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丧钟为谁而鸣响
会客厅的大摆钟鸣响了八下。
窗外,灰蒙蒙的晨光如同沙地上弥散的粘稠血液般,自地平线上被太阳撕出的橙黄伤口汨汨流淌,向天穹高处渗透。距离雪裔大公后代们组成的寻宝队原定的出发时间,已经迟了许多。
“各位,我们还是趁早出发吧。”珂赛特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她没有再提伊尔玛夫人的尸体不翼而飞的事,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显露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冷淡,没人回应这番强作振奋的提议。
“我要回家。”良久,裹在厚厚的防寒套装里的贝缇娜,以微弱却笃定的声音低语道。
“别无理取闹了,贝缇娜。”珂赛特的脸上闪过一瞬难堪,随后她走到女孩的身边,将她埋得很低的头轻轻抱住。“你应该是个懂事的大人了。你是塔恩巴赫家的家主,对不对?”
回答她的是一阵无力的推搡。
贝缇娜的动作很轻,但珂赛特却仿佛遭受了什么重击一般后退几步,浑身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我才不是什么狗屁家主。”贝缇娜连头也没抬,继续冷冷地低声说道。“去他妈的家主。去他妈的宝藏。去他妈的所有人。”
“我……这是……”珂赛特也低下了头,她迷茫地在原地踱了几步,裹了一层厚皮毛绑腿的靴子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断音。阿卡见状,连忙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她重新坐下。
就连一向最爱打圆场的艾勒此时也愣愣地坐着,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贝缇娜。他脸上的神情很快呈现出一种深切的痛楚、恐惧,连厚厚的嘴唇也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赫洛看着这支已经可以说分崩离析的寻宝小队,因为熬夜产生的疲乏感和经历了如此多怪异事件的刺激,让他也有些说不出的倦怠和厌烦。眼下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说实在的,虽然他依然坚持认为这些事件是某个人搞的鬼,但随着尸体消失,他似乎错过了直击真相的机会。
早知道会摊上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宁可拒绝珂赛特的提议硬闯出门。就算冻死在风雪里,等艾斯库尔把他的尸体拉到温暖的地方再复活,也比现在这情况好过得多。
坏心情与疲惫带来的负面情绪感染了他。
“老师,老师。”
艾斯库尔在扯动他的衣角。年轻的巨龙倒是依然神采奕奕,见学者终于转过头来满脸不耐烦地等待他的下文,他观望了一下四周,这才凑近了学者的耳朵说道:
“刚才在房间里,我发现装煤炭的桶快要空了。”
“嗯。”学者不置可否。
“我记得很清楚,下午的时候,那个人类说过,给房间里补充晚上用的煤炭时,发现被邪祟带走的人类还没回来。”艾斯库尔有些着急,他很认真地一把拍上学者的双颊,一字一句地强调道:
“我觉得这肯定很重要。我们得解决坏事情。要拯救双界,就得从拯救身边的人做起!”
赫洛被这一下不知轻重的鼓舞拍得整个头颅都在震颤,半晌,他摇了摇头,倒是感觉清醒了许多。艾斯库尔说得没错,眼下既然没法置身事外,他就得解决它。更重要的是,这该死的、不知是人还是超凡存在的“邪祟”在试图挑战他的毕生所学。
虽然逃避也不失为一条路,但那得在他干掉这不长眼惹到他身上的坏家伙再说。
“没人说过要和你去拯救双界。双界也稳定得很,不需要你拯救。喂,把手拿开!”他想要很帅气地推开艾斯库尔的手以显示大人的威严,但巨龙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
“但你说得没错,既然有神秘惹到我们学派头上,我们就要让它知道,睡莲为什么这么蓝。”
会客厅里的众人还沉浸在各自莫名的低潮中。赫洛瞟了他们一眼,在艾斯库尔的带领下,重新回到了事发的大房间。
壁炉边装煤炭的大木桶里,的确只剩下了一小堆煤。他伸手翻了翻,煤里还有些零星的冰碴。
“对吧!”艾斯库尔在他身边得意地说道,“既然仆役们给房间添了煤,不应该只剩下这么点!”
