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路可退
“条子”
“不”
“让你杀,你?”
“不,现在不”
锋利的锐角刀。
邹景龙驾车,大林子在副驾驶上用DV拍摄他在绑匪控制下做的每一件事,为将来做无罪证明。为防绑匪发现,他们的交流全靠中控台的液晶触屏,因为不方便,输入能省则省,理解全靠默契。
看到后视镜映出的尖锐闪光,大林子犹豫了一会,终于写下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她会害死咱”。
“她?”
“她”
大林子有种不好的感觉,绑匪不可能对邹景龙的小动作完全不知情。从矿场一出来,绑匪便打来了电话,质问为什么听不到他与大林子的对话,再问他与大林子之间闹成什么结局。虽然严厉,但大林子感觉对方并没放在心上,只是走个形式,因为邹景龙回答的很敷衍,却能应付过去。果然,重头戏在后面。
邹景龙听完后,为防信号相互干扰,他让大林子下车接听他的电话。邹景龙告诉大林子,绑匪要将他矿上的碾矿机送到国华宾馆的溜冰场后,第二、第三棵杨树之间。
国华宾馆作为改革开放时的招待所,曾是全市最高档最精华的所在,上千平的溜冰场白天溜冰,晚上跳交谊舞,管理员的办公室在挑空建出的二楼,极尽奢侈。随着城市发展,招待所忽然跟不上时代,让人猝不及防的一下没落。政府也曾想过翻修,但规模实在太大,考虑到可能的回报,觉得不合算干脆外包了出去。招待所如落魄家族的小姐,最初接手的人稀罕的很,可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气和开支,不久便放弃了,命运由此一跌再落,不算短暂经营的那些小打小闹,仅大林子知道的就当过夜总会、办公楼、网吧,甚至后来开成红灯区。经营者越来越懒得装修,只做简单的拆建,布线,成了一个人们只愿回忆却无意浏览的废弃物。
把碾矿机放在那儿有什么企图?为了配合邹景龙,大林子答应了下来。上了车,大林子问邹景龙绑匪想干什么,邹景龙只是嘬着牙,摇头不知。
绑匪终究棋高一着,邹景龙有些摸不透了。加上一天一夜没有睡觉,邹景龙的意识已经昏天暗地,脑子里没有多余的思考空间,唯有一件事:烧完病历,再叮嘱大林子把碾矿机送到溜冰场。
就这么迷迷糊糊到了家,停下车来,好像有一阵风在耳边刮过。等他缓过神来,意识到耳麦被抢走时,大林子已经冲下车。邹景龙立刻清醒过来,追出车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大林子已将耳麦扔进了小区的绿化带。邹景龙疯了一般冲向耳麦,被大林子拦腰抱住。
“你疯了!你会害死她!”邹景龙愤怒地挣扎,拼命向后肘击,有几下狠狠打中了大林子,但大林子就不松手。
“让她死!”
大林子的话怔住了邹景龙。
“这是摆脱她最好的机会!兄弟,没有绑架这事,你可能已经把她杀了!现在不正好借刀杀人!”
“你怎么说的跟绑匪一样?”邹景龙警惕地看着大林子。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咱兄弟,谁也别糊弄谁,嫂子出轨过,你动过杀心没有?你可能不觉得,但你干的事就是想杀她!”
邹景龙一拳打在大林子胸口,大林子岔了气,但还是用不成调的语气坚持说:“你承不承认?”
“你他妈不是我兄弟了!我兄弟说不出这种话!”
