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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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校任职的前十五年,仕忠的工作较为清闲。我曾与他讨论过,是否可以像有些老师那样兼着炒个股之类,他笑而不接。其实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炒更”(打短工,兼职),更不要说炒股了。按他的说法,要保持一份静气已是不易,一旦沾染外面的气息,再想静心做学问,就难了(正如我一样)。

另一方面,他的兴趣很广,并不会一头钻进故纸堆里就不出来。他的博士论文做“负心婚变母题研究”,上溯到《诗经》时代,下延至现当代文学,结束于1988年谌容的小说《懒得离婚》。他不仅着眼于文学本身,也关注当代社会中的婚变事件,且有感于大学生和返城知青的婚恋所遭受的舆论压力,展开文学社会学的研讨,对妇女解放、婚姻道德等现实问题也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以传统学术为基石而又十分关注当下,或许正是这代学人的特色吧。

1998年,他应邀为江苏文艺出版社编选了一本《老中大的故事》,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发掘诸多鲜为人知的文献,进而对现代高等教育的变迁和院系调整等事件有了新的感悟。他曾考虑过将来有机会要做一做这个题目。

在90年代的“文化热”中,他从区域文化的角度,观察广东的改革开放,解释广东“先行一步”背后的文化因素,在《羊城晚报》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讨论广东人的“文化品格”。这组文章以散文的笔触、独特的视角、严密的逻辑和简洁的文字,受到了读者的肯定,有多篇文章被《文摘报》摘要转载。但当朋友们鼓励他趁势而为,往风头正劲的文化散文一路发展时,他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对我办书店这事,他也很感兴趣,认真分析了学而优书店得以快速成长并走向成功的原因,饶有兴味地从中体悟市场经济及其包含的“物竞天择”的涵义,考察“二渠道”这条“鲶鱼”所起的作用。他也喜欢听我讲书业界朋友的故事,他说,将来有机会时要写一下90年代中国出版业的故事。

在我的图书批发门市刚开张的那段时间,我心里没底,问他到底是赚还是亏呢?他盘算了一下“流水”,说应该还是有得赚的。我说那就可以了。之后我的业务快速发展,他却又从旁观角度,认真地做着“学术探讨”,认为我在普遍缺少诚信的社会背景下,做事踏实,讲究信用,因而赢得了同行的信任,获得许多资源和合作机会;读书、教书到编书的经历,又使我对好书有着某种直觉,出手较稳较准;虽然在商言商,但图书毕竟不同于一般商品,发行图书其实也是在传播文化,我们更多想的是怎么把事情做到最好,就像做学问那么认真,而不是只计算着怎么才能赚最多的钱,无为而无不为,这是学而优书店能够赢得读者青睐、获得某种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

这些分析让我很受用,不但因为这是比较真实的我,也因为这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像我这种算术很差的文科生,原本就不太会“计算”,把事情做好就行,这既是我的出发点,也是我的归宿。我自认为对于书业有着一定的使命感,只要不亏或者少亏,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已经很好了呢。

他却又天马行空地引申到他自己的专业领域:在轻商的传统社会里,古代文人总把矛头对准商人,因为商人凭着“三千茶引”就可以夺走他们心中的女神,让穷酸们情场向隅、青衫湿透;再者骂商人不但没有风险,而且“政治正确”。延续下来,很多做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十分鄙视充满铜臭的商人,口不言“阿堵物”,殊不知商业活动和经济利益,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之一啊!

不仅如此,他还由此引申出文艺与娱乐产业的关系,觉得可以把市场竞争、市场准入、客户分级等概念运用到戏曲研究之中,来解读演剧相关的活动。有人把底层演剧与文人剧作对立起来,以为是文人“侵占”了艺人的舞台,他却从“把蛋糕做大”的角度得出不同的结论。这让他与单纯待在象牙塔里的学者,有了一丝丝不同。

他自认是在做严肃而高尚的学问,但他并不认为在象牙塔里做学问就一定是高尚的。学问之事,犹如一枚钻石胸针,在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的时候,便是一块无用的石头;在经济发达、社会安宁之时,它的价值才会凸显。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经商做实业、为政府缴纳税收、为社会提供就业机会的企业家呢?

他又说,我们的书价太便宜了,因为大家只计算纸张及印刷的成本,从来不觉得写书人的“知识”有价值,才会嚷嚷书价太贵。问题是说书太贵的,还都是读书做学问的人,这其实是让自己的“精神生产”贬了值呢。

我赶紧制止他:这些在自己家里说说就好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讲,你会被口水淹没的,何况我们家本来就是开书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