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始料未及
一个人之所以会愤怒,可以怪罪社会,可以怪罪他人,也可以怪罪无形却强大的命运。我也会。但我非常清醒地知道,所有这些诱因,不过是我发泄的借口。路怒症患者的病因从来不是路况,而是他自己。是我自己太蠢,才会犯下错误,导致不顺、挫败、打击,幸好,还没彻底失去希望。清晰的认知可以帮我找到改进的方向,变得更为强大。我不会指责你的背叛,不会指责你耍花招,因为你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怪我低估了你。这种小打小闹的游戏,我厌倦了,也没闲暇再玩,我们来个干脆,要不你赢,要不你输掉一切。敢吗?
距离阿昌逃跑三个小时后,绑匪也就是阿昌,再次联系了邹景龙。像他说的那样,不再小打小闹,他直接放弃了耳麦,堂而皇之地打来了电话。但又没有袒露得彻底,绑匪没有使用原声,而是一字一字连标点符号都用机器代念出来。
如果绑匪真的是阿昌,他何必多此一举?虽然这段话念得支离破碎,行文也不似一个水泥工的风格,但从中折射出的说话人的经历是贴合阿昌的,很难想象博士毕业的,身为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的李执,会有那般一挫再挫后的体悟。
“你是脑子缺吗?公安已经知道你的身份,游戏已经结束了,玩完了,没有游戏了!你他妈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首,要么被捕!阿昌,你还算有点能耐,听哥话,只要把刘淼放了,我给你求情减刑,我他娘的可以给你请律师!哥在号子里的兄弟也能保你不捡肥皂,怎么样?”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这不是激他?”一旁的刘老师低声斥责,像面对粗心的学生一般愤怒。
老教条不明白,邹景龙说给绑匪听,同时也有故意放野给他看的心理。在老教条面前,所有人都成了一团面,他不管这团面是大是小,是软是硬,统统用一个模子卡,面大的用刀削去多余;面小的他用力压,压扁了来适应模子的尺寸,根本不管刻出来的有多么弱不禁风;质地硬的会生生卡碎;质地软的最理想,因为没有筋骨,任他折腾。论卡模子,奶奶远比刘老师卡的好,过年的鱼卡子,年年一样,从不出错。可人不是,也不能是面。
困在模子里严丝合缝,待不多久,就想伸胳膊伸腿,用尽全力探出一块,大喊一声:喂,我是人!刘老师、刘师傅、刘厨子,立刻用刀狠狠剁下探出的那一块。疼过之后,有人怕了,缩回成面,有人也怕,但更怀念舒展自我的那一刻,于是,再次出征。免不了被宰。一宰,再宰,适应了,再宰时也就无所谓了,看着为此恼羞成怒的刘老师,反而成了乐趣。这是一场耐心的比拼,过程中,有人终于受够了,熟透了,选择成为面团,有时刘老师也厌了,忙着去卡其他的模子,于是难免出现漏网之鱼。
邹景龙耗胜了母亲的模子、继父的、老师的,与刘淼结合后,又遭遇刘老师的。
和刘淼谈恋爱时,刘淼曾讲过,她上高中时,从来不在书包里备卫生巾,每次来大姨妈,她都不管,让裤子浸透,腥味弥漫。老师同学能借卫生巾,但借不了替换的裤子,只好放她回家。
刘老师和主任开始会责备她不周全,可次次如此,他们则怒斥她不长脑子,不懂珍惜光阴,却不知,逃课的日子是她高中最愉快的时光,仅次于得知被外地大学录取的那一天。认识刘老师,邹景龙才知道高中时的刘淼有多么勇敢。
邹景龙在刘老师面前讲不堪入耳的粗话,在情感上与刘淼暗自契合,他们之前怎么会没有默契?
向刘老师软示威外,邹景龙说这些话,还有别的意思。他是想激怒对方,对方接话时便会出现漏洞;他再三提阿昌,是想试探对方的反应,若对方以“我不是阿昌!”或不由自主地以阿昌的口吻回答,便可据此判断对方的身份。
邹景龙也有他的疑惑,他已经把阿昌这块臭肉放在那堆苍蝇面前三个小时了,苍蝇怎么没有反应?还能让它如此放肆?难道绑匪不是阿昌?
“你身边有人逗号你才故意这么说的吧问号”机械的声音。邹景龙失算了。机械声传达不出情绪,听不出对方的反应,但可以肯定,对方是理性克制的人。因为往机器里输入文字,再输出语音,急性子被激后可忍不了这个过程。
字句的断裂一时无法在脑中还原其意,邹景龙在第二时间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
“你想刺激我杀了刘淼是吗问号叹号”
刘老师以“我是不是说过”的怨恨眼神瞪邹景龙。
“没有,我只是想劝你!”
“不止这一次句号你为什么要打阿昌而暴露自己问号如果你真的想救刘淼在找到绑匪后你不是应该跟踪绑匪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问号”
“我,我就是一个粗人,一时冲动,我向你道歉。”
“这三个小时你在干什么问号找到绑匪后为什么不继续追下去问号”
“我在医院!”
