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光环的英雄:东北革命根据地农村参战军人战斗生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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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汝克昌——身后那条深深的血路

汝克昌,82 岁,原四野38军113师334团警卫连班长,佳木斯郊区长发镇二龙山村人;1945年参军,在合江省(已撤销,现黑龙江省域内)老五团当警卫员,一年后由于想家被退回家;1948年又一次参军,在东北野战军1纵334团警卫连当战士,在天津战役中受伤;1950年随部队南下,部队被改编为四野38军113师334团,他在警卫连任班长,后直接到朝鲜参战,在上甘岭战斗中坚守阵地,身体多处负伤,后回国;1953年,在健康团复员,回家务农。(2006.7.20)

1949年1月,汝克昌所在的部队在辽沈战役胜利后,奉命进关参加解放天津的战役。1949年1月14日上午,总攻天津的战斗打响了,先是500多门大炮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对着天津城同时开火,然后各部队开始攻城。汝克昌他们团的任务是从西北门进攻,他所在团警卫连也和大部队一起投入战斗。天津守敌利用地势,在护城河里放满了3米深的水,妄图阻挡解放军的进攻。我军攻到城墙下的护城河时,受阻攻不进去,师部调来了一辆装甲车在前面开路,他们连就尾追冲锋。没有想到,河边埋了很多地雷,一个连环爆炸,装甲车的铁链子就被炸断了,停在那里不动了,后面的战士无法上去,只好都隐蔽在城墙下打枪。

这边的部队进攻的同时,另一边的部队也开始了架桥,敌人猛烈地向解放军架桥的位置开火打炮,在炮火硝烟和枪林弹雨中,战士们倒下了一大片。师部又派来一辆装甲车,停在河边向城墙上的守备敌人打炮,掩护战士们快速架起了桥。突击队战士扛着红旗冲上炸豁了的城墙,其余战士开始爬城墙,强攻进城。汝克昌拎了一支冲锋枪率先冲上了城墙,腿刚一迈上去,还没等看清冲锋的方向,一个蹲在暗处的国民党兵,“啪”一枪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他伸手一摸,子弹在棉裤上还热乎呢。那国民党兵以为把他打死了,戴着帽子还藏在那里不动,汝克昌偷偷歪头看了他一眼,拿起冲锋枪一下打了三发子弹,就地撂倒了那个敌人。随后,他赶紧站起来,端起冲锋枪冲着周围就横扫一气,然后和几个先上去的战士边喊叫边挥手,最后跟大部队会合后冲进了城里。

汝克昌当志愿军时的照片。他先后两次参军。1945年部队扩编的时候,18岁的汝克昌参军,他岁数小人也长得小,部队就安排他给司令员当警卫员。1948年,他又一次参军。

总攻天津的战斗打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大部分敌人都投降了,只剩下敌人的指挥部老巢还没找到。被俘虏的士兵有的不知道,有的不敢说,后来抓住了一个敌人的排长,便审问他司令在哪里,他起初怎么也不说,当时营长真急了,拿起手枪顶住他的脑门儿说:“你说不说!不说一枪毙了你!”那国民党的排长吓得马上就招了:“指挥部和司令在警备司令部的地下室里。”营长立即领着战士去了警备司令部。敌人的天津警备司令部全部是用钢筋水泥建筑的,周围的房子和围墙大部分都被炸倒了。我们问那个敌人的排长地下室在哪里,他看了半天,指着一片废墟说,里面有个大铁板盖住的就是。营长调来工兵扒了半天,露出一块炕席那么大的铁板。团长这个时候也闻讯赶来了,问那个排长底下有多少人,他说大概有两个排几十人,都是“双家伙”。团长让人找来一根棒子,他边敲边喊话说:“你们外面的人都投降了,就剩下你们这几个了,你们投降怎么都好说,我们一个也不伤!”这个时候铁板开了一个口子,战士们都把枪口对准了地道口,敌人没有全部出来,只出来一个举着双手、戴着大盖帽像个副官的人。团长问他:“你们司令在里面吗?”他点头说在里面。团长问为什么不出来,他说出来怕被你们打死。团长说:“你进去告诉他出来投降,我们保证优待俘虏。”那个副官进去了半天,后来上来说他们还是不敢出来,让解放军当官的下去谈判。团长说:“你们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判!”只见他一挥手,周围一大帮战士就冲了进去。战士们进到里面就大声喊:“都举起手来,缴枪不杀!”这个时候国民党司令陈长捷还坐在桌子后的大沙发上,团长问:“谁是陈长捷?”他站起来说:“我是。”团长说:“叫你们的部队都投降,我保证你的安全。”陈长捷挺壮实的,披着大斗篷就出来了,他拿起话筒喊话说:“弟兄们出来吧,没有危险了,放下武器吧。”这句话还真管用,警备司令部周围很多国民党官兵都纷纷走出来缴械投降了。战士们进入地下室收拾所有的武器设备,把投降的国民党兵安排在另一个地方,团长还特意安排人把陈长捷送到师部去了。

