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定论》对殖民地台湾“天意论”的反抗
日本报人频繁使用儒家经典中的“天意”二字,来描绘神不可抵抗的意志,如介绍宫崎宫神苑时,强调“天祖肇建鸿基,位即天位,德即天德”,授予皇孙三神器“比德于玉,比明于镜,比威于剑,体天之仁,则天之明,奋天之威,以照临万邦”,神器既是“天胤之尊,严乎其不可犯,君臣之分定,而大义以明矣”的象征,又是“神人相感”的媒介。[7]报纸上甚至有《承天意论》一文,将“台湾归我帝国”的原因解释为“天意实足显征”。[8]事实上,章太炎后来对经今文学的批判,主要是其“感生”之说认可超人间的天神。“《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比如《生民》之言“履帝武敏”,[9]周王祖先承天意而生,就非常类似日本“记纪”神话中天照大神传神器给天孙。他在反击《台湾日日新报》解释日本领有台湾原因所持的“天意”论的同时,又进一步加深了对超绝于人间的神力之警惕和戒备,亦将这一层厌恶转嫁到对经今文学的批判中。
《承天意论》,登载于该报1899年1月14日汉文版“论议”栏最上方的显要位置,以“天数存焉”“天意显征”,来解释日本对台湾的占领。“天意”的表现有以下三点:1.“方兵戎之有事在辽阳,不在瀛岛,操胜券者何尝料将来结和必以台湾相授受哉?”台湾不是甲午海战的发生地,却承担了清廷甲午战败的后果,日本顺从和约,“不便舍此他求”地占领台湾,在没有人力主动作用的情况下,乃是天意。2.台湾1895年虽拥戴唐景崧(1841—1903)为总统,成立民主国,但“我军甫临港口,各营兵闻风尽走,诸市商望尘争迎,无复能如昔年协御法人之勇”,为何1884年中法战争中,台湾抵抗法国能成功,而不能于乙未年抵御日军呢?也只能用“天意”征验解释。3.中法战争后台湾建省,巡抚刘铭传(1836—1896)“力图兴利,以裕久长”,“人力车非悉由东洋购也,而民共称曰东洋车。凿喷水井,非专仿东洋制也,而民共称曰东洋井。他如东洋器物,民多爱而便之,于龙银尤竞,重用一切朕饰,大都喜效洋装”;[10]从人力车、凿喷水井皆取“东洋”之名,民众对日本器物包括龙银、洋装的青睐,就能看出人心也验证了“天意”的存在。
中国儒家思想中的“天道”,乃超越性的伦理法则和道德理性,是终极的人类社会的规范及“道理”。日本人举出领有台湾的“天意”征兆,却是必须依赖人的精神感应加持才能建立的神秘性联系,可以说以感受者的执信及对自我的不断催眠为基础。它不是中国的“天道”,而是无思想可言、无道理可讲的独断的神道。然而,在驻台日本人中,存此“感应”的人恐怕还不少。比如,台湾首任民政局长官水野遵(1851—1900),1897年在巡视恒春时训话,称日本领有台湾并非“人为”,而是“天为”“因缘”注定。因为明治七年(1874)时,他曾跟随西乡从道(1843—1902)参与“征台之役”(牡丹社事件),登陆恒春。战役后日清签订条约,日本占领琉球,得到清政府偿金,承认清政府对台湾的主权。水野认为,20年之后台湾归日,当时就已见因缘征兆。就他本人来说,如今以民政长官的身份重旅故地,重见故人,更证明了日本领台乃“天为”之意。[11]
这是一种将社会的现有秩序及历史视作自然而然发生,乃一个接一个不断生成的趋势,而与人的能动性无关的思想。其与日本战后思想家丸山真男(1914—1996)分析“记纪”神话的思维模式,得出的“日本历史意识的古层”或日本思想史中“执拗的持续低音”,若合符契。此种历史想象的核心不在“过去”或“未来”,而是拥抱“现在”,[12]无是非善恶标准、无条件地顺应当前的形势。在丸山看来,这一“执拗的持续低音”使日本乐于接受外来思想,而阻碍了日本人民具有能动性的现代自我主体之生成。或许对内而言,当日本衰弱或国内出现强权时,此类基于神秘感性的顺应逻辑,用鲁迅的话,的确会使日本普通人安于“做稳了奴隶”。[13]但在日本强势对快扩张时,类似“天意”“因缘”的话语,让受害者顺应现实,无疑更加凸显武力强权背后思想的专制和奴役,无道理可讲的蛮横与霸道。
