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研究现状
德语左翼作家笔下的中国革命叙事的研究尽管颇具现实意义，但无论在德国抑或国内，现阶段的发掘和研究仍然相对不足，中德学界尚无对这一课题进行全面阐释和总结的专著。
德国学界对左翼作家展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20世纪上半叶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1963—1987年间民主德国国家科学院出版的23卷《德国早期社会主义文学文选》（Textausgaben zur frühen sozialistischen Literatur in Deutschland）与1979年柏林建设出版社出版的四卷《论德国社会主义文学传统：文选汇编》（Zur Tradition der deutschen sozialistischen Literatur. Eine Auswahl von Dokumenten）纵贯社会主义文学发展历程，介绍了德国社会主义文学运动自我认识过程。柏林艺术学院社会主义文学史办公室在1970—1990年间出版的八卷《20世纪德国社会主义文学史文集》（Beiträge zur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sozialistischen Literatur im 20. Jahrhundert）对20世纪上半叶德国社会主义文学的产生、发展、特征进行了较为全面的研究，被视为迄今为止对魏玛共和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最全面分析，是德国20世纪上半叶社会主义文学研究之集大成。上述文选从视角及广度、深度方面基本搭建起了相关研究的主体框架，为本课题的开展提供了充分支持。此外，1963年出版的《德国社会主义文学辞典：从起源至1945年》（Lexikon sozialistischer deutscher Literatur. Von den Anfängen bis 1945. Monographisch-biographische Darstellungen）、1970年出版的第九卷《当代作家第9卷：1918—1933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概要》（Schriftsteller der Gegenwart, Bd. 9: Proletarisch-revolutionäre Literatur 1918 bis 1933. Ein Abriss）、1971年出版的论文集《革命与文学：继承、革命与文学的关系》（Revolution und Literatur. Zum Verhältnis von Erbe, Revolution und Literatur）、1973年出版的《德国工人文学概论》（Abriß einer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Arbeiterliteratur）都是东德文学研究界的重要研究成果。不难看出，东德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视为社会主义文学史的组成部分，主要从文学史、文学与政治之互动关系的角度展开研究，具体的研究视角包括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与工人文学史、无产阶级政党及文学组织的内部分化与发展，无产阶级文学与资产阶级文学的对峙与继承，无产阶级文学文艺理论，德国无产阶级文学与世界无产阶级文学的相互关系等；但对文本的具体研究及叙事层面分析则并非主流，更遑论对中国革命叙事的关注。受制于特殊的时代背景，联邦德国对左翼作家的研究则相对稀少。55奥地利在这一方面虽有少量研究，但基于奥地利战后对共产主义的普遍仇视情绪，相关成果并不十分丰富。56
两德统一后，《围绕工人的文学争斗：魏玛共和国晚期小说中的流行图式及政治煽动》（Der literarische Kampf um den Arbeiter. Populäre Schemata und politische Agitation im Roman der späten Weimarer Republik）以文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探析以文学的方式吸引工人这一目标群体的前提条件和策略。《社会主义殉道者：德国统一社会党及对卢森堡与李卜克内西的纪念》（Märtyrer des Sozialismus. Die SED und das Gedenken an Rosa Luxemburg und Karl Liebknecht）以牺牲、英雄人物、殉道精神、政治神话等作为关键词，通过对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出版物、电影以及纪念碑的分析，展示了德国统一社会党和东德以政治神话的方式构建身份认同的策略。