部队南下一年多,到了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汝克昌已经是警卫连的班长,他们的部队已经被改编成四野38军113师334团。他们这支部队名震四方,在朝鲜战场上被称为英勇善战的“万岁军”。他们这个团和335团是“万岁军”的功臣团。

10月25日,他们部队是第一批秘密入朝参战的,任务是坚持在运动中歼灭敌人,掩护朝鲜人民军向北撤退整顿。部队入朝就马不停蹄地追击“联合国军”,走到一个小车站正要休息时,看到一片松树林子,全都是美、英军撤退留下的汽车、大炮、装甲车和军用物资。大家正准备上去看清楚,来了几架英国侦察飞机,像只“大瞎蒙”(牛虻)嗡嗡了半天,又调来了几架轰炸机开始投弹,山上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不一会儿,就看飞机莫名其妙地掉头,到前面的一个车站去进行轰炸了。大家猜测那里一定还有敌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当我们到了车站一看,有三节车厢还没有被炸,志愿军大部队马上就包围了过去,准备扫清敌人,缴获战利品。结果一进去,大家立即被眼前从没有见到过的场景惊呆了:三节车厢里,都是被扒光衣服的女人尸体,有200多具。她们都是年轻的朝鲜妇女,由于没有发现衣服,不知道她们是老百姓、学生还是军人。所有的人都是被残害致死的,很多人的下体和肚子都是被刺刀挑开的,实在是惨不忍睹。现场死一样的寂静,年轻的战士们脸色铁青,惊愕地面对着横躺竖卧、血流成河的妇女尸体。这样血腥、恐怖、屈辱的场面令所有人战栗愤慨,感觉头皮都炸起来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号称文明的“联合国军”,能够做出这样禽兽不如、下流残忍、令人发指的暴行。突然,队伍中爆发出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和哭叫声,很多战士愤怒得眼睛都瞪红了,手紧紧握着,浑身战栗,他们连哭带骂开始紧追敌人,心里满是怒火,憋着气要和那群“野兽”拼命。

10月的晚上,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大地一片混沌。汝克昌他们334团的战士急行军至清川江畔的花坪站,追上了约有一个营的正在溃退的敌人。战士们在机枪火力掩护下,来不及脱掉棉衣棉裤,就争分夺秒地强渡过江,冒着敌人的密集弹雨,一鼓作气地冲过江去,夺下了敌人的滩头阵地,把敌人压至新兴洞后,包围并全歼了这股敌人。战斗刚结束,战士们还来不及吃饭就紧急出发,一夜徒步行军100多里,在龙源里的一座山上包围了另一股溃逃的敌人。敌人集中了近三个师的兵力,在飞机、坦克、大炮的配合下,发疯一般向南突围。我军38军113师的两个团迎战,堵死了敌人的逃路,从四面包围了敌人,连个蚂蚁都跑不出去。战士们怀着刻骨的仇恨,一阵猛攻猛打,在外围的韩国部队早早就投降了,“联合国军”都怕死也投降了,他们其中有美国兵、印度兵、英国兵等。

