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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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青年朱熹仕泉谒呼禄法师墓与草庵题刻

对于朱子所谒呼禄法师墓之所在地,20世纪50年代就有学者寻觅未果。近有泉州许添源先生撰文,认为泉州城北清源山埔任村“墓庵埔”极可能是该墓的具体地点。此外,陈允敦教授《泉州名匾录》一书,其中有一条史料,可作为朱熹与草庵(摩尼教址)关系之佐证。

图3-1 泉州晋江草庵寺

一般学者在研究摩尼教传入福建泉州时,均引用何乔远《闽书》卷七《方域志》的记载:“会昌中(841~846)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今福清县),授侣三山(今福州市),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所谓“汰僧”,即指武宗“灭佛”。摩尼教僧侣呼禄法师避难入闽,先驻福清,又徙福州秘密传教,继而游方泉州,老死后埋葬在泉州城北清源山下。由此可见,唐季摩尼教已在泉州等地播下了薪传火种。至迟在五代,泉州已有摩尼教活动(称为明教)。据南唐徐铉《稽神录》卷三记载:

清源(泉州别称清源)人杨某……有大第在西郭……鬼出没四隅,变化倏忽,杖莫能中。……乃召巫立坛治之。鬼亦立坛作法,愈盛于巫,巫不能制,亦惧而去。后有善作魔法者,名曰明教,请为持经一宿,鬼乃唾骂某而去,因而遂绝。

那么,朱熹之世,摩尼教在泉州的活动情况又是怎样的呢?该教如果没有一定的社会基础,朱熹等人何以会有“谒奠”之举呢?20世纪80年代前后,泉州文博部门在草庵前发掘出带有“明教会”字样的宋代瓷碗,继而又在晋江县图书馆发现清嘉庆十三年(1808)泉州学者蔡永蒹《西山杂志》抄本。据黄世春先生介绍,1979年他在草庵前二十米处发掘出“明教会”黑釉瓷碗一件及同类瓷牌六十多片(其中十三片带有残存的“明”“教”“会”字样)。为了寻找这批瓷器的烧制窑址,黄世春先生花了3年时间,终于在磁灶大树威发现了这批瓷器的烧制窑址,并确定烧制年代为宋代早期186。宋代“明教会”瓷器的成批发现,说明至迟在南宋初年,这里已出现摩尼教寺院,是当时泉州摩尼教的一个活动地点。从成批烧制专用食具可以窥见,当时这里必定有众多的教徒,过着平静的山林寺院生活。与发现“明教会”宋瓷器几乎同时,在晋江县图书馆发现蔡永蒹《西山杂志》抄本,抄本云:

宋绍兴十八年(1148)宋宗室赵紫阳在石刀山之麓筑龙泉书院,夜中常见院后石壁五彩光华,于是僧人吉祥募资琢佛容而建之寺,曰摩尼教。元大德时(1297~1307),邱明瑜曾航舟至湖,格登摩尼寺,捐修石亭,称曰“草庵寺”187

这段文字提示: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宋宗室赵紫阳在华表山建龙泉书院以前,这里已有摩尼教徒活动,因在书院后面的石壁上发现“五彩光华”,于是僧人募资在石壁上雕塑摩尼光佛,建寺,曰摩尼寺。今庵前发现的“明教会”瓷碗,应是宋代摩尼寺僧众的专用食具。188

绍兴二十三年(1153)秋,初仕泉州、时年24岁的同安县主簿朱熹与同僚们一起往北山谒奠呼禄法师墓。其咏《与诸同寮谒奠北山过白岩小憩》189云:

联车涉修坂,览物穷山川。疏林泛朝景,翠岭含云烟。

祠殿何沉邃,古木郁苍然。明灵自安宅,牲酒告恭虔。

肹蠁理潜通,神蚪亦蜿蜒。既欣岁事举,重喜景物妍。

解带憩精庐,尊酌且留连。纵谈遗名迹,烦虑绝拘牵。

迅晷谅难留,归轸忽已骞。苍苍暮色起,反旆东城阡。

(《文集》卷一)

陈万里先生曾考该诗内容:

