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道
陈金樑(Alan Chan)和陈素芬(Sor-hoon Tan)在其编著的论“孝”一书的序言中讲道:“毫不夸张地说,从古至今,对孝的重视渗透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Chan, A. & Tan, S., 2004: 1)这点毋庸置疑,但我发现,仅以“filial piety”来译称这一价值体系,无法让许多英语国家人士真正理解它的道德和情感意义,尤其是它在中国人心目中起到的深层作用。当我和我父亲谈起这个话题时,他问中国的孝与他在明尼苏达州郊区农场成长中所见的有何不同。他记得许多家庭,包括他自己家,都是多代同堂,而且在家给老人养老。在美国,也只有最贫困的老人晚年会在福利院度过,而经济需求、地域流动、对家人的关爱程度等因素会影响到许多照护决策。但是,造就了中国伦理并辐射到个人和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孝”,比西方文化中的更加鲜明和符号化。基于这一特殊性,像其他一些学者一样,我在本章通篇采用“孝”这个字,而非其英译法(X. Feng, 2008a)。
在《论语》这部公元前479年孔子逝世后不久,由其门生整理成的语录中,“孝”被视为“所有仁举之根”(Legge, 1861:2)。这一核心是“儒家伦理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并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Wong, 2008)。事实上,敬老不仅是中国的典型特色,也是整个东亚的典型特色。夏洛特·伊克尔斯(Charlotte Ikels)等人在《孝》(Filial Piety, 2004a)一书中,全面分析了这一美德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伊克尔斯在前言中阐述了汉字“孝”的结构,即上面一个“老”字,下面一个“子”字(Ikels, 2004b)。和其他很多会意字一样,它的含义既清晰又模糊。从一个角度来看,下面的“子”支撑、托举着“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老”的地位在“子”之上,反映出世代等级制或宗族观;再换一个角度,老与小在“孝”字中呈现出相互绑定、相互连接、相互依靠的关系。和这些多元阐释一样,大多数关于“孝”的研究强调它作为行为准则、信仰体系、历史理想、互惠形式等多重的作用(W. Li, Hodgetts, Ho, & Stolte, 2010)。
冯欣民在其翻译的儒家奠基之作《孝经》的前言中谈到,孝不仅是个人行为的准则,更是整个社会秩序的蓝本。他解释说,这一美德在传统意义上是中国公民社会的基础,犹如其他文化中常见的宗教规范一样(X. Feng, 2008a)。正如年近90岁的养老院老人张威告诉我的,“你们美国人说上帝给予生命。我们说父母给予生命。我们必须给他们相应的感恩。”
孝无处不在的影响力,也体现在少有受访者能明确指出他们是何时、何地、如何学会它的。“它从古流传至今,”一位24岁的护士解释道,“每个人从小就知道。”另一名女性受访者,29岁的佛教安宁疗护医生,这样解释道:“我觉得孝不存在‘知不知道’,它是中国的传统之一。你看到老一辈人这么做,就知道你应该这么做,也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好比说‘一代人在做,下一代人在看’。”
虽然受访者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触到这一概念的,但多数历史证据表明,孝起源于西周时期(约前1046—前771)。到汉代(前202—220),它已成为读书人和士大夫的关注重点(Chan, A. & Tan, S., 2004)。“孝”与“仁”“礼”等儒家道德核心概念都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道德依赖性,说明儒家道德体系不是个体性的,而是关系性的(Wong, 2008)。虽然“孝”的含义最初来自《孝经》《大学》和《论语》等儒家经典,但它也对中国的佛家和道家思想产生了影响(Chan, A. & Tan, S., 2004)。不过,这些儒家经典及其所述美德的深远影响,主要是由于数个世纪以来——直至20世纪初——所有有求学之志的男儿都必须记诵它们(Eno, 2016)。
但是,孝不仅是一种意识形态或思想活动,它还是一种道德典范,一种人格内核。据《孝经》所述,孝始于爱护自己的身体发肤,终于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为父母争光。由于父母和儿女之间天然的爱,“教导无须刻板,即能顺利施行”(X. Feng, 2008b: 11)。教导包括身体健康、冲突处理、家庭生活、疾病死亡、悼念祭祀等方面。不过,比起行为,人们更重视态度。正如《论语》所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这些面向学者和其他知识分子阶层的儒家经典,也启发了更大众化的行为典范,如《二十四孝》中的那些典范(Jordan, 1986)。我的受访者们多次提到这部简短的12世纪典籍,它讲述了践行孝道的极端范例。由于我在明尼苏达州长大,对于吴猛的故事特别有感触:“晋代吴猛,年方八岁,侍奉父母非常孝顺。家中贫穷,床上没有蚊帐。每逢夏夜,总有很多蚊子叮咬皮肤,恣意吸血。虽然蚊子多,吴猛却不会赶走它们,生怕它们离开他去叮咬父母。他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Jordan, 1986: 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