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能再错
从小张这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一再的判断失误,挫败了组长梁志的锐气与信心,不知不觉间,梁志已有畏首畏尾的表现。
即使嫌疑人已近在眼前,“努力翻身却被学历卡在社会底层”“拒不接受邹景龙的妥协,却以绑架刘淼实施报复”这些行为,都符合“绑匪有反社会倾向”的判断。但梁志还是拒绝了杜飞“立即逮捕审讯”的提议,坚称“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贸然行动”,只是再次派出小张盯梢。完全没了两天前拖着半条命硬扣邹景龙的气势。
小张为梁志感到惋惜,同时作为人精他知道,人一旦陷入某种情绪的泥沼,外人是拉不出来的,只能等他自我恢复。但自分到2组以来,两年多的时间里,小张从未见过梁志低沉,就像那些健康的人一旦得了病,必然是不会轻易治愈的大病。在破案如此关键的时刻,谁能等得起?
或者,有一个更具分量的人,像铲车一样,将深陷泥沼的人连根救起。小张肯定不是,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是。
那个人每个月都会请小张吃饭,听小张汇报梁志在支队里的表现。吃完饭后,她会下达新的注意事项,诸如盯紧他吃饭;诸如在与薛队出现闹矛盾的苗头后,一定要及时干预;诸如一些类似的婆婆妈妈的叮嘱。
小张时常看着眼前的女人恍惚,要出身有出身,要智慧有智慧,即使往俗里说,单论长相身材,她怎么会爱上梁志?单单因为英雄救美?可整个支队每年破案的数量少说也有上百,却只有一人让受害人爱上。要说梁志有特别的魅力,是他作为同性没有发现的?可梁志救了那么多人,也只有她一人爱他。
小张不是嫉妒梁志,也不是爱上了他的委托人,只是他正处在想搞明白爱情、生命、人生这些庞大命题的年纪。文艺作品里,尤其是有心理描写的小说里,爱情都是有来由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即使是“感觉”也一定有过铺垫,但文艺作品里,每个主人公相爱的原理并不一样,是不是说明了爱情是一种多样,而没有规律可循的东西?如果知道爱是如何发生的,不就知道了爱情的保鲜术?他渴望给爱情下一个定义,但至今没有找到。
那是秋叶飘落的十月下旬,他与委托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从她身后打过来,暖红将她整个笼罩,模糊了她的样子。那暧昧含混中,包裹着你明知的美好。小张忽然见到了爱情的模样。
出了支队,小张找出委托人胡敏的对话框,把梁志的情况发了过去。等他穿过半个院子,开门上车时,胡敏已经给了他回复。
“你没搞错吧?梁组可不是那样的人!”小张惊讶地发过去语音。他不知道,胡敏正是梁志低迷的原因。
小张对梁志的分析只对了一半,一再的判断失误的确让梁志受挫,但他练就了迅速反弹,且弹得更高的能力。但这次,压到底的弹簧,被叠加的一条信息压垮了——信用卡账户收到一笔四万三千八的退款。四万三千八,是在离开海信广场后,梁志悄悄返回为胡敏买鞋的钱。如此精确的巨额,绝不会错。
梁志支走小张,让杜飞去列一份针对阿昌的走访名单后,立刻给胡敏打去了电话,质问她为什么不收下鞋。胡敏用看穿一切的淡漠语气问他,为什么要送鞋。肉麻的话他是说不出来的,而心底那攀比的虚荣、想在表达爱意方面胜过邹景龙的渴望,更是不能言语。
“你难道不明白?”
“爱情不是这样的。”胡敏遗憾地说。
那么爱情是什么样的?爱一个人究竟该是什么样的?梁志想质问,要反击,但身在爱中的人,问出这个问题,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讽刺和伤害。所以他又忍了下去。
在梁志看来,娇生惯养的胡敏才是不懂爱情本质的人。不像小张,梁志自认对“爱情”,往大里说,对“爱的本质”,在11岁时便有了痛彻的认知。
11岁,已到了对爱情有懵懂向往的年纪,“飞鸽传书”私下里早已蔚然成风,那是对两人关系的一种形式隐秘,实则张扬的宣告。任何两个人,只要有一点迹象,班里人便会添油加醋的讨论,不只缘于对八卦的热衷,也是丰富自我对爱情的幻想。
灌输了远大理想的班长梁志,表面上已超脱了这种小情小爱,心理上仍无法避免花期的到来。实际上,他是在执行一种更隐蔽的求爱方式,即为用优异的成绩和突出的学校表现当作自己的开屏表演。
这迂回而晃眼的爱情观,缘于母亲对父亲的批评,自然,父亲是他的反面教材。
父亲出生于三年自然灾害后,人口爆炸的那个年代。孩子像兔子一样,论“窝”地出生。父亲在五姐弟中排行老四,拥有所有老四该有的特质:老实、勤勉、忠诚而隐形。他的处世哲学就是以真心换真心。
当年小叔结婚,粉刷新房的日子,正好与父亲厂里考核定级冲突。奶奶说,评级有什么大不了?每个月能涨几个钱?我补你!父亲就信了,与其说是信这话,不如说是信妈妈,从根本上说,爱着家人。结果,级必然没评上,奶奶把承诺的全然抛于脑后,弟弟更是没往心里去。或许父亲也没想到,那是厂里最后一次评级,不仅拿了半辈子低于他应有级别的工资,也因为级别不够,劳模、升迁跟他彻底无缘。真心换得了什么?
