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大西北”地理景观与历史文化认同
顾颉刚在考察日记中描写的地理景观分为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自然景观有黄河、鸟鼠山、渭水源、朱圉、西倾山、马兰花等;人文景观有拉卜楞寺、秦长城、哥舒碑、黄河铁桥、羊皮筏、水车、寺庙等。
山河花木,均属自然景观。但自然景观也有历史,乃因自然作为人类生活之环境,人不得不将其生活中的悲欢离合等感情投射到它的身上,所谓山河含悲、草木有情,均属此意。但对作为历史学家的顾颉刚来说,山河草木等自然景观,经过一代代文人学士的妙笔修饰,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
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见证了这民族兴衰多难的沧桑历史,积淀着深厚的民族记忆,也塑造了中华民族百折不回的坚韧品性。顾颉刚于1938年7月22日到永靖县积石山,探访《禹贡》所记“河源”,见黄河蜿蜒出峡,积石巍峨雄伟。顾颉刚这次对“河源”的探访,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览,而是对于民族文化的寻根与祭奠。这在日军侵略的背景下,更能说明他的心理动机。正如陪同游览的王树民所说:“《禹贡》首著‘积石’之名,可征先民足迹所至之远,观之自激发高度之民族自豪感!”[8]而顾颉刚游兰州河口所作“黄河夜泻千峰雨,迸作金戈铁马声”诗句,以“金戈铁马”来形容黄河气势之大,让人想到光未然《黄河吟》、冼星海《黄河大合唱》等。在日本侵略中国的背景下,这条与民族一样悠久的河,与这个民族一样愤怒地咆哮了。
西倾、朱圉、鸟鼠诸山,在《尚书·禹贡》中就有记载,说明这些山虽非名山,但是它们以悠久的历史,陪伴与呵护了中华先民的成长。正如顾颉刚的感叹与疑问那样,在《尚书》成书的时代,中原文化尚未远播之际,有人能以“朱圉”如此文雅的字眼来命名此山,既让人不可思议,也让人感叹祖先的智慧;同样,通过对“鸟鼠山”命名由来的考察,让我们知道了这山的悠久历史。
与自然景观相比,人文景观因其凝聚了人的劳动与智慧,更是一个民族永不磨灭的标记。顾颉刚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先民之遗产。或建筑之伟,或雕刻之细,或日用器皿之制造,或文字图画之记录,莫不使我侪见之惊心动魄,叹祖宗贻我之厚如此。”[9]
顾颉刚在夏河游览了拉卜楞寺,不仅在日记中有周详的记载,后来又在《拉卜楞一瞥》一文中这样盛赞它:“拉卜楞寺则在一个盆地上,四面是山,中间很匀称的分布着金瓦和琉璃瓦的高伟建筑,土人称这形势为‘金盆养鱼’,好像各色金鱼浮在一个盆里似的,非常好看……金光灿烂,比了北平的皇宫还要庄严美丽。”[10]
顾颉刚在甘肃渭源县和兰州市两地见到了秦长城遗址,当他看到在这荒野之中横亘了几千年的城墙上“版筑之迹宛然如新”,这时,他与建造这一人类奇迹工程而死去的祖先,是如何的接近。“南望漳岷,万山攒聚,高直摩天,于狂风怒号之中更显其岳岳之姿。”这山峦,仿佛是驻守长城一线的士兵,以凛然不可侵犯的雄姿,守卫边疆。长城在这里已不是一个历史遗迹,而是抗敌御辱的“战士”。正如闻一多在《长城下之哀歌》一诗中所写,长城是五千年文化的纪念碑,是伟大的民族的伟大标志,又是旧中华的墓碑,守着那九曲的黄河。
大西北人文景观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多民族的人口地理构成。顾颉刚作为边疆史地研究的专家,除了对各民族的信仰、风俗、民性等留意观察外,更是在抗战的背景下,从维护中华民族的团结出发,对解决甘肃乃至西北的民族问题提出他的看法。一方面,他对一些地方民族之间的团结和睦深感欣慰,另一方面,他对因历史原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造成的民族冲突与隔阂,深感忧虑。1938年3月1日,他给行政院中英庚款董事会总干事杭立武汇报工作时说:“康乐为回、汉杂居之邑,回居十之六,汉居十之四。年来回教人士颇有觉悟,自办学校,颂习汉文,并有将《可兰经》译成汉文,将来即念汉文经典之拟议,回、汉间感情亦甚融洽,地方公务均达到合作之地步,前途甚可乐观。”[11]“刚未到藏地时总以为藏民尚保持野蛮之习惯,未受文化之陶冶。及亲涉其地,见其平民彬彬有礼貌,无赤贫之家,其寺院则精美弘伟,逾于皇宫,其喇嘛则埋头治学,献其全生命于经典,为之瞿然以惊,皇然以惭。藏民性情宽大,易于接受外来文化,唯以汉人与之往来太少……一时不易接受现代教育。”
6月29日日记又说:“盖甘肃居民有汉、回、藏、蒙四族,除蒙族以人数不多,且以崇信喇嘛教故已同化于藏族之外,汉、回、藏三方势均力敌,种族宗教既殊,加以交通不便,不明外间情形,不知天地之大,心思恒多窄隘,遂致日以寻仇为事。”他认为解决西北民族问题的办法,是针对各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现实问题,发展教育,尤其是社会教育,使之具有国家观念、团结意识:“西北今日有无数人得不着受教育之机会,若任其自然,则以彼勇悍之风,偏狭之性,实足增加国家民族之危险性,结果亦非彼中领导人物自身之利益……本会工作倘能向此目标而奔赴,汉、回、藏三方自能以教育相同而达思想相同,因思想相同而情感互通,因情感互通而团结为一体,如是则教育之功用圆满达到国家固享无穷之利,而本会补助之经费得千万百倍之效果矣。”
顾颉刚在抗战期间对“秦陇”景观的描写,从个人潜意识的角度来说,是他在对这些类似故乡——“江南”的风景描写中,寻得了心理上的安慰,以减轻他背井离乡的痛苦;而从唤醒民族意识的角度来说,顾颉刚以他中国历史地理学专家的身份,深知地理景观在民族认同中的意义——地理景观也是想象“民族共同体”的一种媒介。“很显然,我们不能把地理景观仅仅看作物质地貌,而应该把它当作可解读的‘文本’,它们能告诉居民及读者有关某个民族的故事,他们的观念信仰和民族特征。”[12]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所引闻一多《我是中国人》的诗句所说,“戈壁”的沉默已经内化为中华民族的气质,“黄河”的颜色也浸透到炎黄子孙的肤色中去了。在此,地理景观已经和整个民族完美地融合为一体了。
[1] 周作人:《日记与尺牍》,《雨天的书》,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2] 阿英:《论日记文学》,《阿英全集》(附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页。
[3] [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3页。
[4] 蒋经国:《伟大的西北行》,宁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5] 顾颉刚:《甘青闻见记·西北考察日记》,《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28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1页。为行文方便,下文凡引《西北考察日记》,均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标注。
[6] 顾颉刚:《甘青闻见记·西北考察日记》,《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28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页。
[7] 顾颉刚:《甘青闻见记·西北考察日记》,《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28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页。
[8] 王树民:《甘青闻见记·陇游日记》,《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28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83页。
[9] 顾颉刚:《人间山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
[10] 顾颉刚:《人间山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3页。
[11] 顾颉刚:《顾颉刚书信集》卷三,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9页。
[12] [英]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