“很严重吗问号严重到——”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放弃亲手抓住我的机会问号”
因为对方是冷酷的机翻,邹景龙根本无法打断,更别提影响对方的话。一旁的刘老师听出一些端倪,目光中对邹景龙的轻蔑痛恨渐渐让位于狐疑。邹景龙虽然被群殴并送进了医院,但动手的人并没有武器,伤势并不重。
“机场接人的故事逗号就是你本性的概括句号”
“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怎么回事?”刘老师不顾病房需要安静的规定,不顾他一直保持的儒雅风格,激动地吼了起来。
“别听他瞎编。”邹景龙当然知道“机场接人”指的是哪件事。他不是,刘老师也知道,他不是圣徒,不光彩的事可以按“打”计,但机场接人那件事他想不出怎么算是污点,甚至刘淼还因为那事夸他机灵。也正是因此,邹景龙反而不敢告诉刘老师,他不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他未发现的恶。人对未知的事物恐惧又好奇,可当这未知是关于自己时,往往恐惧压过好奇,恐惧自己并不是自以为那样的人。
一闪念的工夫,机场接人的往事便在脑子里过了个遍。那是他找了三个月、近一百天的尝试后得到的第一次面试机会,他自然印象深刻。工作很简单,给一位外地来的老板当司机,老板没什么要求,只有一条:路熟。
别看邹景龙初中就出来混社会,但他的“社会”只限几个固定地盘,出了地盘,他与这位老板一样两眼抹黑。
邹景龙的勇可是真的勇,为了拿下这份工作,他一拍胸脯,回道:“小菜一碟!”他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回家就背地图。导航不是不能用,但一用,不就露怯了吗?邹景龙不爱干费脑子的事,但不让刘淼跟他吃苦,更不能让刘淼对他失望,是他的底线。
“我的要求高吗?不能再降了,再降就是你的问题了。”找不到正经工作,邹景龙想回归江湖,刘淼恨其不争地如是指出。
地下室悬着15瓦的白炽灯泡,把刘淼照得惨白,白得刺目。他受不了那种心慌的刺目,他要工作,他要养活刘淼,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那再好不过。”老板满意地说。“你现在去机场把我的合伙人接到香格里拉酒店。”
机场虽然要过岔道繁杂的高架,但至少知道大概位置,沿途还可以用导航,但怎么去香格里拉?从一个大概位置到一个只听过名字的地方……看来只能用导航来应付了。应该没事吧?一路上,邹景龙心里直打鼓。
直到进机场,导航带他绕了三十分钟路,都没绕进入口,邹景龙立刻放弃了用导航的主意。眼看航班要降落,邹景龙盯上了停在上下客区靠活儿的出租车。
“去香格里拉多少钱?”
来了个大活儿,司机们一下围了上来。出租司机都是人精,会看人下碟,邹景龙的粗犷符合他们“冤大头”的标准,有人开出了三百的高价,其余人也跟着附和。邹景龙不了解行情,但三百块钱是他和刘淼20天的伙食,而他兜里也只有一百的家当。
“五十,谁干?”
一哄而散。
“额外给五十。”
邹景龙的话又牵住了他们,但“冤大头”也没有明着白给的,大家面面相觑,没轻易应声。
“我有车,白给五十。你们只要拉一个顺路的,就等于走一趟赚两笔。谁先找到顺路的,我就跟谁的车。”
一听这话,司机们二话不说,撒腿冲进出站大厅。
就这样,邹景龙只需跟着雇好的出租车便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因为没了认路的压力,又得意自己的办法,邹景龙一路上谈笑风生,颇得老板合伙人的好感。当天就敲定了工作。
有问题?
绑匪提出终极的挑衅后,挂断了电话,却没具体说明内容和规则。
“你究竟想要什么结果?”教语文出身的刘老师或许不擅长解决问题,但最会做阅读理解。
“借刀杀人?杀我闺女?景龙,我是瞧不起你,但我也知道,你不是没脑子的土匪。绑匪说得有道理,你怎么会冲动地暴露自己?你从外面开车到工地,这么长一段路,都没让你冷静下来?你这伤,这点儿伤就把你难住了?走,给我救刘淼去!去救刘淼!”
刘老师抓住邹景龙的胳膊就往外拽。护士见状快步冲进屋来阻拦。邹景龙脑子一团乱,他当时只想把阿昌揍到求饶,打到他自己交待刘淼的下落,他历来的风格不就是如此?但绑匪换个角度,立刻成了他别有用心。
显然,本身对他就有偏见的刘老师被煽动了,混江湖这多年,邹景龙早就认识到会讲话的重要性,每当刘淼被爱情小说感动的痛哭流涕,他都会说,你又被这些臭码子的骗了。投资电影,他只跟制片人谈投资回报,从不接触导演和编剧,搞文字搞语言的是世界上最危险的骗子。电话诈骗的话术不都是专业编剧写的剧本?而这一切的始祖,语文老师,却毫无警觉,生生被绑匪操控。
护士,病友们拉开刘老师后,邹景龙的手机又接到了信息。不是绑匪的,却让邹景龙浑身一冷。他背过身,在刘老师“你又搞什么小动作!”的质问声下,来到病房角落。
这是一条只有半截但容量却繁复到让邹景龙宕机的信息。
“刘淼要走,你抓紧”
信息来自尹梦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