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书屋藏娇(二)
英华从昏迷中醒过来,全身依旧酸疼难当,只是头疼得没那么厉害了。
她眼睛从高高的屋顶转移到成排的书架上,再落到身侧。
意识慢慢恢复,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是躺在弘文馆里,昨天她躺过的地方。
唯一的不同时,昨天她身下垫了一些书卷,地板生硬硌得她生疼。今天她躺在半条松软的被褥上,身上盖着另外半条,被褥暖暖的,有阳光的味道。
不过,这是谁的被褥?又是谁将她放在这里的?
难道是程岩?
她想起自己跟程岩的那场争吵,自己失足从楼梯上滚落,恍惚间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另一个男人?!
一想到另一个人发现了她在弘文馆里,英华惊吓地霍然起身。
只是她身体原本就虚弱,又起猛了,眼前一黑,重重摔回去,后脑磕到地板上,几乎将她磕晕。
程岩听到动静,过来查看:“醒了吗?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
他将一碗盛着白粥的碗放在英华旁边,表情平静沉稳,不复清早那怒火攻心的模样。
“能自己吃吗?”
英华看着他,想起今天早晨的那场争吵,又想到他是独孤承徽的未婚夫,对他的厌恶更深。
真恨不得拿簪子也在他那张脸上戳几个窟窿,跟独孤承徽凑成一对。
此刻她身体虚弱,无力报复,只能将火气撒到了那碗白粥,伸手要将碗打翻了。
然而两三天没吃饭,她早就没了力气,连打翻一只碗的力气都没有。
“不吃是吗?”程岩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原本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你自己饿死了正好。
“到时候,我就把你的尸体放在城墙的角落里,让人误以为,你失踪的这些天,一直藏在这里,找不到食物,活活饿死了。
“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也省得我亲自动手,为承徽报仇了。”
程岩作势就要端走那只碗。
英华气得浑身发抖。
程岩此刻完全拿捏住了她,他明知道英华要活下来,偏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英华也想要表现得硬气一些,宁可饿死,也绝不去碰程岩的食物。
可她想要活着,想要报仇,就必须接受他给的羞辱。
程岩端着白粥刚走几步,突然停住,回头查看,只见英华拉住了他的衣裾。
“又想吃了?”
英华闭上眼睛,屈辱地点点头。
程岩又将那碗粥送回来,戏谑地问:“能自己吃吧?要我喂你吗?”
英华的嗓子像吞了炭火般疼痛,她还是费力挤出了两个字:“不用!”
浑身无力,一阵阵发晕,英华拿勺子的手,一直在颤抖,一勺粥还没送到嘴边,就先洒了大半。
程岩袖手旁观,看着她出丑,没有帮她的意思:“你那是饿的,喝完粥就有力气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英华的眼睛里滚落。
连她自己都诧异,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按说,她遭遇过比这更加难堪千百倍的屈辱,她都没有掉落一滴泪,怎么被程岩一羞辱就哭了呢?
英华极力强忍,越忍眼泪流得越凶猛,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程岩凝望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她的唇边,见她扭头避开,笑道:
“公主,你明知道反抗没有任何意义,又何必自取其辱呢?倘若我是你,不管内心有多少忿恨,我都会先养好身子,再做其他打算。”
英华不愿意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程岩说得有道理。
她终于妥协,放弃无谓的抵抗,流着眼泪吃完了那碗粥。
正如程岩所说,英华吃饱饭后,身上果然有了力气,手也不再抖了,头脑也清醒了一些。
但她对程岩的厌恶和戒备之心不减,见他没有离去的意思,忍不住瞪他。
程岩将英华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将她的心思也猜了个大概,缓缓说道:
“公主,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想过要这样将你交出去。
“倘若我真想对付你,只要出了弘文馆往西,穿过太极殿,就到了独孤丞相办公的中书省,都用不了一刻钟,丞相便会找到伤害他女儿的凶手——”
英华湛然的眸子里,逐渐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倘若他真这么做,英华真是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不会去告发你。”程岩看出了她的害怕,语调竟放轻柔了许多,“你不必害怕。”
他这当然是吓唬英华的,恩师跟随皇帝外出巡边,压根不在皇城里。
英华因恐惧紧张,一时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对程岩的话半信半疑。
毕竟自己把独孤承徽伤成那样,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程岩就算再怎么善良,也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我跟独孤承徽并无婚约。况且有皇后跟丞相在,替她讨回公道这事,还轮不到我。”
程岩声音淡然,不疾不徐,“更何况,我也知道她素日为人,的确骄纵太过。你们之间的争端,过错在她,对吗?”