这的确是一条可疑的线索。虽然从传说来看,邪祟也有依附于物体的能力,但煤炭与伊尔玛夫人的死状毫不相干。昨晚由于事发突然,为了避免可能还在附近的邪祟,他们并没有来得及检查尸体和房间;而事后,赫洛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赫洛又走到窗边,窗外仅容一个人头部通过的铁格子依然牢固,不存在任何可以拆卸的机关。
床面上的冰层中,洇染着些许血液。
无论怎么看,如果伊尔玛夫人真的是死于那柄斧头,这样的出血量都未免太少了一些。虽然赫洛并不清楚具体的理论,但他有丰富的亲身试验经历。
他越发确信了自己坚持的观点:这件事绝非什么邪祟所为,而是真的有某个人,使用了特别的方法,利用了邪祟的传说在杀人。
“老师,你看。”他的沉思被艾斯库尔打断。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年轻的巨龙已经将娱乐室里翻了个底朝天。此刻艾斯库尔正举着一张有些泛黄的相片。
相片中,伊尔玛·休本夫人正打着阳伞,与一位身材高大、穿着一袭学生礼服的青年,站在一座喷泉边。
赫洛翻过相片,背后贴上了一张标签,书写着:
“花与繁育之年,雨水之月6日,伊尔玛·休本夫人与她的外甥,熔金院的伊沃·格兰茨,摄于帝国理术院附属大学。”
帝国理术院。赫洛知道这个名字。珂赛特提到过,一百多年前最后一位正式访问壤层界的学者,就曾经担任过这座理术院的名誉院长。赫洛仔细端详着这张照片,莫名地感到那个青年的面相看上去有点眼熟。
他隐隐感觉自己或许触及了本该失去的真相的关键。
“学者先生?”珂赛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回过头来,这位庄园的女主人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她强势精明的一面,她催促着:“你们该去换上防寒服了。万事俱备,就差你们二位了。”
“劳您费心。塔恩巴赫小姐呢?”赫洛连忙装作不经意地收起了相片,一边应承着,一边带着艾斯库尔离开了娱乐室。
“她跟我们走。”珂赛特只是淡淡地随口回答:“这件事由不得她。”
在离开娱乐室后,赫洛看见了贝缇娜·塔恩巴赫。这个冒牌货此时正捂着一边脸颊,背上了行囊,沉默地垂着头坐着。艾勒在一边有些焦急地似乎想劝慰她,却被她歪过头去瞪了一眼,讪笑着匆忙跑开了。
待到两人换好了厚实且不易结冰的防寒服,重新回到会客厅时,赫洛惊讶地发现哈罗德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身防寒服,正皱着眉头摆弄着自己手里的一副吊具。那把被他视若珍宝的猎枪少见地没有随身携带,而是由另一边站着的男仆拿在手里调试着。
“这是?”赫洛不由得疑惑地出声。
“哈罗德先生改变主意了。他和我们一起走。”珂赛特浅浅瞟了哈罗德一眼,没有再多解释。
“看什么?”哈罗德挑衅地回望,“我可是清楚你们想干什么……哼。”
“我只是有些遗憾,感觉这趟旅途恐怕不会太愉快。”面对他的挑衅,赫洛只是挑了挑眉毛,然后将手提箱塞进了宽大的防寒服的内衬里,不再理会他。
“你……!”哈罗德双手摸索,习惯性地抄起猎枪,却摸了个空,最终只是恶狠狠地剜了学者一眼。
“既然都没有异议了,那么就出发。”珂赛特的宣告声打断了他。于是众人各怀心思沉默着起身,开门,在决定留下来的小女仆丽莎的目送中,走出了冷杉林庄园的大门,迈入了一片雪白的世界。
出门时,赫洛特意拉着艾斯库尔在庄园周围的雪地里探视了一圈。
凌乱的石头与木板还在,一只满是积雪的桶倾倒在一块较大的石头旁。
“有什么不对吗?”看着到处翻检的赫洛,艾斯库尔好奇地询问道。
“我猜想这儿应该有条绳子。”赫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得直起身来,一边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一边往回走去。“但对方很聪明,没有遗漏这个细节。”