母亲说,在慕强的世道里,“真心”是势利小人,人们只会把真心献给强者。奶奶爱叔叔,不仅叔叔是老幺,还因为叔叔是那个年代最早的“万元户”。“劳模”的荣誉自然是给级别最高的。
“老师是不是更喜欢年级第一的张洁?你是不是暗恋她?”母亲举切身的例子,梁志对母亲的理论立刻感同身受。
优秀是爱的前提,你爱的人,必定是你圈子里某方面最优秀的那个人。
11岁的梁志在业余围棋五段定段赛的那天,痛彻心扉地感受到了基于这一条件的爱是多么简单明了,又是多么的脆弱易崩。
作为天才选手,梁志在第一次定段比赛中,以第二名的成绩越级拿到了“一段”的段位。那时他才7岁。他还记得成绩出来后,母亲不仅破天荒地请他吃了人生第一顿肯德基,甚至还买了两种口味的圣代。“教练说,你的天赋至少能打职业赛。”母亲在肯德基餐厅里,骄傲地大声宣告。
但那次比赛却成了梁志围棋生涯的巅峰。不说越级,就连一次性定段成功的事都没再发生。当他11岁,第三次打五段赛的时候,同批学员仅剩他没拿到五段的段位。
比赛进行到一半时,梁志恐怖地意识到,这次又要失败了。上次定段赛失败时,母亲在大街气极的怒吼,如今立体音响般在脑子里全面轰炸——“你骗了我的感情!你们爷俩都是骗子!”——他不想像父亲一样失败,不愿像父亲一样失去母亲的爱。那一局,他奋力搏杀,誓要反败为胜,结果被对手吃了大龙,棋盘中心空落落地失了一大片。眼泪倾巢而出。
母亲蹲下身,为他揩去眼泪,让他将母亲的失望看个清晰透彻。
“你这么失败,又这么懦弱,我要爱你什么?”母亲冷笑着问。
一块千吨重的铁一下拴住梁志,往万米深的冰川下坠去,冰川下,还有透到地心的深渊。
再看到光,已是次日早上。父亲一把拉开窗帘,阳光刺醒深渊中的梁志。“要迟到了。”父亲拍拍他,也没看他醒没醒,又匆匆忙忙地去收拾做糊的粥。
“自己准备衣服!”父亲在厨房里喊。“以后就咱爷俩了,机灵点!”
阳光也死透了。
爱就像所有的奢侈品一样,标好了奢侈的价码,当你的优秀达不到足够的价值,便没有拥有爱情的资格。
两次的判断失误,将梁志带回两次定段失败的11岁。胡敏的退鞋、指责,宛如母亲当时的怒吼。
“梁志,我最想要的,是你来我家!”——“梁志,我最想要的,是你明天拿下五段!”
命运的齿轮一周转毕,再次从那噩梦般的第三次定段赛重启?接下来将是一场输掉一切的较量?梁志看不到一丝在胡家赢下胡父好感的希望。
或许,如果,在这周内抓住阿昌,并将他入罪,可以在胡家人面前夺取最后一丝微薄的尊严?
从杜飞整理好的人际关系列表来看,阿昌至今仍与一帮惹是生非的混混有来往,这加大了他是罪犯的可能性;若阿昌与尹梦欣有关系,那么抓住他,就是破获一起连环绑架案!咋听之下,混混与演员似乎联系不到一起,但换上尹梦欣另一个身份,则成了混混与吧女,这样的话,概率一下便大了起来。梁志决定双管齐下,同时将信息同步给小张。小张很快打回了电话。
“老大,有个天大的消息!”
“在阿昌家找到刘淼了?”
“更大!”
小张的消息竟然关于八竿子打不着的薛队。薛队之所以空降支队,是为将来升副局镀金。据可靠消息,薛队的培养期会提前结束,支队将面临新一轮的人事调动。当然,空出的支队长位置由谁来填,薛队有很大的发言权。一般情况下,薛队一定会提老何,但事事有变数,刘淼的绑架案便是这个节骨眼上的胜负手。梁志若拿下阿昌,立了大功……
“老大,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小张已经激动地唾沫横飞了,却换来梁志淡淡一句:“无聊。”
不出所料,胡敏让小张用升职来刺激梁志的时候,小张就知道梁志会是这种反应。没有什么比破案更能让梁志兴奋,但凡梁志对升职有一点企图心,绝不至于当了八年组长,把小组带到要解散的地步。
小张不该怀疑胡敏对梁志的了解。挂上电话后,梁志把手机揣进裤兜里,手却迟迟拿不出来。他当然知道拿下阿昌意味着什么,以致他用了几个深呼吸才控制住乱抖的手,重新拿出手机,拨通胡敏的电话。
“我去。”他说。胡敏甜蜜的笑,好像早已料到一般。
“去哪儿?”
“啧,明知故问。”
“到底哪儿呀?”
“你家!”梁志不耐烦地说,味蕾竟尝到甜味。
听筒里只有胡敏微微的笑声,她已笑得顾不上回话。胡敏的笑将勇气注入到害怕暴风而自动瘪下去的充气人梁志身体里,斗志一节节鼓起,迅速有了迎风而舞的决心。
如若命运的齿轮胆敢再次把他送进11岁那年黑暗的赛场,他就敢让齿轮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