汝克昌参加各种战役获得的纪念章。

在上甘岭阻击战中,汝克昌所在的113师官兵打得勇猛顽强。子弹打完了,战士们就用枪托、石头、牙齿和敌人拼命,顶住了南逃北援两路敌人的轮番进攻和相向夹击。113师的战士们守着山头和大河边,打了八九天,伤亡很大。阵地上兵力不足了,连队就提议,让他们团部的警卫连和通信连上去。 他们连夜登上了阵地,到上面一看,没过膝盖深的雪都被炮火融化得没有多少了,一个守备连几乎没剩下几个人。连长让他们赶紧修筑工事,找机会吃饭,可是饭还没吃几口,敌人就黑压压地冲上来了。连长告诉战士们,要听口哨响声的统一指挥再打,于是汝克昌他们拧开手榴弹的盖儿准备战斗。敌人边走边观察,走走停停半天,敌军指挥官用小白旗一挥又上来了一批人,一边冲还一边叫喊。敌人冲到了阵地前20多米远处,连脸和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只听连长口哨声一响,战士们的机枪、手榴弹便一起射向敌人,打得敌人鬼哭狼嚎地往下跑。刚跑到半山腰,志愿军的炮火就打上来了,炮火一停敌人又往上冲,这样来回打了三次,敌人一片片地倒下,伤亡惨重。

汝克昌他们阵地上的伤亡也很大,指导员牺牲了,副连长也负了重伤。这时,副连长说:“我看来要不行了,汝克昌你就在阵地上指挥吧,咱们38军没有孬种,你一定要保住阵地。” 汝克昌感受到了最后临别的悲壮,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想:“我这次是死定了,就是死也要死出个样来,不能给那么多牺牲的战友抹黑。”他告诉大家要节省子弹,敌人不到跟前不能开枪,然后他就冲到了炮火硝烟中。敌人一次次向上冲锋,他和战士把冲锋枪、机枪、手榴弹、爆破筒都用上了,把敌人打退好几次,敌人被吓得不敢再冲锋了。这时,汝克昌觉得周围的战士也越来越少,到下午两点多战斗停止时,他马上站起来四处观察,这一看不要紧,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阵地上算上他仅剩三个人了,武器也只剩下一个火箭炮,还有一挺苏联重机枪,子弹多说有500多发。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想假如敌人现在冲上来那就完了。他正站那儿发愣时,被敌人发现了,就听“飕飕”两下迫击炮的响声,炮弹就落在他身边爆炸了,重机枪也被炸坏了,他的大腿也负了伤。他说,还没有觉得疼,血就流下来了,再看看身上,棉袄也被炸开了花,而这一看不要紧,他就再也起不来了。汝克昌挺着身把枪拿起来,急忙爬到防空洞,大声喊里面的连长:“你快出来吧,重机枪炸坏了,射手也牺牲了,你不出来敌人上来就完了!”连长问他还有几个人,他说算上副连长就剩我们三个人了。连长马上打电话叫了增援部队,并对汝克昌说,你负伤挺重快下去吧,要不一会儿敌人打上来你也回不去了。说着,就看连长好像是用衣服袖子抹了一下眼泪,抄起一把冲锋枪,带着通信员就冲到阵地上去了。

汝克昌拖着伤腿往下爬,厚厚的大雪几次淹没了身子。他想,要是真被埋到雪里,敌人也就找不到他了,要是在这里静静地休息一会儿,睡一觉多好……突然,他马上想到了连长和副连长,他开始犹豫了,如果下去,连长他们怎么办?副连长重伤不也是没有下来嘛!我这样爬到下面流血过多也是个死,还不如在阵地上和连长他们一起战死,就是不死也不能被敌人抓到。一想到死他心里直发冷,但一瞬间反而又激起了他的决心和勇气。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全身发冷,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猛地掉转翻身,向阵地的方向爬过去,他的身后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路。由于流血过多他昏了过去,昏昏沉沉中,他好像听到了已经牺牲的战友的号叫和呐喊声,他猛地惊醒起来一看,原来是增援上来的大部队……

1953年,汝克昌被定为三等甲级残疾,从健康团复员回家务农。回来后干不了重活,右胳膊骨折不敢使劲,背上的伤口总发炎,残留的弹片距离脊椎太近,如果手术效果不好就会导致瘫痪。后来他被转到佳木斯的大医院进行手术,取出了一块弹片,另一块弹片卡在脊椎上至今没有被取出来。

汝克昌的家里始终收拾得干净利索。他老伴儿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很有钱呢,实际上家里底子空,日子过得紧张,有几个钱都看病了。有些老战士去政府要补助,他从来不去。”

汝克昌有8个孩子,都在农村生活。他和老伴的土地自己种不了,由孩子代种。村里为照顾他身体上的伤病和生活上的困难,让他看机井,每年给他1 000元劳务费补贴家用。

汝克昌送我出门的时候,他好像想了半天,然后发自内心地对我说:“国家对我们老战士给予照顾,你们还这么重视,没有忘了我们,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