《极权主义与文学：20世纪德国文学——极权主义舆论形成的张力场中的文学公共领域》（Totalitarismus und Literatur: Deutsche Literatur im 20. Jahrhundert-Literarische Öffentlichkeit im Spannungsfeld totalitärer Meinungsbildung）进行个案分析，并从文化研究、文学史、接受美学和宗教研究的角度出发，对魏玛后期特殊历史背景下的文学创作条件、先驱作用和鼓动性进行追问。这一时期的德语学界强调左翼作家及其作品中的政治性、功能性特征，而忽略了左翼文学对现存权力秩序进行解构和摧毁、争取充分平等的理想主义诉求。
在德语左翼作家笔下的中国革命叙事研究方面，博士论文《德语犹太作家与流亡国中国》（„Deutschsprachige jüdische Autoren in der Auseinandersetzung mit dem Exilland China“）中，梳理“二战”前后半个世纪中来华的德语左翼犹太作家与中国的积极互动，研究犹太左翼知识分子传递的中国形象。博士论文《安娜·西格斯作品中的中国与“中国的”》（„China und ‚Chinesisches‘ im Werk von Anna Seghers“）与《安娜·西格斯与中国：生平及作品》（„Anna Seghers’ China-Begegnung in ihrem Leben und ihren Werken“）展开对西格斯的中国作品的专门研究，对西格斯与中国（人）的交往及其中国题材作品进行具体而全面的研究，重现西格斯与中国结缘的经历与文学创作。《安娜·西格斯作品中的神话与叙事》（Mythos und Erzählen im Werk von Anna Seghers）、《安娜·西格斯：生平、作品与影响》（Anna Seghers-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两部学术专著则对作者的作品进行全面概述，呈现西格斯的成长和生活环境及其在不同时期的政治活动与文学实践，对作者的中国革命文本亦有所涉及。论文《书写的文化——诗学与政治：霍利切尔〈动荡的亚洲〉》（„Writing Culture–Poetik und Politik: Arthur Holitschers Das unruhige Asien“）就游记《动荡的亚洲》中诗学叙事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展开讨论。《作为启发与榜样的中国与日本：德布林、布莱希特与基希笔下的远东题材》（China und Japan als Impuls und Exempel. Fernöstliche Motive bei Alfred Döblin, Berthold Brecht and Egon Erwin Kisch）一书以德布林、布莱希特和基希的亚洲作品为例，结合历史背景考察这些作家与日本和中国的文化关系及其文学和政治意图。哈克的论文《自1959年7月起下落不明：关于女作家苏珊·万托赫的第一篇报道》（„Abgängig seit Juli 1959. Erster Bericht über die Schriftstellerin Susanne Wantoch“）回顾了万托赫在中国的流亡经历及后续写作生涯。博士论文《对现实的再定义：共产主义运动的修辞者沃尔夫》（„Redefining Reality: Friedrich Wolf as Communist Movement Rhetor“），就沃尔夫作品的中国元素以及戏剧《泰扬觉醒》进行了研究分析。《布鲁姆——朱白兰（1904—1971）：一位奥地利中国女作家的生平与作品》（Klara Blum–Zhu Bailan (1904-1971), Leben und Werk einer österreichisch-chinesischen Schriftstellerin）对布鲁姆的生平经历及创作进行研究，此外论文《牛郎织女》（„Der Hirte und die Weberin“）对布鲁姆的同名小说进行了解读与阐释。总体来看，除了西格斯之外，德语学界对上述左翼作家的专门研究成果有限，对中国革命叙事的关注更加稀少。
在中国学界，对外国文学作品中的中国革命叙事的研究集中于个别作家或记者，其中传记类又远多于对其创作文本的学术分析。史沫特莱、斯诺作为热门作家，对其译介和研究成果较多，如面向大众的传记作品《大地的女儿：史沫特莱的故事》《埃德加·斯诺：红星为什么照耀中国》。《埃德加·斯诺研究》在考证大量一手资料的基础上，试图整理与还原历史事实，探究斯诺对中美关系的贡献。《史沫特莱与中国左翼文化》跳出此前以政治为导向、以中国为本位的研究模式，首次揭示国际左翼文化运动及史沫特莱的个人境遇与她的中国写作之间的内在关联。论文《西方人对长征的书写及其意义》将西方人的长征书写策略归纳为实证、西方中心主义和互文三种，并对相关作品在清除遮蔽、揭示长征精神等方面的意义予以肯定。论文《域外作家的延安书写（1934—1949）》关注国际视野下的延安形象，探究域外延安叙事中的在场感及其超越时代的现实意义，肯定了西方视角对延安的重述。