证以陈援庵先生之《摩尼教入中国考》(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文中,引用沈继祖劾朱熹所谓“剽窃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之语,则朱文公之所谒奠者所谓祠殿,所谓明灵,所谓名迹,似有谒奠呼禄法师之可疑。余复稽诸志书,关于记载清源山部分,在朱子当时,是否别有可以谒奠之祠殿及遗留之名迹足供纵谈者,曰无有也(仅有梅岩,为留从效别墅故址)。中峰有纯阳洞,有喜雨亭为祷雨之所,大休岩为唐欧阳詹、林蕴、林藻读书处,而《清源山志》又有“……又西为观音岩……相与琢像岩端,下为羽仙岩,在罗武二山之下,即老君岩,宋时二山下,朱子游焉”之说亦可供参证焉。190

陈万里先生此处考证朱熹谒奠者为呼禄法师墓,语气并不肯定。然而,经林悟殊先生补证后,朱熹所谒奠者为呼禄法师墓则无疑。林先生说,诗中的“明灵自安宅”一句,其“明”字,虽一般应作“神明”解,但与“灵”组合,在这个具体语境中,则殆指明教之灵,盖指呼禄法师之灵也,整句的意思可解释为“呼禄法师安息在此”。若朱熹意在泛指神明,则通常有“神灵”一词可用,无必标新立异用“明灵”。何况,若“明灵”作“神灵”解,则“自安宅”便费解了。191

该诗的开头四句写来时朝景,尾四句写归时暮景;“祠殿”以下六句,抒谒奠高僧归葬之所,顿悟人神之间通感;“解带”以下四句,叙白岩僧寺小憩;中间横插“既欣岁事举,重喜景物妍”,过渡自然,以成章法。从诗中可以窥见青年朱熹对呼禄法师的景仰。然而,这位传教士的墓地早已湮没,文献也没有明确的记载。有学者推测其墓在清源山老君岩附近,如吴文良先生《泉州宗教石刻》书中说:“泉州城北,传说有呼禄法师墓在老君山下,南宋朱熹有与同僚谒奠北山呼禄法师墓的诗。但我们在老君山下搜寻多次,毫无收获,仅见大石刻老君坐像一尊,与巨松数株而已。”192前不久,许添源先生撰《呼禄法师墓究竟在哪里》一文,为揭开这一千古之谜提供了难得的线索:

呼禄法师为史志记载中传教泉州的唯一有名的摩尼教僧侣,是一位非同寻常的道行高深的传教师。他的坟墓肯定也是圣墓,可惜有关记载甚少。今人据“卒葬郡北山下”6个字,只知其死后埋葬在泉州城北的清源山麓。但具体位置则不甚了了。有人说其墓在老君岩,但只是推测,查无实据。

笔者据民间口碑及儿时回忆,认为呼禄法师墓很有可能在北峰镇环清埔任村“墓庵埔”。主要依据是:埔任村位于狮峰山脉之末端,古时“大泽”之畔。村西原有小山丘,与“郡北山下”相符。村人称此小山丘为“五庵埔”,实应为“墓庵埔”(“五”与“墓”闽南话为谐音)。笔者小时候就曾见埔上有大墓好几处。其中有一大墓用糖水灰筑,村人叫“和尚墓”。听年长些的人说,原来墓边有庵,墓前有石碑、石塔。墓庵埔边原来住有一神姐阿晟,活到80余岁,“文革”后去世。据泉州华侨中学退休教师蔡景煌称,阿晟生前曾说新中国成立前草庵的“和尚”年年来此祭祀。今年60多岁的村民蔡毓远说,他小时候还吃过草庵和尚祭祀后分送的馒头等祭品呢!草庵是摩尼教寺院。草庵的“和尚”来此祭祀,说明此墓与摩尼教的渊源关系。村人称法师墓为和尚墓,意在相近。因摩尼教在经过明朝禁止后,逐渐与道教、佛教合流,已经失去其特色了。

