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屋藏娇(一)
梁如松进弘文馆快三年了,第一次这么早来办公。
刚进门,就听到二楼有动静,他好奇心起,想看看谁来这么早。
一个白衣女子,像一只折断翅膀的白鸽,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梁如松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抢先一步,冲到了少女身边:“姑娘,你没事吧?”
话刚说出口,他愣住了。
这少女的眉眼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精致,尽管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非但不减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他怔怔发呆,蓦然想起宋玉在《神女赋》里,赞颂神女的句子,这描绘的分明是眼前的少女。
“放开她!”
程岩阴沉着脸,自楼上追下来,一把推开梁如松,强势地将少女从他怀中夺走。
梁如松这才反应过来:“程兄,这女子是谁?怎么会在弘文馆里?”
话刚说出口,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醉人的幽香,正是昨日在程岩身上闻到的帝膏之香,只是更浓烈。
是从这少女身上发散出来的。
梁如松恍然大悟,程岩官服上沾染的帝膏,不是来自独孤府,而是来自这个美貌少女!
“程兄,这到底怎么回事?”
程岩蹙着眉查看完少女的情况,只扔下一句“待会儿再给你解释”,便抱着少女上了楼。
梁如松满腹疑惑,看着程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停顿片刻,还是追了上去。
他平时很少到二楼来,也想不到程岩大胆如斯,竟然在书阁中藏着一个女子。
程岩正在喂药。
想来那汤药滋味很不好,哪怕陷入昏迷,少女对这个味道依然万分排斥,咬紧牙关,不肯张嘴。
程岩将少女靠在自己怀里,不容她逃避,耐着性子,将水袋中的汤药,一口一口灌进她嘴里。
梁如松看着程岩脸上忧虑的表情,手上轻柔的动作,又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一件男子的里衣,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梁如松脱口问道:“程兄,是我想错了,看来你的心上人并不是丞相府的五小姐。这位姑娘才是你的心上人吧?”
程岩喂药的动作一顿。
梁如松见自己猜对了,内心没有半分得意,反而替程岩发起愁来:“这不是你能动心的女人。”
“什么?”程岩像在反问。
梁如松回道:“我虽不知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但也能猜出一个大概。
“皇城守卫森严,不管什么人进出,都要核对腰牌,这少女显然不是从宫外进来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来自后宫。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后宫出来的。她又是这般容貌,还能用帝膏,十有八九是……”
皇帝的女人。
梁如松没有把话说得太过直白,程岩却听懂了。
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继续喂药。
梁如松正色警告道:“程岩兄,我曾听闻过你的过往,也知道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
“你没必要因为一个女子,断送了锦绣前程,甚至性命。”
程岩依然沉默地给少女喂药。
此刻楼下响起脚步声,想来又有别的同僚来到了。
梁如松道:“程岩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你也要下定决心。
“你留在这里照看这位姑娘吧,我帮你挡住楼下那些人。”
说完这番话,梁如松毅然决然下楼去,他觉得自己留在程岩眼中的背影必然格外高大。
却不知道,在他身后,程岩眼中的忧郁神情尽数退去,目光变得深沉复杂。
——
昨天傍晚,程岩出了皇城,径直去了药馆,回家时,天色已晚。
帮忙跑腿应门的男仆老谷问他:“公子昨晚是去独孤府了吗?”
程岩没明白他的话:“好好的,我去独孤府做什么?”