大林子硬挺着逼上前来,郑重表态:“我这就去拉碾矿机,你要真想被玩死,兄弟我陪你!但你想好了,放在平时,要是有人背叛,你会怎么办?”大林子展开紧握的手,里面是绑匪的耳麦。
乱七八糟,大林子的话像他离去的步伐一样,在邹景龙本已混乱的思绪里横冲直撞,所有的混乱宛如一滴墨侵入碧水,那是一汪池水,墨汁很快便被稀释,消散。邹景龙恨大林子,这么多年的兄弟还不懂他,刘淼是一般人吗?什么背叛,什么生死,去他妈的兄弟,在爱情面前不值一提!爱情就是那汪池水。
戴上耳麦后,绑匪还在,气急败坏地警告邹景龙不要耍花招,语气之急,有种输不起的恐惧,邹景龙仔细回顾,刚才做了什么让他乱了阵脚?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大林子刚走,那帮绿头苍蝇又拢了上来。
“带上刀,赶紧回家烧病历。上传到微视频,我就可以看到。快!”绑匪仿佛鬼一般见他所见,却无影无踪。
邹景龙回到车上,把刀藏在冲锋衣下,若无其事地往家走。快不得,只要显出匆忙,那群嗅觉灵敏的苍蝇便会一窝蜂地冲上来。
幸好离得远,那帮苍蝇看不到他开门时的惊讶,门没锁。邹景龙伸手握紧冲锋衣里的刀柄。想象中的大厅里,刘淼被绑在椅子上,绑匪让他用刀捅死刘淼,他当然不会,他只会捅死绑匪。
“有人吗?”
客厅中没有他担心见到的场景。
“有人吗?”
没人回应。邹景龙住的别墅有三层,他来不及挨个房间检查,当务之急是赶紧烧掉病历。
病历在南卧衣橱的夹层抽屉里。打开,翻找,竟然没有。想到开着的门,有人抢先他一步拿走了病历?苍蝇们开始在门口聚集,邹景龙终于慌张起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被他们发现病历的话更麻烦!
床头柜,床垫下,能打开的地方都寻遍了,还是没有。敲门声响起。那个木头苍蝇发出呆滞的叫门声。邹景龙冒了汗。
“祈祷他们发现不了吧。”
绑匪调侃道。绑匪已经把病历给条子了?就像上次报警一样,在引导条子抓他?邹景龙摸了摸别在冲锋衣下的刀柄,打定了主意。
“我上次怎么说的?”邹景龙堵在门口,一刀插进门框,木质纹理如裂冰般向四周破开。苍蝇们并不怯。与上次登门不同的是,最烦人的绿头苍蝇选择了正面交锋。
“你说你会抓出绑匪,抓住了吗?”
“我说你们谁敢管这事,有一个我砍一个。”
“能回答一个问题吗?”
“不能。”
“我想听。”一个和蔼可亲的可怕声音从身后传来,见惯各种阵仗的邹景龙还没转身,便本能地缩起了脖子。
“进来。”
客厅里,一位老者端着茶壶,招手将苍蝇们,应该还包括邹景龙召唤进屋。老人虽然只穿着朴素的棉衬衣,但散发出强大的气场,整个过程没人吭声,只乖乖照办。
一众人在餐桌前分主宾落座,老人自然坐主位,左右首分别是梁志和邹景龙,杜飞紧挨梁志,邹景龙的身边则是猴精的小张。小张面相乖巧,但眼睛跟梁志一般,不断扫视着邹景龙的一举一动。邹景龙在心里称之为绿头苍蝇2号。
老人轻咳,邹景龙会意,向老人做起介绍,“条”字刚出口,立刻改称“警察”。复又介绍老者是刘淼的父亲。
“人民教师,超银高中特级教师。”老人骄傲地强调:“叫我刘老师。”
众人像一年级小学生一样,齐声叫“刘老师好”。刘老师扫视一圈,目光定在梁志身上。
“你是这里官最大的吧?”
梁志忽然尴尬,勉强称是。
“级别是?”
“三级警司。”
“几岁?”
“36。”
“36?36怎么也该是二级吧?背过处分?”