比如,《承天意论》宁愿选择宣传“天意”作为领台的依据,而放弃经营日本古代对台湾有实际“占领”关系的传说,所谓“足利氏末叶,民有弃家变产,航海聚群,将入明之边境,为风送至台湾,遂登陆而开疆”,目的是表明日本可凭没有任何制约条件的“天意”去争夺世界霸权,“我帝国承天眷顾,增广版图,将必有进乎此焉。岂必泥开此疆域者与我有瓜葛缘始,得复旧而抚治之乎?或者不察,谓土地可以力争,蒙故作《承天意论》”。[14]同样,日本人在澄清任何抵抗势力将卷土重来的“谣言”时,祭出那不成为道理的“道理”,仍旧是用汉字“天时”“天命”表现的“神道”与神意,如谓刘永福“岂不识天时与人力哉”[15],本岛“跳梁之辈”是“昧机而抗新命,失势而走他方,斧钺幸逃,飘零羁旅”;[16]此类言语,在显露自身无价值是非、惟时势是从的思想“原型”时,还要灭人斗志,让台湾人安心顺从被统治的命运。“天意”论,显示了日本奴役台湾的强权实质。
章太炎1899年1月24、29日连续发表的《人定论》与《论亚东三十年中之形势》,可视为对《承天意论》的直接反驳。在《台湾日日新报》上就台湾论述挑战日本,需要相当的智慧。章太炎巧妙地选择了“理”与“事”、“虚”与“实”分离的论述策略。《人定论》从务虚的“道理”层面梳理“承天意”的荒谬,但并未直接触及日本领台的事实,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针对日本报人也会接受的事例进行批判。《论亚东三十年中之形势》则完全是对东亚局势的务实分析,客观讲述日本占领台湾背后帝国主义势力之间的博弈,但却有意回避上升到“人力”与“天意”抗衡的高度。然而,一旦《人定论》的理论结合《论亚东三十年中之形势》的事实,《承天意论》即被彻底颠覆。
《人定论》,标题即是对“承天意论”的宣战,开篇曰:
乘猋风而薄乎玄云之上,视苍苍之天者,其果能为人世祸福乎?抑亡乎?……借曰有之,祥之说,则上古愚人所以自惑,而圣人因其诬妄,以为劝戒,亦犹蚩尤之作五刑,而圣人因之,以为(鲸)[黥]墨劓刖而已矣。夫愚人之无识也,盖较蚩尤为尤甚。如京房、刘更生诸公,推迹五行,极陈灾异,以效忠于人主,其所救正,诚有足多者,而害亦自此始。何者,不数见之事,以忤人为灾,则必以其合人为瑞,是故天有甘露,地有河清,木有连理,草有紫芝,鸟有爰居,兽有角瑞,总是数者而得其一,则皆以为合符于上帝。凡所以烦有司,谒财赋,兴征调,尽民力者,且不可胜数。由是观之,始以为劝戒,而终以致败亡……实验之学不出,而上古愚人之惑,亘千世而不解。是故前乎子厚者有王仲任,后乎子厚者有王介甫,其所立说,盖并以天变为不足畏,而迫于流俗,犹时时蒙其讪议。自今之世,有实验也,而其惑始足以淘汰。[17]
章太炎究竟对建构日本思想“古层”与“执拗低音”的《古事记》《日本书纪》及日本的神道和国学思想,了解几何,很值得怀疑。然而,毋庸置疑的是,他迅速将日本报人对“天意”的宣传,整合到中国儒教传统中来反思与批判。因为此问题已触动了他长期艰难思索的经今古文异同。章太炎认为苍天能够主宰人间祸福的思想,肇祸于西汉经今文学的祥、灾异之论,这恐怕也因《承天意论》开篇引用了五德终始说。
《承天意论》曰:“国家之得土地,何一不关乎天意乎?是故五德有递嬗之机,一姓无再兴之局。土地之得与丧,悉视天意为推移。”[18]章太炎早年的学术笔记《子思孟轲五行说》根据《荀子·非十二子》对子思、孟子的批判,将五行思想的源头上溯到子思《中庸》“天命之谓性”以木金火水土对应仁义礼智信,及《表记》“以水、火、土比父母于子”,并认为董仲舒“以五行比臣子事君父”乃师承子思。章太炎认定“子思始善傅会,旁有燕、齐怪迂之士,侈搪其说,以为神奇,燿世诬人,自子思始”。[19]“子思—孟子—董仲舒”,章太炎勾勒了一条经今文学的早期学术谱系。如今日人宣传“天意”、五德,他亦将之归入这一学脉之中。
