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初见你:日暮苍山远
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程远暮给了林艾三个愿望,关乎着林艾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牵绊。此刻阖眼许愿的林艾,并不知道这三个愿望在此后的漫长时光里所经历的曲折婉转,背弃流离。在默念的那一刻,她是如此虔诚地笃信。
吃完蛋糕,程远暮邀请林艾去自己的房间玩。他的房间宽敞清爽,家具和墙纸都是清澈的蓝白系,玩具和书本整齐地码在书柜里,旁边是琴谱架与小提琴,书桌上铺着字帖和宣纸。
程远暮手指一指,好看的眉眼全部挤在一起,满脸都是痛苦,“练琴一小时,练字一小时,每天都要。”
林艾不懂为什么程远暮好像很讨厌他的房间,她觉得棒极了。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宣纸细腻的边缘,抚摸过小提琴带着松香的面板,最后停在了琴弦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去。
程远暮看着她,突然眼睛一亮,“哎,你陪我练琴吧?”
林艾一愣,继而点点头,“现,现在?”
“不止现在,还有以后。”程远暮像是发现了一个让痛苦的练琴时间变得聊有趣味的方法,显得十分高兴,“反正你家经常没人,我看你以后就常常来我家吧!我练琴,你可以看书,或者……”
程远暮指了指书桌,笑得见牙不见眼,“或者你可以写书法啊,我看你这么安静,比我适合练字。”
林艾看着这个被温暖的灯光照亮,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房间,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日……暮……苍……山……远。”
“看!”程远暮搁下毛笔,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几口,把纸上的墨水吹干,然后拉着林艾过来欣赏他的“墨宝”。
程远暮的毛笔字写得并不规矩,龙飞凤舞相当恣意,林艾却莫名地觉得十分好看。她小心地抚摸过男孩笔下那些略显稚嫩的笔锋,口中不自禁地跟着念了出来。
“日……”可是只发出了一个音节,林艾就赶紧闭上了嘴巴。这么好的诗,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姓名典故,她觉得自己磕磕巴巴的声音简直是一种无礼的亵渎。
程远暮立刻就反应过来,凑到林艾面前,夸张地把嘴唇嘬起来,把腮帮子吸进去,像是慢动作回放一样,拖长了尾音念道:“暮——”
他凑得很近,用力发声时温热的鼻息喷在林艾的脸上,挠得她痒痒的,“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笑了。
“喂!”程远暮佯怒,屈起手指作势要敲她的脑门。林艾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可是落在额头上的指节却并无力度,只是极其轻柔地蹭了蹭。
“认真点!”程远暮像个小大人似地板起了脸,“爷爷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练字贵在练,多练就会熟能生巧。说话也是一样啊,多说就会越说越好了。”
“所以……”他探过身来,小小的拳头握紧,斗志满满地挥了挥,“我陪你一起练。”
男孩的眼睛亮亮的,眼神真诚而专注。真奇怪,林艾心里暗暗想。这个男孩好像是有魔法一样,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就说服她去做自己不敢想象的事情。
林艾点了点头,学着对方的样子,把嘴嘬起来,把腮帮子吸进去,用力地发出声音。
于是,外面的程家爷爷奶奶便很快听见了,房间内传来的两个一先一后的声音,响亮、清晰,带着隐约笑意。
“日——”
“暮——”
“苍——”
“山——”
“远——”
日暮苍山远。这是程远暮名字的由来,也是林艾完整而流畅地念出的第一首诗。
这以后,林艾成了程家的常客。她慢慢地了解到,这其实是程远暮爷爷奶奶的家。程家爸妈工作繁忙,程远暮一直由爷爷奶奶照看长大。
程远暮的妈妈,林艾也常常见到。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笑容温婉,柔声地俯身与她打招呼。程远暮继承了她深秀的眉眼。
整个家里程远暮最怕的是程爸,他苦大仇深地向林艾详细描述过父亲的严厉,不过林艾却能从仅有的几次与程爸的照面中,看出那个男子微微蹙起的眉间掩藏的关切与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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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暮色微合的傍晚,微凉的晚风穿过程远暮房间的窗户,送来萧萧林语,深深浅浅地浮动在温暖的光线中。
程远暮运弓拉琴,林艾挥墨写字,清新的松香里混合着馥郁的墨香,风吹动着男孩的琴谱与女孩的宣纸,哗啦啦地翻动到下一张。
程远暮还会陪林艾一起练习发声。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鼻尖抵在书页上,眼珠逐字转动。不知是真的“熟能生巧”,还是程远暮的陪伴让林艾不再对说话那么畏惧和抵触。
刚开始的时候,程远暮说一个字,林艾只能跟一个字。接着,程远暮说一句话,林艾可以慢慢地跟一句话。
到后来,两个人可以异口同声地一起朗读同一个段落——当然,程远暮会细心地随时注意林艾的进度,在她有困难的字眼上不着痕迹地放慢速度。
休息时,程奶奶会送来水果,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头或是真心地赞扬一下林艾的进步。程爷爷偶尔也进来看看,指点林艾的运笔,再顺便拿来一本新书换下两人读完的那本。更多的时候,只有两个孩子抱着果盘坐在窗台上,程远暮海阔天空地聊,林艾笑意盈盈地听。
他给她说马拉多纳连过五人和上帝之手的经典传奇,给她说自己百战百胜勇挫白轩墨夺得赵子龙一角的英勇往事,还有极少极少数的时候,给她说小太阳一般的男孩也会有的成长的烦恼。
林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安静的倾听者。她喜欢抱着膝盖,微微歪着头,脑袋偏向程远暮的那一边。时而点头附议,或者恰到好处地疑惑,脸上始终有着清浅的笑意,眉目温润,仿佛流动着温暖的光。
在那个光线充沛的房间,晚风温凉的窗台,林艾渐渐地也对程远暮敞开了心扉,向他倾诉了对母亲的等待和思念。
“你妈妈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我陪你一起等她。”
程远暮信誓旦旦地说。
林艾的故事,对于集宠爱于一身的程远暮来说,应该是匪夷所思的。然而男孩的眼睛里却是真诚的理解和宽容。
艾青离开之后,林艾第一次觉得真正的释然和轻松,她灿烂地笑了,一个酒窝亭亭地缀在脸颊,盛满了如水的月光。
彼时林艾尚未读到《诗经》,也不知那句令无数人魂牵梦萦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不会用美好的诗句来描述那些时间,她只觉得心中宁静而欢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白日渐长又渐短,树叶变绿又变黄,阳光转浓又转凉。
春夏秋冬,急景流年,一如潺湲不息的川河,不曾在谁的怅惘和爱慕中踯躅。不动声色,静默地织出一匹年华的锦缎。
程远暮从咿咿呀呀的《开塞》练到了流畅洒脱的《维瓦尔蒂曲》,分弓连弓、冲跳滚奏,愈发行云流水,顾盼飞扬。林艾从横竖点勾慢慢临摹到连篇的字句,起笔时藏锋露峰,沉腕间悬针垂露。
她从《千字文》写到《全唐诗》,然而最爱写的,也天天写的,只有一句。
日暮苍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