“老师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巨龙双眼发亮。
“不确定。他有可能还潜伏在暗处,等着对我们这一群人下手。我只是确定了,这件事肯定与什么邪祟无关。”赫洛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队伍之中。
两名随行的仆役踌躇不定,还在门口想要劝慰小丽莎,最终却只能在珂赛特的厉声催促下摇了摇头,跟上了队伍。
而赫洛也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曾经有诸多传闻,如今在珂赛特·斯匹兹手里重获新生的庄园。砖红色的主屋或许在阳光下会显得格外气派,但眼下,在黯淡的晨光中,它仿佛一间染血的监牢,在暗绿色的冷杉与显得灰蓝灰蓝的雪中格外不协调。
而小丽莎的身影也逐渐在视野里变小,消失,随着庄园消失在冷杉林的掩映里,她仿佛也被这座监牢吞噬了一般。
……
目送着一行人离开了庄园,小丽莎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的雀跃感自冰原凛冽的空气中振翅而来,停宿在她的心中,踩出一瓣瓣欢快的爪印。在确认那群人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之后,小丽莎抑制不住地想要哼出歌儿来。
“是谁乘着风雪来?是我,是我。”
她谨慎地锁好大门与各房间的门,再三确认没有人能进入,然后信手将那个学者临行前叮嘱她随身携带的木条放在桌上,点燃了宴会桌上的一柄烛台。
“是谁折下了玫瑰花?是我,是我。”
关上了门的庄园内部格外昏暗,惨澹的晨光透过被小丽莎拉下的窗帘,在一片混沌中摇曳着模糊的白影。随着她离开的脚步声,躺在桌上的木条,蓦地开始闪烁起血红色的荧光。
“是谁敲响了他的丧钟?是我,是我。”
小丽莎轻轻推开会客室的侧门。烛光伴着她的歌声和轻快的脚步在长长的走廊里舞动。近了,近了,小丽莎感觉到那奇异的兴奋感自她的脑海萌芽,欣然生长,操纵着她的四肢越发轻快,操纵着她的歌喉愈发响亮。
“是谁在这世界上最爱他?是我,是我。”
她一路走进了后厨,又穿过庭院走进库房。一片寂静的漆黑中,她轻轻哼唱着,在烛光下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镜子的碎片迷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我的脸。”
小丽莎看着自己的小皮靴沿着灰泥浇铸的台阶沓沓地向下。光照的范围窄小,仅容她看清脚边。她仿佛是为黑夜带来黎明的女神,一步步迈入那迷人的永暗中。快了,快了。
“鸟儿的声音迷了他的耳,让他听不清我的话。”
烛光中,她看见了。她的主人的尸体静静地仰卧在地,苍白的皮肤上爬满了樱桃红与绀紫的尸斑。小丽莎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将烛台轻轻地放在一边,然后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揭掉了尸体脸上的白布。
“于是我只好杀了他,让他永远安睡在我身旁。”
尸体原本紧闭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微微睁开,被灰色的锡粉所覆盖。小丽莎一边伸手试图为尸体拂去眼上的锡粉,一边轻轻地凑近了那皮革样化的蜡色双唇。
“钟声钟声不停歇,钟声为谁而鸣响……”
小丽莎沉浸在她的歌声中,却没有发现——在愈发变得熹微的烛光背后,一把沉重的斧头正静静地扬起。
随后,朝着她的脖颈无情地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