英华怔怔地望着程岩,他那温柔和缓的语气,又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理智疯狂地提醒着她,今天早晨程岩跟她起的那场争端,他那时候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可她就是受不了这种兄长式的温柔,鼻子酸涩,眼圈又红了。
程岩又道:“公主,我前天夜里救你,是出于人向善的本能,想不到却把自己陷进了泥潭里。
“你说,我这算不算好人没好报呢?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果。”
他这番话说得英华无言以对。
的确,自始至终,程岩都没做错过什么。
倘若因为他好心救人,就招来横祸,那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英华咬了咬唇,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蘸水在地板上,写下自己的承诺:
“我会为我做的事负责。但不能由皇后来审判我。你收留我到父皇归来。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会让人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间是在弘文馆里,更不会牵扯到你。”
“圣上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回京,风险太大。我只能收留到你的身体痊愈。”程岩讨价还价。
英华不愿意接受这个方案。
皇帝不在宫里,落到皇后手里,她在劫难逃,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等到皇帝回来。
程岩轻抚着身上的官服缓声道:“大周官服根据等级服色不同:三品及以上官员服紫,四五品着红,六七品穿绿,八九品小官才着青袍。
“公主,你出身高贵,见惯了穿红着紫的高官,应该没见过我们这种穿青袍的低级官吏吧?”
英华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程岩又道:“每年,聚集到长安来应试的读书人,有上万人,都想穿这身青袍。公主,你知道最后有几人如愿?”
英华摇了摇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英华面前晃了晃:“只有二十人。”
英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程岩苦笑道:“公主,你不知道,在你眼里不起眼的这身青袍,在很多出身寒门的士子来说,是毕生渴求。
“为了这身衣服,很多人从风华正茂便投身科举,直到幡然白首,始终未曾如愿。”
这几句话,他说得颇为惋惜、惆怅。
英华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生来尊贵,锦衣玉食,所知所见,都是穿红着紫的人,哪里识得底层疾苦?
更不知有人竟然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只为了一件从未入过她眼的青袍?
程岩又道:“我也曾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公主,夸张地说,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脚下踩的是那些落榜者的尸骨。
“你说我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我不能因为救你,搭上我的前途。”
英华泪眼盈盈。
程岩让她想起了惨死的珠儿。
她已经连累珠儿了,不能再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好。我答应。身体痊愈就离开。”英华写道。
程岩垂眸看着英华在地板上,写下了他想要的结果。
只要公主愿意为她保守秘密,他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接下来,他该解决梁如松了。
——
“姑娘,姑娘,你醒醒,起来喝药了。”
转天一早,英华被一个声音吵醒。
英华猝不及防看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啊!”她惊恐地连连后缩,发出了低哑短促的惊叫声。
梁如松自诩“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美少年,深得女子喜爱,从不曾将人吓得花容失色。
难道说我最近沉湎玩乐,掏空了身子,把自己整憔悴了?
梁如松一边自我怀疑,一边柔声安抚:“姑娘,你别怕,我是程岩的同僚,梁如松。我不是歹人。”
英华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
这就是她昨天早晨,滚下楼梯时,听到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原本就恐惧男人,想到这男人还察觉到了她的藏身之所,就更是忌惮。
她害怕自己的行踪暴露,皇后会找到这里;也害怕会连累程岩。
梁如松不明白她为何会怕成这样,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只得远远走开,解释道:
“你的事,程岩昨天都跟我说了。说来可笑,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苦命鸳鸯,原来竟是毫不相干。
“他说,自己是无意间将你从角楼上救下来的,又看你发烧,就将你暂时留在了弘文馆。
“今天一大早,他的随从给我送来一封短信,说他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让我帮忙照看你,并把你要服的药带给你。”
他说着话,忍不住从书架中探头出来,看到的依然是少女惊恐万分的神情。
“啊!”英华看到他探头出来,又吓了一跳,后背撞到了书架上。
梁如松立即打消靠近她的念头,忙道:“你别怕,我这就走。药和吃的,我给你放在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