朱子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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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继承朱熹的正统观,以“天理”评判历代政权兴替的伦理标准

清季理学家戴希朱(1850生)题泉州通淮关帝庙联云:“通春秋,如我惟考亭纲目;淮左右,祀公迈岳庙馨香。”240上联道出了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以蜀汉为正统(改曹魏纪年为蜀汉纪年)的思想观念,不但为后世士大夫所尊奉,而且为普通信众所接受的历史事实。而唐宋以降的关帝信仰,以人神沟通的方式,是助推“考亭纲目” 之思想观念,得以延续千年深入民间的重要载体。

司马光(1019~1086)超然远览,推本《汉纪》,以为《资治通鉴》,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以降,凡1362年史事贯联可考,使《春秋》编年之法始复。然而,在朱熹看来,尽管温公的史学成就可与司马迁相提并论,但其“帝曹魏而寇蜀汉,帝朱梁而寇河东,系武后之年黜中宗之号,与夫屈原、四皓之见削,扬雄、荀彧之见取”241,凡此皆与《春秋》惩劝之法未尽同者,犹与“天理”不尽相合。乾道七年(1171),朱熹给蔡元定的信中说:“《纲目》取一纲众目张之义,条例亦已定矣。三国竟须以蜀汉为正统,方得心安耳。”242答蔡季通,由此可见,朱熹重新整理温公《资治通鉴》的目的,在于建立以理学理念为旨归,“鉴于往事,资于治道”的历史统绪。朱子“寓述于作”,将自己的正统观及其褒贬贯穿其中,使“明君贤辅,有以昭其功;乱臣賊子,无以逃其罪”243。这种把自己的历史观依附于极有影响力的史学巨著之中的方法,也可称之为“文化嫁接”的方法。朱熹从乾道六年(1170)起,历经20年断断续续的撰写、修改(最初学生与友人参与撰写过)而“成编”,成功地将自己的历史观嫁接于温公的史学巨著之中。《通鉴纲目》的刊刻流布,伴随着朱熹地位的不断被抬升,使后世之士大夫、读书人接受其正统观。

司马迁作《史记》,为平民起义者陈胜立“世家”,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为卑贱者张目,给敢于造反者一定的历史地位。司马光作《资治通鉴》,继承史迁传统,以曹魏编年——“帝曹魏而寇蜀汉”。然而,朱熹认为,三代以下,“天理”不彰,曹魏、朱梁、武后皆非正统,屈原、四皓之辈不可削,扬雄、荀彧不可取。凡此种种,朱子之最初筹划,当以春秋笔法,字字褒贬,视《纲目》为浩大工程,唯恐“大惧不能卒业以为终身之恨”244;后来之编撰践履,则以“天理”据实而书之,同样能令乱臣贼子惧,故舍曲笔为直笔,走出字字褒贬之怪圈,终于完成初稿,可以“缮写首篇草本”,向孝宗皇帝进呈。

朱熹的正统观之源,当追溯至春秋时代邹衍的五德之说(源于五行理论)。邹衍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的原理揭示历史朝代更迭的规律,第一次将五行(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纳入政治领域。后世历代帝王革命,遂沿用五德说。北宋欧阳修(1007~1072)的《正统论》将王朝的更迭由“奉天承运”的政治神话变为“居天下之正”的伦理问题,除了强调“大一统”政治前提之外,特别强调道德认同,亦即政权的合法性来源245。宋儒的正统之辨,由欧阳修发其端,而由朱子集其成。

朱熹通过《通鉴纲目》,以“天理论”重建历史统绪,其正统观念对后世的影响尤为深远。《通鉴纲目》被后人尊奉为“《春秋》后第一书”,明代翰林院编修谢铎说,是书“实经世之大典,帝王之龟鉴” 246。它不仅是一部史学著作,更是一部政治伦理教科书。可以说,朱子《通鉴纲目》所张扬的正统观念基本上主导了元明清三代正统之辨的话语权,故清儒谓“朱子之《纲目》出,而后古今之议正统者定”。

罗贯中生当距朱熹约200年的元末明初,作为“有志图王”者,曾经参与元末群雄并起的政治军事斗争。后因不得志而弃剑握笔,作“传神稗史”,其文学巨著《三国演义》,既隐寓着反对分裂,重振纲常,建立“大一统”的政治主张,同时也继承了朱熹的正统观念。《三国演义》第一回就为刘备的帝裔身份埋下伏笔:“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之孙”。尽管最后三国归晋,汉室兴复只能成为悲壮的追忆。但是,“天理”使然的“蜀汉正统”伴随着关羽信仰的世俗化日益深入人心。诚如明嘉靖间(1522~1566)李一得为之慨叹:“侯之知主,犹在诸葛公之右,而以死汉视之,或其汗下于九原哉!”247名儒李光缙亦认为关羽崇拜深契朱熹传统,其《汉关前将军汉寿亭侯庙记》说:“侯素好《春秋》,是以明正统,仇孙、曹。使其得吾夫子为依归……其或有不忠、不孝、不弟、不友、不信者,无得入此庙。”248由此可见,明代缙绅对关羽以蜀汉为正统的认同与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