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碧上梢

苏末末回到寝园，便向胡兮兮打听顾家。胡兮兮岂有知而不言的道理，只怕言不尽意。“西城顾家。顾家，茶衣世家。种得好茶，养得好茶花，茶艺自然不在话下。即使现在王城种茶养茶花后起之秀林立，却依旧能年年争奇斗艳中，拔得头筹，包揽茶艺三甲。据说，茶艺的传承，与顾家尊长尊嫡的家风有很大联系。春字辈历任家主，是顾家嫡长不曾有变的活招牌。”胡兮兮一板一眼如数家珍。“不过，”胡兮兮有点奇怪地看着苏末末，“这届春字辈年轻人，竟然出现在王宫，倒是完全出乎意料。”

苏末末自然不得解。“或许，像我们，来学点手艺？”

胡兮兮叹了口气，“我们，这些手艺，学不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反正都有侍婢。不过是，以后相夫教子找点事情摆弄摆弄打发时间罢了。”胡兮兮偏过头看着苏末末，“谁又真能寄望这些手艺儿养家糊口，若是真轮到我们来养家糊口了，那怕是这些手艺也没用了。”

苏末末斜眼看了看胡兮兮，“自然不需要你养家糊口，但总要会点东西吧，长成废物也是不大好的吧？”

胡兮兮大笑，“原来你是担心自己长成废物！我就没有这个顾虑。好吃好喝，好睡好梦，人生在世，青春苦短，及时行乐。”

苏末末莞尔，“幸亏你不是个男子，不然绝对废物加纨绔！祸害啊祸害！”

胡兮兮望了望远处的丘馨玥。“锦衣丘家。历来采桑养蚕一绝，即使在素有桑丝美誉的王城，她家的布匹锦缎，手艺女红，都是名冠王城的。据说，自有王城王宫，便有锦衣丘家，花重锦官城，便是她家风头长盛的真实写照。世世代代的传承，锦衣城丘家，说富甲一方都是委婉的。那名动天下的花锦，便是她家供给王宫大族名门世家的婚服。”

苏末末叹了口气，家世如此富丽堂皇之人，一个茶艺，竟也与我等如此用功，真的不愧是锦衣丘家啊。

胡兮兮想了想，“大概是名头大了，丢不起脸，所以事事争先，凡是第一。怕辱没了家风？咦，我就没有这个忧虑！”她咂了咂舌，这个过度联想让她撇了撇嘴，似乎唯此，才能撇清关系，有点农家小孩胡言乱语后，大人忙不迭的“童言无忌”的做法。

苏末末一阵发笑，那你家呢？文武世家胡家？

胡兮兮笑道，“不过是世间笑闹，文章武功哪里能世袭？不过是家里看得紧，比较计较而已。那冬练夏练的，全是血汗泡出来的。我娘就十分庆幸我是女儿身，从不拿这些个来约束我，可是，我哥哥我弟弟，胡家其他男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自出生，就要按着祖传的命格纹理，宜文宜武事事周全。若是我一般长大，我宁愿农家出生，泥里长大，也不要这些天命束缚！”

胡兮兮说着说着就气势高扬，最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苏末末笑道，“幸亏是女儿身，这架势，还是很有文武双全的大族气派！”

“至于洛家，虽然自祖上都是专修史书、官至太傅，但其实和我们胡家差不多，也得勤修苦读，跑不脱的！”胡兮兮再朝馨玥边上的晏子和柳珊瑚，呶呶嘴，“盐铁世家晏家，盐铁专卖，王城巨富。”“金粉世家柳家，胭脂水粉。我们大小用的，全都出自她家。偌大王城，不过是男人和女人，所以，这金粉世家，貌似轻巧，无关经纶济世，却何尝不是掌握了大半个王城呢！我若是甘愿做那粉丽佳人，日常也少不了卖弄脸面寻个时妆，怕是先得递帖子到她家轮候的。幸好！幸好！”胡兮兮假意畅享一番，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苏末末拍额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来学个手艺，竟是掉进了夹缝，连呼吸都是要抢的。

胡兮兮上下盯着她，“你还没有说你自己呢？你呢？又是出身成长于哪个世家名门？”

苏末末叹气，“我是被那个赵嬷嬷冷不丁从大街上捡来这里的。我原来去投奔园艺坊，平常帮我爹妈种种菜养养花，若是能凭此就给我爹妈挣个园艺女官回去，那对我这种小户人家来说，自然扬眉吐气，就是以后嫁人，那也是面上风光、没人敢小觑的了。哪里知道，阴差阳错，误入了你们这侯门深海啊！”苏末末顿了顿，“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多世家，巨富，名门的。不过，”苏末末眼睛一转，“若是论起这世世代代的，我怕是位列百家之外的苏家吧。”