目前国内学界对德语左翼作家的研究以翻译介绍为主，研究对象主要集中于知名作家作品。德语左翼作家代表安娜·西格斯的作品经久不衰，在国内的翻译热度一直未减57；除此之外，1949年后德语代表左翼作家作品的翻译亦颇有规模58。在研究方面，相关论述多以概括性总结的方式见于文学史的介绍性叙述中。例如，冯至主持出版的《德国文学简史》、余匡复独著的两卷本《德国文学史》和2007年范大灿主编的五卷本《德国文学史》均以一至两个章节的篇幅对无产阶级文学进行介绍；高中甫、宁瑛的《20世纪德国文学史》作为文学断代史，回顾了德国在20世纪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中的文学发展历程，对工人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各以一节的篇幅进行梳理。另有论文《“左翼”与“经典”并行的时代——析1937—1949年德语文学在中国的译介和接受》梳理了这一时期德语左翼文学在中国的译介。对于德语左翼作家笔下的中国革命叙事，《中国对德国文学影响史述》中提及基希、西格斯和沃尔夫三位代表性左翼作家及其作品；《异域的召唤》中以基希为例，介绍了德语左翼文学在中国的译介。可见，在现有的文学史述中，对德语左翼文学投注的篇幅极为有限；现有研究多以历史社会条件与文学的关系、知名作家及其代表作品为主，研究深度及广度较为欠缺。
此外，国内对左翼作家及理论家的译介研究主要集中在代表性人物和知名人物上。西格斯是国内译介较为充分的一位代表性作家，相关论文主要有《安娜·西格斯与中国》《安娜·西格斯笔下的中国革命镜像》《文学的使命——论安娜·西格斯的长篇小说〈死者青春常在〉》和《纪念安娜·西格斯百年诞辰》等。《中德文学因缘》收录了基希的《秘密的中国》、鲁迅与维尔纳的交往、西格斯与胡兰畦的友谊等相关文章，文章均以史实论述和实证考查为主。《朱白兰：生平与作品选》是国内唯一一部对布鲁姆进行译介的专著，该研究梳理了作者生平，并选译其代表作品，但对布鲁姆的左翼思想及其笔下的中国则并未给予特别关注。论文《中国内战背景下的犹太身份叙事——克拉拉·布鲁姆长篇小说〈牛郎织女〉评介》分析了布鲁姆的自传小说《牛郎织女》中的犹太复国主义、共产主义政治理想、犹太身份认同及中国形象。《德国文学中的中国女性形象》一书重点研究17—20世纪上半叶德国文学对中国女性形象的征引和解读，对沃尔夫《泰扬觉醒》的分析是目前国内学界对该作品唯一的相对深入的学术研究，但该研究侧重于女性主人公的形象建构，对“中国革命”这一主题的论述相对较少。《颠覆的力量：20世纪西方左翼戏剧研究》考察20世纪西方左翼戏剧的产生和发展，其中德国部分选取皮斯卡托和布莱希特为代表，深入阐释左翼戏剧在意识形态中的意义及其社会政治功能，并从理论建构的角度研究左翼戏剧对现代、后现代思潮的继承和突破。博士论文《现代性体验与异国城市书写——魏玛共和国德语游记中的上海形象》从现代性体验的视角考察德语游记中的上海形象，对霍利切尔《动荡的亚洲》一书中的革命共同体想象做出剖析。论文《“我在这里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一切”》分析了霍利切尔《动荡的亚洲》一书中广州、上海、北京的城市景观及其满怀革命激情而对中国进行的想象性重构。国内学界对基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秘密的中国》一书对中国报告文学传统的影响方面。《译介〈秘密的中国〉与周立波报告文学观的形成》在简要评述基希及《秘密的中国》的同时，着重探究中文译者周立波的翻译理念；《捷克文学经典的汉译、传播与影响——以基希报告文学为例》根据对《秘密的中国》的汉译情况和20世纪30年代中国报告文学理论的创作特质的研究，分析《秘密的中国》对中国报告文学的生成与发展的影响。
整体观之，在国内德语文学研究中，对于德语左翼文学的关注相较不足，往往浮光掠影地从文学史角度进行介绍梳理，或是瞄准个别作家作品展开深入研究。本书将德语左翼作家的文本作为系统性研究对象，加深了相关研究的维度和切入视角。此外，本书对安娜·西格斯的《战友们》、弗里德里希·沃尔夫的《泰扬觉醒》和埃贡·基希的《秘密的中国》等经典文本做出创新性研究，拓宽了对于相关领域的研究广度。就研究理论而言，一方面，本书以“政治神话”统摄全篇的人物、情节及情境分析，呼应左翼作家的政治化特征，或可抛砖引玉，为相关研究开辟新思路；另一方面，无产阶级革命深刻塑造了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及政治，在尘埃落定后的和平时代，重读革命是通过历史回忆与集体构想塑造和确证中华民族自我认同的重要手段。在主动尝试构建自身历史认同的本土“自述”之外，来自异域的“他述”同样不可或缺。本书以他者为鉴照，是对中国革命文学型塑的补充，同时也为我们自身的历史认同提供了自我鉴照的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