事实上,章太炎于无意间已将西汉涉及祥灾异、融合阴阳和墨家学说的儒学思想与以感性为基础、无道理可讲、无人的能动性可言的神秘主义神道做了区分。因为无论是讲灾异的今文《易》学“京氏学”的开创者京房(前77—前37),还是编撰《洪范五行传论》、集“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20]的刘向(刘更生)(前77—前6),他们“推迹五行,极陈灾异”,是为有所“救正”。基于天道代表道德正义的原则,以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为依据,他们宣扬“天人感应”、天之灾异,目的都是为了制约皇权,警告统治者应时刻谨言慎行、选贤用能、使自己的统治策略符合民生道德的标准。章太炎后来《儒术真论》《榦蛊》等文亦对儒学中“天人感应”之说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因为在皇权独大、儒者制约皇帝的手段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最具有理性精神的儒家,“于巫方相,故未尽去也”,[21]实在有不得不然的无可奈何与胸中之苦。
当然,《人定论》主要还是指出经今文学家的祥之说与“天意”逻辑的联系。章太炎认为,当儒家在借助“五行”“灾异”劝诫统治者时,遗留了巨大隐患。一方面,“不数见之事,以忤人为灾,则必以其合人为瑞”,宣讲使统治者惧怕的灾异,就必然要连带出让其欢喜的符瑞。为了追求“天有甘露,地有河清,木有连理,草有紫芝,鸟有爰居,兽有角瑞”的符瑞,统治者不惮“烦有司,谒财赋,兴征调,尽民力”,反而危害民生。另一方面,儒者为推动胸中的道德理性,顺应“无识”愚人的诬妄,纵容其对神秘性天象的敬畏,由此又必然会衍生出对超越人间之上帝的信仰,及木、草、鸟、兽等万物有神论的泛滥。结合《承天意论》,可说间接导致凡事“视天意为转移”的神秘主义思想蔓延。
章太炎继承王充(27—104?)、柳宗元(773—819)、王安石(1021—1086)一脉“天变不足畏”的思想,又禀赋清代朴学“无征不信”的科学精神,同时抱持对西方近代格致学的巨大热情,坚决要扫清儒学中残留的神秘主义。章太炎从《子思孟轲五行说》(1893)到《儒术真论》(1899)的思想发展中,《人定论》占有的特殊位置。它表明,推动章太炎决绝甄别“真”“伪”儒术的动力中,有一层是来自殖民地台湾的跨文化经验。在台湾,章太炎将支撑明治日本“国体论”的“神道”整合到对儒教的反思之中。
当然,《人定论》不会将矛头直接指向日人的台湾论述,而是“顾左右”,声明自己针对的是台中地震后,百姓中流传的“震于冬者不崇朝而有兵祸”的恐惧心理。安抚人心,符合日本统治台湾的利益。这也是《人定论》能被报纸主管顺利放行,并登载于当日汉文报之首“论议”栏的原因吧。然而《人定论》中巧妙针对《承天意论》的地方其实不少。比如,他批评台湾人“治禳而依巫祝以求解者,犹上古之民”时,举的例子是曾有两次彗星出现,“数千人争相征信,托于王相,以天道为果有知”,“第一星见于戊午(清咸丰八年),适粤寇屠吴越;至壬午(清光绪八年),其第二星见,则法越之难起;逾年遂曼延闽□,伏尸积骸”。章太炎认为戊午(1858)的太平天国运动,及壬午(1882)后的中法战争都跟天道没有什么关系,这里隐含着对《承天意论》涉及中法战争叙述的批驳。
章太炎指出戊午、壬午两次彗星出现的情况,大概有第二层隐含的深意。根据汉代《齐诗》学派的说法,逢“五际”,即卯、酉、午、戌、亥之年,“阴阳终始际会之岁”,政治上就必然要发生大变动。[22]老百姓既然相信“戊午、壬午”之乱有天意显征,那么相应也会迷信日人宣传的“甲午”战争背后的天意。章太炎再次认为此亦是经今文学祥之说的流毒。《訄书》初刻本《独圣》下篇即声讨《齐诗》“五际”之说。[23]后《清儒》更直指“《齐诗》怪诞,诚不可为典要”。[24]这里澄清戊午、壬午,影射的最可能是之后“甲午”(1894)的中日战争。牵动台湾当前命运的,其实是“甲午”。既然戊午、壬午之战都跟天道没什么关系,以此类推,甲午中日战争的胜负当然与天道也毫无瓜葛了。《人定论》的结尾,章太炎指出:
