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20世纪之前的“暗”与“黑暗”
语言文字的产生与人类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自有人类以来,昼夜递嬗,明暗相继,朔望盈亏,四时代谢等自然现象不仅是先民们关注的对象,也是他们创造文字与文化的依据。“黑”、“暗”、“光”、“明”在上古时期就已作为独立的单音节词被先民创造出来。关于“黑”、“暗”,《说文解字》中收录并注解有:“黑,火所熏之色也。凡黑之属皆从黑。”“暗,日无光也。从日,音声。”[2]《古汉语常用字字典》(1993年修订版)则不收“黑”字,意味着“黑”在古汉语中不属于常用字,而“暗”则有三个义项:①昏暗不明,喻政治黑暗;②愚昧;③不明显的,不公开的[3]。在先秦诸子及后世文章中,“暗”一般都是作为单音词使用。用本意“昏暗不明”的,如《吕氏春秋·精谕》“桓公虽不言,若暗室而燎烛”;《庄子·天下》“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用引申义指人“愚昧”的,如《荀子·天论》“上暗而政险”;《三国志·蜀书·后主传》“否德暗弱”。用比喻义指“政治黑暗”的,如《商君书·说民》“治明则同,治暗则异”;洪秀全《原道醒世训》“乱极则治,暗极则光”。与“暗”连用组成双音词的如“黮暗”,《庄子·齐物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黮暗,吾谁使正之?”“黮暗”指暗昧不明,所见偏蔽,朱桂曜注:“黮有黑义,暗同黯,亦有黑义。”[4]《史记》与《资治通鉴》中都有“闇昧”、“暗昧”的用法,指政治或人的“昏暗不明”。关于“明”字的释义,《说文解字》曰“明,照也”;《尔雅·释言》曰“明,朗也”;《广韵》曰“明,光也”。而“光明”作为并列式同源双音词在先秦就已出现,如《诗经·颂·敬之》中就有“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的用法,其他先秦典籍中也不乏这种用法。与“光明”作为双音词较早就普及的情形相反,“黑”与“暗”组成双音词连用的情形出现较晚而且其词义比较固定、单一,据笔者对《诗经》《老子》《庄子》《史记》《唐宋八大家散文》《资治通鉴》的抽样统计,都不曾出现过“黑暗”一词。
从语言内部规律来看,“汉语构词法的发展是循着单音词到复音词的道路前进的。历代复音词都有增加”[5]。尽管这一事实已被语言研究者所知晓并关注,但是因为词汇内部的系统性和规整性远远比不上语音和句法,而且在词汇系统内,个体之间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所以从事语言研究的学者自己也承认:“我们对这一变动的具体过程和细节还所知甚少,这与双音词在汉语系统中的重要地位极不相称。”[6]以双音词“黑暗”的出现而言,它显然不是如“葡萄”、“地狱”、“因果”等完全来自西域与佛教的新词语;也并非如“窗户”、“牺牲”、“规矩”、“准绳”、“消息”、“聪明”、“孤独”、“首饰”、“天气”、“先驱”等从古汉语常见短语而词汇化的双音节词;而应该仍然是在古代汉语内部沿着书面语与口头语相互影响的路径渐渐演化而来。据笔者统计到的资料来看,双音词“黑暗”的使用应该是在唐宋之后。明代白话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中出现了少量的“黑暗”或“黑暗暗”,分别为《三国演义》2次,《水浒传》8次,《西游记》6次,而且词义都集中指“缺乏光线”的自然现象。《水浒传·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中关于“黑暗暗”,曾用一段文字来铺叙:“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7]大凡古代能想到的与“黑”相关的感知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但仅指“没有光”之本义。其他譬如“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陈宫军和吕布军在黑暗里自相残杀”(《三国演义》),“闪在黑暗处”、“伏在黑暗处”、“黑暗里突出‘黑旋风’李逵”、“黑暗了天地”(《水浒传》),“那殿里黑暗暗的”、“霎时间,就黑暗了”、“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西游记》)。其中“黑暗阴司”、“黑暗地狱”、“黑暗狱”各出现一次,有三次是三音节词“黑暗暗”。同为四大白话小说名著的《红楼梦》则未见使用过“黑暗”一词。“虽然这些明清小说的语体仍然是书面语式的,但这些小说没有一本是用文言写的,作者基本上是使用自己家乡方言的表达形式。”[8]根据以上分析,或许可以猜测“黑暗”的产生与佛教“地狱”思想在民间的传播有着某种关系,因为《水浒传》和《西游记》中分别有“黑暗阴司”、“黑暗地狱”、“黑暗狱”的说法,而且三音节词“黑暗暗”明显带有口语化的特征。出现于文言中的“黑暗”仅见于清人蒲松龄在《与韩刺史樾依书》中说:“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真令人愤气填膺,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9]此处所用的“黑暗”并不同于现代汉语中“黑暗”约定俗成的“落后、腐败”之意,而是具有句法功能的并列短语,用“黑”和“暗”二字的本义,指“晦暗不明”。值得补充的是,在古汉语中“暗”与“闇”本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字,《说文解字》:“闇,闭门也,从门,音声。”但在逐步的演化过程中,因它们的意思大致相通,现代汉语只保留了“暗”。
由此可见,单音节词“暗”与双音节词“黑暗”虽然在古代汉语中都有使用,但两者之间却有着特定的区分:“暗”古已有之,既用于文言也用于白话,且词义丰富,有隐喻“政治黑暗”之意;而“黑暗”则出现较晚,基本不用于文言而只用于白话之中,且词义单一,仅指光线不足之自然现象,不具有“政治黑暗”的比喻义。与现代汉语中的“黑暗”相比,前者可谓有其意而无其形,后者可谓得其形而乏其意。
语言学家一致认为:“鸦片战争以后,复音词大量增加。”[10]鸦片战争之后中西文化的频繁交流促成了大范围的语言变迁,其突出的表现之一就是新词语的产生,“在跨语际实践的语境中,历史变迁的喻说恰恰就是新词语或者新词语的建构”[11]。但是,在鸦片战争之后的近半个世纪里,“黑暗”仍然是极其少见的词语,无论是国人自己的著述,还是移译西人的著作,甚至西方传教士的汉语著述,都依然遵循着古代文言的习惯用法,即把“暗”作为独立的单音节词语使用。习惯以典雅文言移译西学的严复在其著作与译著中习惯使用的都是“暗”,如《原强》“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暗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译〈群学肄言〉自序》“强弱明暗,理有由来”;《〈天演论〉序与按语》“生而瞽者不知有明暗之殊”[12]。对古文字深有研究的章太炎在文言和白话著作中除了用单音节词“暗”之外,还用过“窈黑”、“暗昧”、“晻昧”、“昏黑”、“昏天黑地”等,也不曾用过“黑暗”[13]。甚至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1895年为《泰西新史揽要》所作的序言也沿袭了古文言的用法:“此书为暗室之孤灯,迷津之片筏。详而译之,质而言之,又实救国之良药,保国之坚壁,疗贫之宝玉,而中华新世界之初桄也。非精兵亿万、战舰什佰所可比而拟也。”[14]这一段表达与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更为明白晓畅的以西学启蒙民众的白话鼓吹意思大致相近,但作者显然非常谙熟古代汉语在词汇、音韵、句式、修辞等方面的特征,多用单音节词,读来朗朗上口。令人好奇的是,“黑暗”作为一个在19世纪结束之际尚如此默默无闻的词语,何以会在短短十几年之后一举成为报刊杂志上流行的主要词语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