胡兮兮虽然不可思议，但看看平日苏末末的那股清明做派，怕也不出左右，不过这个位列百家之上的说法，着实有点过于张扬简直跋扈了。

胡兮兮笑得直不起身，佝偻着背去捶苏末末，“好你个百上苏家，着实不要脸些。不过你既然豁得出口，我也豁得出脸。我以后成全你个百上苏家！哈哈哈……”

茶艺坊也好，园艺坊也好，所有新进人员的宫室坊厅也都迎来了三月一度的迎门考。课罢，茶艺坊的考试题目，教养官已经刚在茶室公布，三天为期，在茶室给在场考官现煮一壶茶。明天开始，茶室转为考场，进行关闭。考生明天按照公布的考试顺序，提前半个时辰进场候考。

听罢，胡兮兮对着苏末末挤眉弄眼，“这没有多大难度啊！”苏末末回她一个笑，“难度不大，出彩也难。”

丘馨玥回头看了一眼苏末末，似乎对苏末末的“出彩”二字介怀。不知道她低声了一句什么，引得晏子等一众哄堂大笑。

胡兮兮盯着那阵欢笑的人脸，撇撇嘴，得意啥，不就是泡壶茶，泡得好还能上天了不成！

考试三天茶室都关闭，学员们倒是颇为珍惜这最后备考的时间。却不知道是不是临考前要故意为难下考生，今天公用的茶叶到下课后就早早见了底，胡兮兮和苏末末自然没来得及弄点余留，没多久，自己茶罐里的茶叶同样见底后，在一众的欢闹声中，胡兮兮拽着苏末末的手一脸不屑地离开了茶室。

她们照样去了藏书阁。藏书阁里，顾春生正在和洛老头下棋，双方正剑拔弩张、难分难舍、严阵以待。这样明显的对峙，在下棋人那里竟感受不到半点的凌厉，只是观棋者自主屏息相待，如临大敌当前。苏末末看得噤若寒蝉，一身紧张。

胡兮兮推了如在局中的苏末末，你今天不泡茶了吗？

刚想将就洛老头那些茶叶，看到顾春生，苏末末顿时横眉怒向，也不管两人棋局到何境地，朝顾春生手一伸“茶叶！”

顾春生抬头看看苏末末，指指洛老头的茶桌，“在那！”自顾自继续下棋。

迎着胡兮兮的诧异，苏末末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嘚瑟，她不自然地收回脸上的乖张怒目，呵呵一笑去煮茶。

顾春生的茶叶有点不一样。平常茶室用的茶叶，是比较粗枝的团起来的叶片茶，待水煮得起泡时，泡将起来，要过一壶水。到第二壶水第三壶水，后面的醇厚才慢慢出来。但手里的茶叶，却是十分纤细，茶叶干黑中却透点绿意。苏末末十分小心地拿起一片来，那要比教养官们说的一叶一芽还要细嫩，干枯细嫩，就这么奇巧地糅合在这些片茶叶上，怕一不小心，这枚茶叶就伤了头掐了尾。胡兮兮凑过头来，看苏末末这么小心翼翼。

“顾春生，你这个茶叶很是不同啊！”胡兮兮嚷嚷。

顾春生一笑，“这入茶艺坊没几个月工夫，你们成了行家啊！”又接一句，“那你们姑且泡着试试！”

胡兮兮一甩笑，“承蒙夸奖”，正准备张口问个泡法，被这携带的一句堵住了嘴。

苏末末掂量着，这茶叶那么嫩，想必经不起煮洗，也就不同往常的慢慢品了。她对胡兮兮说，我们分六杯水，每人两杯，用不同时长的开水来慢兑。喝的时候，我们注意记住口感，相应的口感就是我们要的泡茶时长了。

她略去了煮泡，等水煮的冒烟起泡，就从开水后每间隔一段香的时间，就冲泡下一杯。等前四杯泡好，她把第三杯和第四杯给下棋的洛老头和顾春生送去，第一杯稍凉，她把茶分出来一半，给胡兮兮。苏末末和胡兮兮，两个人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里的茶叶。这时候的茶叶，正慢慢化去开始的干枯，在开水的浸润下回还，显出一点点绿意和舒展。而第二杯，这些绿意和舒展就更加明显。等第六杯泡完，第一杯里的茶叶竟然是完全苏醒了，就像是一片片新鲜采摘挂着露水的茶，却又比那新鲜多了些遒劲和曲度。那些遒劲和绿意慢慢爬满整个茶杯，浸润每一滴水，让那茶水从一点点清苦，慢慢回味出一点点甘甜，苦甜里又透着一点清爽，显出一树茶叶的醇厚来。