梁志低下头,对面的邹景龙顿感一阵痛快。刘老师再看杜飞和小张时,两个人也赶紧把头埋了起来。一声叹息,刘老师身体微微斜向梁志,背对邹景龙,松垮地靠在椅背上。
“你们说吧。”
这消瘦又拒人千里的四分之三背影,邹景龙看了十几年了,他还记得第一次上刘淼家,刘老师和主任甚至没让入座,在门厅问了几个问题,就将邹景龙和刘淼丢在那里,板着脸先后进了厨房。不知是不是故意演给邹景龙和刘淼看,厨房里霹雳哐啷一通后,主任的指责劈头盖脸地砸来。
“你怎么教的?挑人就这眼光?”
“怪我?什么也要我教?考个大学,搭进去我半条命!她天生就是蠢材!”
“那你要先教她知道自己有多蠢!”
“鱼找鱼,虾找虾,自己什么样,看看自己找的什么东西就知道了!”刘老师拔高了嗓门,毫无疑问是说给刘淼听的。刘淼浑身颤抖,邹景龙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现在怎么办?王校长前天刚给我介绍个复旦毕业的,还被我拒了。自己找个这样的,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复旦的?你为什么拒人家?”
“让人介绍多没面子!嫁不出去吗?”
“这个王校长!”一个男人竟然能咬牙切齿地赞同这种论调,邹景龙甚感惊讶。
“刘淼,你进来!”主任吼道。
刘淼很明显的一哆嗦。此时的刘淼已是泪流满面,小手冰凉。邹景龙不松手,但刘淼还是拿开了他的手,她不敢违抗。两个人其实一直就在厨房外守着,也就两步远的距离,刘淼迈出一步,却像爬雪山过草地般的艰难。
“刘淼!”刘老师也吼起来。
邹景龙牵起刘淼的手,一步迈进厨房,二位老师惊的转过身,那是难得的一次四人面面相对。刘老师的眼里充满怒意,主任的脸都红了。
“你放开她的手!”
主任上前要拆开邹景龙握着刘淼的手,刘淼也本能地想缩回去,但邹景龙就是不放。主任像小太妹一般的发疯,又抓,又咬。邹景龙还是忍住不放。刘淼哭叫着拦母亲,又回头劝邹景龙。直到主任耗尽了力气,这出戏才算完。
“你要干什么,你这个土匪!”主任气急败坏道。
“叔,婶。”邹景龙说:“刘淼跟我在一起,我保证不让她哭。”
刘淼“哇”的哭了出来。
那之后,直到邹景龙飞黄腾达,送了二老一套联体别墅,主任才跟他说话——在婚礼上,他们甚至没有送上祝福。刘老师则始终不改拿背对他的习惯。
“投机取巧!”无论何时,刘老师都是如此不屑地评价邹景龙。
“又犯事被逮着了?”虽然背对着刘老师,但邹景龙知道他那副“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邹景龙不敢想,如果刘老师知道刘淼被绑架,会是什么反应。他疯狂暗示梁志不要说。当然,于公于私他都没有提这个要求的资格。他只期望梁志能通情达理。
梁志端详着局面,最终开口道:“刘淼被绑架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刘老师闻言,整天身体都绷紧起来,胳膊用力地撑在桌面,但仍背对着邹景龙。
“说啊!”刘老师气若洪钟地命令道。
“没有。”邹景龙狠狠地否认,耳边传来绑匪的嗤笑。
“她有没有自杀的举动?”
难道他们拿到了病历?邹景龙微微后仰身,将旁边的小张也纳入视野,快速的观察后,他确认四个人没有要掏东西的架势。
“没有,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邹景龙以攻代守。斜对面的杜飞激动地要反驳,身旁的小张啧的一声阻止了他。
“我们不是在审讯,只希望你配合,但你这种态度,很容易引起我们的怀疑。”梁志含蓄地警告道。
“怀疑没用,下次带证据来。”说着,邹景龙起身送客。
刘老师突然猛拍桌子,当他的手拿开时,刘淼的病历出现在桌子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后,焦点移至邹景龙。
“解释!”刘老师气煞。
先进屋里的人原来是刘老师。
“病历怎么在你这?你——”
“不要问下去。”绑匪命令道。
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摆出来,这帮苍蝇一定蜂拥而上。邹景龙还是放弃了,但他有更重要的事说。
“刘淼有抑郁症。”
“胡说!”刘老师终于回过身,把桌子拍的嘭嘭响。“我女儿什么情况,我最清楚!”
