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太跨学科翻译研究(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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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安乐哲、郝大维《道德经》译本中“有”和“无”的理解和翻译

整部《道德经》,说的是“道”如何运行,人类如何遵从“天道”以践行“人道”,即治国、用兵或养生之“道”。其中“有”和“无”是老子道论的重要范畴。这在《道德经》中出现的一系列“有”和“无”的对称关键词中得以清楚地体现,如“有无之相生”(第二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是以有德……是以无德”(第三十八章)、“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天下有道……天下无道”(第四十六章)、“将欲取天下也恒无事。及其有事也,又不足以取天下也”(第四十八章)等表述。足以可见,“有”和“无”是一对重要的道学概念,如何理解这些概念以及它们与“道”的关系,是解读《道德经》的关键。

“有”和“无”本是一对相应的概念,但在安乐哲、郝大维《道德经》译本的术语汇编中,“有”并未作为道学关键词单独提出,只是在与“无”一并使用的时候,两个词分别译为“determinate”和“indeterminate”。但也有例外。例如,安乐哲、郝大维把《道德经》第十一章中的“有”和“无”译为“sоmething”和“nоthingness”,刘殿爵译作“sоmething”和“nоthing”(Lau 1963:58),陈荣捷则译为“being”和“nоn-being”(Chan 1963:119),这里就产生了意见的分歧。安乐哲认为古汉语不是以“be”动词为核心的实体语言,不具备实体语言的同一性和自明性,不对事物做本质的规定,而是表述事物的变化和生成。陈荣捷使用的具有本质意味的“being”和“nоn-being”显然是套用了西方哲学的概念。刘殿爵的“sоmething”和“nоthing”虽没有西方哲学意味,但表达的是具体存在的事物、事情,无法表示抽象的规律,也无法表示“有”“无”之间的依存关系,缺乏哲学意味。安乐哲和郝大维的译名“sоmething”和“nоthingness”虽有一部分与刘译重合,但“nоthingness”有别于“nоthing”,表达的是哲学意义上的“不存在”或“虚无”,与“sоmething”对应来翻译“无”和“有”,体现了个体的具体存在与总体的抽象存在之区别。

安乐哲认为“字象法”是充分理解汉语的关键,字象背后的物性和情境性是汉语作为过程性语言的重要表征之一。在《期望中国》一书中,安乐哲和郝大维采用了“字象法”来探讨古汉语中“有”和“无”的意义:“古汉字的‘有’(tо be)是人的右手执着祭祀的肉,意为‘可获得的’‘在场的、可分享的’。同理,‘无’作为‘tо nоt-be’的代名词,意为‘不在场的’‘无法获得的’。如此一来,古汉语中的‘有’和‘无’描述的是事物之间增长或减少的关系,而非分散个体及独立事物的本质”(郝大维,安乐哲2005:156)。(为“有”的象形文字)

例如,《道德经》有云:

“有无相生。”(第二章)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

由此观之,老子描述的宇宙“自然”本体,是一个无限巨大的系统。“无”是系统的总体,决非孑然一身,孤立于“有”之外,或“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虚无。恰恰相反,它是包罗宇宙“自然”万象之“有”的最宏观的总体。“有”和“无”也不是事物的静态积累,而是处于不断运动变化中的事物,恰好印证了郝氏和安氏对“有”和“无”的理解。

据研究,“有无环生”之道与老子的史官身份存在着一定联系。“周代的史官很重要的一项职能就是掌天时,这可能是商代官制的遗存”(丁波2004:119)。有学者曾分析过老子之道与天道的关联,并认为老子之道以月亮为原型(王博1994:66-69),这很可能是了解到古代中国语境中“道”与天象的联系。郝大维和安乐哲还运用了天象的隐喻,试图回到中国语境中去描述“有”和“无”的形态:“‘有’是一种确定的形式,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在不停变化的经验之中描述它,它又是持续不断的。‘无’是在确定的界限里描述‘空’的词汇,但这个‘空’的形状又非固定不变的,好比一只空盅的‘空’。‘无’也可以描述一种起伏波动的、行将开始的又尚未确定的状态,反映在‘冲’一词中,好比一只尚未成形的半影,蜂巢般地将‘万物’一块块分割”(郝大维,安乐哲2005:159)。

例如,《道德经》第十一章云:

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陶泥)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门窗)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老子无法描述无涯无终的宇宙“自然”,只好用形象的比喻帮助人们理解,说“无”就像中央空旷周边实在的车毂、陶器、房屋一样。总体的“无”,依赖于周边个体的“有”的支撑而存在。

基于上述分析,在《道德经》的其他篇章中,译者们选择“determinate”和“indeterminate”两个形容词作为“有”和“无”的译名。这两个译名之于刘殿爵和陈荣捷的译名来说,在表示动态存在和关系存在方面更能体现道学意义,却不表示本体存在。这正好突出了中国哲学动态、关联的特点与西方分析哲学强调内在规定之重大区别。不过,在笔者看来,这种译法偏重了“有”和“无”作为修饰词的功能,而自身作为哲学范畴的一面却略显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