世事沧桑,人物变幻(换)。过去荒冢累累的墓庵埔,几十年来已被高楼大厦村居民房所覆盖。历史遗迹是难以找寻了。关于呼禄法师墓址的“人证”和“物证”还是有的。“口碑”可询之埔任村墓庵埔上岁数的原住民。另据说有一高约2米、宽1米的大石碑,“农业学大寨”开山造田时,由一二十个年轻小伙子扛到“浯公潭”通溪墘水利处当桥板。后又因建进(往)五一粮库公路,埋入地下。地点约在旧剑影武术学校前。若要发掘,则可调查当时参与的当地人。193

草庵是位于晋江安海罗山的摩尼教寺院,距上述埔任村约五十里之遥。1949年以前草庵的“和尚”年年来此祭祀,说明此墓与草庵摩尼教的渊源关系。许添源先生所说的北峰环清埔任村西小山丘“五庵埔”(墓庵埔),位于清源山下,即今福建省泉州劳动教养管理所附近。因此,许先生撰文详述的“和尚墓”有可能就是学界刻意寻觅的呼禄法师墓。

据陈允敦先生《泉州名匾录》194记载,朱熹题刻“勇猛精进”四字横书木匾,原悬于晋江佘店苏内村万石山(罗山)摩尼教寺草庵中。明清时代,摩尼教式微,草庵由佛教僧尼掌管。1933年冬弘一法师曾挂锡于此,在朱熹匾后半截加书一段小字:“岁次癸酉,与传贯法师同住草庵度岁,书此以作遗念。除夕朝演音,时五十有四,贻赠庵中。”195陈允敦先生慨叹一匾之中,书者名儒,续者名僧,十分珍贵。可惜该匾于“文化大革命”失落。

关于该题刻的书写时间,我们认为应与绍兴二十三年(1153)秋朱熹谒奠呼禄法师墓同时。高令印教授认为,草庵寺距安海石井书院很近,因此,(“勇猛精进”)可能是朱熹早年至石井镇(安海别称)时写的(高令印:《朱熹事迹考》,第239页)。厦门大学刘青泉先生认为,晋江罗山草庵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1961979年,草庵的庵前曾经出土了刻有“明教会”字样的宋代黑釉瓷碗等一批珍贵文物(今存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证明罗山草庵一带在南宋时代就是明教主要活动地区之一。因此,朱熹谒呼禄法师墓应与明教活动有涉,但其草庵题刻的具体背景已难以详考。我们可以做这样的分析:其时朱熹莅同安仅数月,因好佛老而及于摩尼教。摩尼教宣扬的光明(善)黑暗(恶)二宗可与理学家的天理人欲说相比附,197故朱熹引申佛教教义“四法印”勤修涅槃之法“正精进”为“勇猛精进”,书赠明教徒。

关于朱熹莅同安仅数月,何以因好佛老而及于明教呢?还可以追溯其学禅佛之师承,做出解释。近阅《宋僧录》:“宗杲……游方,时宣州(今安徽)有明教绍珵禅师者,师闻其饱参,倾心事之,常请益雪宝拈古颂及古宿因缘。复游郢州(今湖北江陵县),见大阳元首座、洞山微和尚、坚侍者,师参三人甚久,尽得曹洞宗旨。”198又读《续传灯录》:“临安府径山妙喜大慧宗杲禅师……父母勉之,令游方。时宣州有明教绍珵禅师者,兴教坦之嗣琅邪觉之孙也。师闻其饱参,倒(倾)心事之。……珵指示惟要直下自见自说,不少假其言语。师洞达先德微旨。珵异之每叹云:‘杲再来人也’。”199宗杲不仅师事明教绍珵禅师“甚久”,而且“洞达先德微旨”,得到“杲再来人也”之赏识。由此可见,两宋交替之际的佛教界领袖人物宗杲(大慧)禅师,其学脉流淌着明教(摩尼教)之血液。如陈垣谓:“宋儒理欲二元之说,实与摩尼教旨有关。”200那么,已在闽北崇安密庵师事过道谦(宗杲之弟子),并以书信向宗杲问学;举建州乡贡时“搜其箧,只《大慧语录》一帙”201,时年24岁的青年朱熹,步先师之后尘而谒奠明教高僧呼禄法师之墓,既有可追溯之学脉渊源,也就不再费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