十二年前,他被恩师独孤嘉运从潭州带回京,在独孤府住了几年。
那时候,他身无分文,衣食供给全要仰仗独孤府。
他又是一个极度自尊的人,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屈辱。
再加上恩师将他视为儿子,待他甚好,更是招得府中上上下下的嫉恨。
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对他怎样,暗地里,却没少欺负折辱他。
后来,他科举及第,授官弘文馆,有了俸禄,便立即租了一座宅院,从独孤府搬了出来。
长安居,大不易。
物价高,珠米桂薪;房租也贵,东城区一套独门独户带院子的宅院,月租就要四千文。
他的月俸也才只有四千文。
后来,他从牙人手里租了一座带着院子的宅院,月租只要一千文。
唯一的缺点是房子地处偏僻,距离皇城太远了。
程岩每天去皇城办公,几乎都要穿过整个长安城,步行要走将近大半个时辰。
独孤丞相心疼他,经常留他在府中吃饭,天晚了,就会留他在府中过夜。
只是如今丞相不在长安,随皇帝巡边去了,程岩自然不会去独孤府自讨没趣。
老谷低声道:“今天我从独孤府上听到了一个消息,丞相府的五小姐受了很严重的伤,据说眼睛被刺瞎了一只,脸也被毁了容,身上更是被扎得千疮百孔,没一块好肉皮……
“公子,你昨夜没回来,我还只当你早就得了消息,到独孤府探望去了。”
程岩皱眉道:“她金尊玉贵的一个小姐,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老谷确认程岩是真不知情,压低声音道:“听五小姐的乳母说,五小姐在宫里与楚国公主发生口角,公主突然发狂,用簪子刺伤了五小姐。”
独孤承徽的乳母跟老谷相好,两人相会时,会经常讲独孤府的秘辛给老谷听。
程岩虽离开了独孤府,却也因此还是经常能听到独孤府的消息。
老谷又道:“更玄乎的是,楚国公主刺伤五小姐后,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在后宫失踪了。听说皇后娘娘都要把后宫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公主。”
程岩的心一沉,手指不自觉将手中的药包抓紧了。
他立即想起那个在弘文馆里发热昏迷的少女。
那少女有着绝世容貌,身上熏着世间少见的帝膏之香,又谈吐不凡,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宫女?
“我依稀听人说,楚国公主容貌出众,这是真的吗?”程岩还想进一步确认。
老谷道:“怎么不真?我虽然没见过,我那相好的可是亲眼目睹。
“就今年春天,独孤老夫人的葬礼,楚国公主陪着皇后娘娘去送灵,我那相好的也陪着五小姐随驾,有幸得见。
“据她说,楚国公主的确好相貌,独孤府上的一干姑娘小姐,虽也花容月貌,个个是美人,竟没一人及得上。”
程岩又问:“楚国公主是不是还有一个兄长?”
老谷回道:“是啊。已故的昭愍太子,跟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程岩几乎有九成把握确定,他救的那个自杀的少女,就是失踪的楚国公主。
万万没想到,他好心救人一命,救的却是伤害他恩师女儿的凶手。
程岩忍不住苦笑,这是不是造化弄人?
老谷见他表情古怪,疑惑不解,问道:“公子,你可要去独孤府探望?”
程岩拒绝道:“五小姐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儿,我这样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贸然上门成什么体统?”
老谷叹了口气:“公子,你还是去看看为妙,自独孤世子离家,丞相如今又不在京,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独孤府都是女眷,没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怕是不妥。
“就算您不看五小姐,好歹看丞相。”
程岩哪里不明白这层关系?
对他而言,当务之急,不是探病,而是想办法解决自己留在弘文馆里的麻烦。
恩师一直想将女儿嫁给他,哪怕程岩不情愿,外界却也早把他当成了独孤承徽的未婚夫。
楚国公主刺伤了他的“未婚妻”,他却将楚国公主收留在弘文馆,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倘若被独孤氏知道了,被他恩师知道他悉心培养、视同亲生的弟子,救下了伤害他女儿的凶手,这让恩师怎么看他?
就算恩师肯相信他是无心之举,独孤氏的其他人吗?会相信他吗?
倘若被独孤氏的政敌知道了,那更是不得了。
他们会追问:你是怎么救下楚国公主的?皇城重地,宫禁之时,为什么会留在弘文馆?莫不是意图行刺?图谋不轨?
他是丞相的得意门生。
一旦被恩师的政敌抓住把柄,很有可能利用这一点来攻击恩师,一项“谋反”的罪名扣下来,可能会连累整个独孤氏。
他出于善心,救人一命,谁能想到却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呢?
程岩愁得一夜无眠。
清晨,他早早起床,想尽快赶回弘文馆,趁着同僚们还没来,将少女赶走,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他猜对了。
这个少女果然就是楚国公主。
楚国公主比他预想的要聪明,竟然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下好了,这位公主看着就不是善茬,倘若她反咬一口,损毁公主名节这条罪名就能让他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偏偏祸不单行。
他还没解决公主的问题,他的秘密又被梁如松撞破了。
梁如松的父亲梁融炬,担任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人称“左相”。
跟“右相”独孤嘉运都是丞相,两人共同协理朝政。
两人面上虽然亲和,背地里却是政敌。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程岩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倘若梁如松把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告诉父亲,那整个独孤氏都完了。
让程岩庆幸的是,梁如松心思直爽单纯,不拘小节,不但没有揭发他,还打算替他隐瞒。
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梁如松真的会替他隐瞒吗?
他拿不准,也不敢冒这个险。
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先稳住了梁如松,别让他去告密。
而他则利用时间差,尽快处理完公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