“因为你只想听好的!”
“不可能!”刘老师一挥手,迅疾背过身去,拒绝再交流下去。
“她病了也不敢跟你说。”邹景龙可不是听话的人,他要逼着刘老师面对。刘老师没吭声,邹景龙试图从梁志的表情判断刘老师的反应,但梁志是全场唯一没有动容,仍机械般转动脑筋的人。
“她有抑郁症的话,你不该时刻陪着?怎么会被绑架?”梁志的问题,邹景龙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
“我怎么没有陪?我连工地都不去了,天天在家守着她,还陪她出门散心。”邹景龙把陪刘淼去过的地方一一列出。都是高档地方,都有监控录像。
“好,做的好。”听到绑匪的肯定,邹景龙立刻停止了举例。
“但为了还债,我不得不去BJ一趟,才三天的功夫,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她嫁给你,就该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们刚结婚那会儿,那些小混混把你们的窗都砸了,换玻璃砸玻璃,换塑料砸塑料,最后用砖把窗户砌死。他们给你们堵烟囱,你忘了?半夜倒烟,差点把刘淼毒死!那个冬天刘淼是怎么过的!被绑架有什么想不到的?你有脑子吗?”
刘老师的最后一句,强启了邹景龙心底里的愤怒。
“她冻死毒死也不回家,为什么!”
“她被你绑架了,回不了家!”
那是呼吸都嫌声大的时间,杜飞看小张,小张听得傻眼。梁志继续发问,将话题拉回。
“这三天,你没雇人照顾她?”
“没有,她不想让外人看到她崩溃的样子。”邹景龙也说给刘老师听。“但我差不多隔半个小时联系一次。”
“方便证明一下?”
“能证明吗,你这个土匪!”刘老师也跟着威逼。
“老爷子,冷静点。”小张给刘老师倒水。
“手机记录?”梁志问。
十分之一秒的迟疑神情,没有逃过绿头苍蝇的眼睛,邹景龙在心里后悔,但为时已晚。
邹景龙如穿针眼般仔细观察绿头苍蝇的眼睛,手机屏在眼珠玻璃体上的反射虽然看不清,但可以看到快速的翻动和背景颜色的切换。——这是邹景龙的第二次失误,就像那些太过专注而暴露自己的盯梢者,他观察的太明显了。紧张的神态被身边的小张尽收眼底。
梁志若无其事地将手机退还邹景龙,出人意料的,他却向刘老师开了口。
“你女婿向绑匪一次性支付了50万的赎金,当年那个复旦的毕业生可不一定能做到。”
邹景龙目瞪口呆,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梁志帅气收队。
邹景龙一路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路过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尖刀时,他立刻拔了下来。顺眼多了的绿头苍蝇,在小区门口扫兴地警告:“我只是实事求是,不代表你没问题。”
“你真能实事求是,那就再好不过。”
邹景龙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竟然向梁志伸出了手,梁志竟然也没有犹豫地握住了。不是敷衍,两个人的手中都蕴含了某种态度或是感情。
“梁志。”
“邹景龙……你也可以叫我龙哥。”
梁志一愣,随即学起刘老师的语调。
“你也可以叫我梁组长。”
二人默契地笑了起来。杜飞呆头呆脑地竟然也排队握手,邹景龙没心情鸟他。
送梁志等人上车,直到消失不见,确认不会再回来,邹景龙才拿出手机,查看最近浏览的APP记录。果然,全是新闻和搜索类APP,梁志根本没看通话记录。
邹景龙祝贺绑匪,他想让警方看到的,警方全看到了。现在他肯定是警方的头号嫌疑人。
“老子不是没进去过,但你敢不放人的话,老子大不了跟你鱼死网破。”
绑匪歉意地说:“作为回报,我会让你见你最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