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仕忠其实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连导师黄天骥先生也是这般觉得。因为他总喜欢对别人的话说“不不不”,而要说服他,则是难上加难。他在北大任教的同乡老友说:黄仕忠总要说得他是“正确”的,所以我们就不和他争了。
对这话我深有感触:仕忠喜欢寻根究底,书呆子脾气上来,每句话、每个字,甚至一个语气,都要如他的意,才肯放过。有时候兴冲冲告诉他一个想法,希望得到他的肯定,结果他往往来一个“其实你还可以如何如何”,当头一瓢冷水,搞得你兴致全无。
我有时说他刚愎自用,而且从来不肯认错。他却并不生气,辩解说,一个学者,需要有一点“刚愎自用”,才能坚守本心,如若不然,他便不是他了。世间滔滔皆如是,也不妨有那一小撮人并不如此。所以他甘居“另类”,因为他想的与做的,与别人很不相同。他自我解嘲说:这是诸暨人性格所致,硬碰硬,不屑取巧,无意捷径。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硕士生导师徐朔方先生就是这样,真可谓有其师必有其徒,所以我也只好随他了。
他认为自己很幸运,上大学时还不满十八岁,不像他的一些同学那样被“文革”耽误了许多年,同时他又经历了在乡村底层的艰难岁月,早早就懂事了。他能考上大学,主要靠自学。在大学里,也能自己安排读书。后来读研究生,师承徐朔方、王季思先生,不仅受到系统的学术训练,而且接续了民国学风,从中感悟到学术与人生的关联。因为读书还算认真,基础也还扎实,平时总想着“另辟蹊径”,所以他很早就在专业上有自己的看法。他半真半假地说,岭南属“化外之地”,学术竞争强度没江浙高,生存不难;何况已辛苦太太开书店赚钱了,既然如此,也就无须在意世俗的眼光和管理方的要求,埋头做自己认定的学问就好。
他倒是很自信:真正的学问,一定能进入学术史,能够传承下去,必然是符合民族国家的利益,也是管理方所需要的,那么迟早会得到认可,从冷门变成热门;哪怕这些都落空了,只要内心坦荡,没有虚度光阴,也就不枉付出了。
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前十年,人们先是感叹学问无用,后来则又批评学界“浮躁”,他却对学生说:哪怕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浮躁的,我们也应争取做剩下的百分之五中的一员。
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刚愎自用”地认为,要论真正的学问,仍得听学者的;学者的学问,源于个人的追求和自律,不是“管理”出来的。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合格的学者,所以我行我素,甘愿游离于“主流”之外,坐了二十年“冷板凳”。另一方面,他又保持旁观者立场,努力站在历史的高度,持理性批判的态度,思考从大学教育、大学改革到学科发展的诸多问题,认识“学术”的本质,自以为有独得之见。不过在那时,这些都只能与二三素心人一说而已。
他所在的中山大学古文献所,在1983年成立时,是与院系并列的实体单位,但一直处于边缘,在新世纪初更被降为二级单位,差点儿解散,暂时挂靠在图书馆。他在2004年接过古文献所这个摊子,当时老所长退休,新所长调去北京,他只是副所长,就主动向校长要“官位”。校长很高兴,觉得此人“自讨苦吃”,说明是愿意做事的,就任命他做了所长(无行政级别)。他又去找主管文科的校领导,认真地阐发了自己对学科发展的设想,领导十分诧异地说:想不到黄仕忠你还是有一套想法的嘛。仕忠闻得此言,“呃”而无语,回来后与我叹息了一番。
此后,古文献所与图书馆学、情报学和档案学专业联合组建了“资讯管理系”,在保留研究所体制的同时,也从事教学工作。2009年冬,该系升格为“学院”,他辞去了系副主任职务,带着本所同仁,将教学岗位转到了中文系。至此,他才不用一次次向朋友解释,为何来中文系总见不到他,为何他的职位去了图书馆学专业。
2013年春,古文献所成立三十周年,学校主要领导去看该所的成果展,颇有嘉许:近五年的学术成果甚是丰硕,不逊于本校的教育部重点文科基地;中文系当时所得六个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有两个半是该所教师承担的。
也是在这一年冬天,他通过了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的评选,进入到“主流”。此前他做了很多年的四级教授(教授最低级),只是他没怎么在意,因为四级也是“教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