天地之间,爱恶相构,而情伪相攻,苟为人害,虽蚊虱之微,可畏也;苟不能为人害,虽天地之大,勿畏也。吾先师荀子有言曰:“日月之有食,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有之。上明而政平,虽并世起无伤;上闇而政险,虽无一至无益。”呜呼圣矣![25]
章太炎引用荀子《天论》篇的话,的确语带双关,既要消解人们对“天意”的执信和迷妄,又劝谏统治当局,少讲“承天意”的鬼话,而应实实在在做对百姓有利的事。
随后的《论亚东三十年中之形势》则“一枪一弹”地分析亚东帝国主义争霸的局势,俄、德势力在中国北方扩展,遏制了日本北上的步伐。文章对《承天意论》涉及的“日本马关之盟,能得志于台湾,而不能得志于辽东”的原因解释如下:“如驾长毂矣,虽有箠策不可以及骖骊之腹,而及之者其脊也。俄之于南北,譬则台湾腹而辽东脊也;日本割之,譬则台湾脊而辽东腹也。”[26]辽东是地处北方的俄国侵略中国的核心利益,就像日本要在大陆扩张势力,以台湾为南进的跳板一样。甲午中日海战发生在辽东附近,但日本最终不能获得辽东半岛,完全是俄国保护自己的利益所致,与“天意”无关。
非常有趣的是,日本一方面视俄法德三国干涉还辽为国耻,极度愤怒。另一方面,如《承天意论》所言,日本人又似乎说服自己,这背后或许真是“天意”注定,于是乎产生一种认命、顺应的柔软姿态。比如日本明治天皇当时对外发表自己“三国干涉还辽”的感受,称“与清国交兵,亦欲永远巩固东洋平和也。今三国政府以友谊切偲,其意亦存乎此。朕固不吝乎容之,若更滋事端,使迟滞治平之回复,以酿生民之疾苦,沮国运之伸张,实非朕意”。[27]扩张是“天意”的不可抵抗,失败是“天意”的注定;得势时必然剑拔弩张,失势时也能低眉顺目。这或许就是日本思想的“原型”、顺应逻辑之内在意涵吧。
章太炎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者,命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必不能安之者,亦命也。亚东之究极虽定于南,非得恢卓雄略之士以征抚朔漠者,其能为南部雄伯乎哉”,[28]强调“知其不可奈何而必不能安之”,人要跟命运作抗争,某种程度上,也有鼓动日本向俄国开战的意思。事实上,让帝国主义列强彼此牵制,为中国赢得喘息时机,是章太炎此一时期的外交思路。后来陆续发表《非岛属美利害论》,认为美国占据菲律宾利大于弊;《三门割属意国论》,主张割三门给意大利,激化俄国和英、意之间的矛盾,都着眼在此。[29]鼓动日俄之战,暗合日本扩张的心愿,这应是报纸主管不顾及此文有对《承天意论》台湾归属日本原因的直接驳斥,将之放在当日汉文版“论议”栏之首的原因。当然,恐怕章太炎没有料到,未来的日俄战争发生地会在中国,但他对日俄在东北亚之争态势的分析,确有相当的预见性。
《人定论》与《论亚东三十年中之形势》以事、理分离的曲折方式,从虚与实两个面相驳斥了日人“驯服”台湾的《承天意论》。章太炎针对国内的党祸,拥护康有为、批评张之洞时,时刻将道德正义与否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然而就日本占领台湾,作为占据道德优势的被侵害方,章太炎辨析的却始终是“实力”,而拒绝对日方进行道德批判。反倒是日本人从不忘宣传他们所谓的仁德之政。章太炎此时的心理,借用后来弟子周作人面临日本全面侵华局面时的感受,十分贴切:“日本人最不配对中国来谈什么道德”;“日本对中国就最不讲道德,帝国主义的字典上本没有道德这一个字”。[30]“手里拿着西洋新式的兵器,而口里仍是说着假道学话,如王道、大乘,和平云云,乃更是由矛盾而进于滑稽矣”,“大家还是老实的凭了物质文明亦即是力来硬挺,且莫说所谓文化,强者说了是脏,弱者说了也不免是丑”。[31]章太炎对帝国主义的扩张只分析物质文明的“实力”而避谈“道德”。因为,日本说“道德”固然玷污此二字的神圣、是“脏”,衰弱的中国跟侵略者讲道德,不仅毫无效果,还难免只能显出一副乞怜的丑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