胡兮兮跳将起来，这茶叶的味儿，很是很是，平常的茶，是老而醇厚，但这茶，很是，对，鲜嫩。

鲜嫩，苏末末对这个词语十分中意。

她们再分第二杯。第二杯的清新更加绵长点。苏末末正要拿下一杯，顾春生眼疾手快从她手下泰然端走那剩下的两杯，

“味道不错，你们接着泡！”

胡兮兮当然要为苏末末撑腰，毫不客气地追着顾春生的背影来了一句：“顾春生，你是客人！”

顾春生一笑，指指洛老头，“对，主人在这，我们虽是客人，不过长者为尊，就不要计较了。”

胡兮兮对着苏末末翻了个白眼。

苏末末觉得这茶叶确实不错，倒是顾不上跟被人揭开真身后就原形毕露的顾春生计较了。

她本来打算煮第二壶水。但水壶里的水，摸上去还很烫，有个七八成开的样子。她用茶匙轻轻舀了一勺，正要放进去，忽然想到那在水里慢慢舒展开的绿绿嫩嫩的芽，若是放在一个大瓶子里，就更为舒展自在了吧。她干脆在洛老头的那堆茶盅里，找来个大水盅，缓缓倒了一把茶叶，然后就着这凉了些微的水一冲，那茶叶当初，便随着水转起来，沉沉浮浮，似乎是正从沉睡里慢慢苏醒，那青黑的干叶再一次从墨色渐青，渐黄，再一次变成了黄绿的鲜叶般，在水里飘摇，最后似沉似立地密密丛丛挤在水盅底部。那水，由开始的无色，渐渐变亮黄，变绿，最后分不清到底是水映衬了茶叶的绿还是茶叶染色了水了。

她正看得紧，胡兮兮一把端过来，十分开心地捧到了顾春生的面前，“来，饮水吧，够你喝的了！”

苏末末眨巴着眼睛，知道胡兮兮误会了，以为苏末末要报刚才那两茶之仇呢。

她干脆拿过自己和胡兮兮的杯子，一起过去分那水盅里的茶。

顾春生倒是从容，给洛老头的杯子续上茶后，也给她们的杯子一一续上。那茶温刚刚好，苏末末正要入口，洛老头转过身对顾春生说，“咦，这个可以了，这和你刚才泡的差不多了。”顾春生一口啜饮微笑不语。胡兮兮闻言这才拿起茶杯，果然，已经褪去了开始的那股略为浓郁的青涩，开始入口时是清淡的苦，后面又回味出清淡的甜，整个口腔都是一种清爽。

“末末，真的没有能难倒你的茶！”她十分崇拜地望向苏末末。

苏末末没有料到忽然的灵光一现，竟有如此大的收获，原来，有些茶浓醇，有些茶却要清淡，有些茶要开水慢煨茶味才能慢慢出来，有些茶却是清新冲淡只需点泡即可。

茶叶与茶叶之间，竟有如此大的不同，而冲泡之法，也有如此大的差异。

顾春生点点头，“这个手艺泡这个茶可以了。”

“这个是什么茶？”苏末末十分好奇。

“最近新出的茶，碧上梢。”

碧上梢。苏末末似乎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原来是新上的茶叶。今天上课时，她在教养官手里过过这个单子。苏末末心里一动，让胡兮兮动手煮水，她和胡兮兮得把刚才的流程再过一遍，这个茶，她们以后都少不了要学的。即使不学，她自己也挺喜欢，泡给自己喝那也是相当好的啊。她一边冲泡一边告诉胡兮兮开水放凉七八成，用大盅冲水，可以褪去小杯里转不出去的苦涩。

当三天后，胡兮兮在茶室里自选茶叶进行茶考时，意外看到了这款“碧上梢”。她喜出望外，考试时能正好中到自己擅长的项目，那是多大的福气啊！

只要没有被为难，至于能决战几方，那便不是她胡兮兮考虑的范围了。谁也没有料到，茶艺坊的首考，胡兮兮，一招“碧上梢”，绝杀！

当成绩张贴出来，不仅丘馨玥一众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胡兮兮了。她知道自己占到了苏末末的便宜。

“你明明碧上梢泡得比我好，怎么分数比我低？”胡兮兮十分不解地看着苏末末。

苏末末一笑，这个新茶我没有把握，所以还是选了平常泡的铁衣。你看，还是没有泡出味道来。苏末末沮丧地皱了皱眉。

胡兮兮十分无语，到手的第一拱手相送，还好，自己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不至于让丘馨玥等抢了这个风头。

当然，既然是第一，藏书阁的碧上梢，就成了胡兮兮的专属。胡兮兮在碧上梢上，还算下功夫。苏末末的精力，继续对付那些难搅的慢煨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