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宫闱少女(五)
程岩几次想询问这少女的来历,为何寻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知不觉,月落西斜,已经到了五更天。
远处响起钟鼓声,预示着宫门即将开启。
皇帝虽不在京师,但各官署还得办公,处理公务,弘文馆一会儿也得开门了。
程岩看向少女,只见她倚靠书架而坐,头垂在一旁,长发散落,遮住了她的脸。
“姑娘,姑娘,天快亮了——”
喊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应,程岩走过来,俯下身又叫了几声,依然得不到回应。
顾不上男女大防,程岩拨开少女的长发,手指碰到她的额头,炽热滚烫。
程岩暗道不妙,又仔细查看,最终确认,这少女受寒一夜,发起热来。
眼看着同僚们就要到来,他只能抱起少女,将她转移到了二楼。
书阁的二楼存放的大量案牍平日用不到,很少有人来,况且这里书架重重,像迷宫一般,就算有人来,也很难发现有人藏在这里。
程岩找了一个隐秘的角落,布置妥当了,给少女安身。
他起身离开时,却被少女拉住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衣襟:“哥哥,你别抛下我!”
比起清醒时的戒备警觉,神智不清的少女更加脆弱无依,让人心生怜惜。
程岩回道:“我不走,我只是去弄些冷水来,给你降温。”
少女不答,手里依然紧紧握着他的衣襟。
程岩叹了口气,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柔声哄道:“听话,我一会儿就回来。”
少女这才不情不愿松开手,放任程岩离开。
听到程岩的脚步声渐远,英华再度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哪里还有神思不清的模样?
这当然是她装的。
原本她是打算寻死的,程岩救她时的那番话,改变了她的想法。
独孤承徽害死珠儿在先,她杀独孤承徽为珠儿报仇,本就是一命偿一命。
如果她再自杀,就相当于独孤承徽一条命,换了她跟珠儿两人的命,独孤承徽配吗?
再者,她虽然杀了独孤承徽,可她的仇还没报完:
独孤湛欺负过她;独孤皇后害死了她哥哥,这些账又该怎么算?
她要活着,向这些人报仇。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她是绝对不能再回后宫了。
她要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父皇回京。
远离后宫的弘文馆就是最佳藏匿地点。
可这个叫程岩的男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收留她在这里吗?
真不好说。
她必须想一个绝佳的借口留在这里。
一整天情绪的剧烈波动,曾用冷水沐浴,又衣衫单薄熬了一夜,她竟发起热来。
这真是上天垂怜。
她索性假装高烧昏迷,神智不清,把所有难题抛给程岩。
他总不能将这么一个昏迷的病人扔出去吧?
校书郎作为士子进入官场的“缓冲”官职,跟别的官署不同,工作清闲,无非就是抄抄书、校校正,只要完成公务,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甚至可以随意请假,时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来办公。
因此同僚们并没有察觉到程岩的异常,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程岩昨晚被锁在了弘文馆里。
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梁如松从程岩身边路过,突然顿住脚步,诧异地瞧着程岩,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暧昧的微笑。
少女高热始终不退,昏昏沉沉睡着,程岩担忧她的状况,哪里有心思察觉梁如松的异常。
见他表情微妙,这才询问:“怎么了?”
梁如松拍了拍程岩的肩膀,像是夸赞:“程兄,你昨晚艳福不浅啊。”
这话让程岩心中一沉,生怕他发现少女,装作不解地问:“什么艳福?”
“你别跟我装蒜,早就漏了馅了。”梁如松笑得十分自得。
“咱们弘文馆的同僚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你能瞒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
“你官服上沾染的香,是一种西域奇香,名曰帝膏,沾衣不散,珍贵异常,民间压根买不到,就是后宫,也不是人人可得。
“家父曾蒙圣上赏赐,得到一盒,因此我识得这香。”
梁如松往前走了半步,低声笑道,“昨夜去跟丞相家的千金幽会了吧?不然人家身上的香,怎么会沾染到了你的官服上?”
程岩一凛,他身上的香气,应该是抱少女上楼,或者是少女抱着他哭的时候,沾染上的。
昨夜他便察觉到了少女身上的幽香,却没想到这里面竟有这么大的名堂。
“胡说八道!”程岩正色警告道,“丞相千金是大家闺秀,端庄贤淑,你怎么能如此坏人名节?”
梁如松撇嘴道:“程兄,你怎么也道貌岸然起来了?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了?外人谁不知道你跟独孤家五小姐的关系?”
他原本是跟程岩说笑,却自讨没趣,悻悻而去。
程岩却紧张起来,藏在二楼的少女容貌绝色,又用得起珍贵奇香,到底是什么人?
每个官署都会为办公的官吏准备午餐,程岩趁人不注意,多拿了一些,留给少女。
少女没有胃口,给她准备的食物,也是一动没动。
闭馆前,他又上楼看了一次少女。
少女这时醒着,见到他上来,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缱绻依恋,看得人心颤。
“你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怕……”
时间紧迫,程岩来不及跟她多谈,只能尽量安抚她:
“你已经发热一天了,我必须得去给你弄点退热的药。天越来越冷,弘文馆没有御寒之物,我还得多拿点御寒的衣物来。”
程岩说到这里,略一踌躇,脸上有一丝尴尬难堪:
“我也知道,这样做有些唐突,但事急从权,夜里寒冷,你又有病在身,这是……这是我的……我的里衣……你穿在身上,好歹保暖一些……”
英华这才发现,他的手按在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脱下来的。
这一次,英华没有拒绝。
程岩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又软了几分:“明天一早宫门一开,我就赶回来,就几个时辰,没什么好怕的……”
安抚好少女的情绪,程岩起身离去。
英华看着程岩留下的那件里衣,衣服似乎还带着余温,气息干爽清朗,并不是英华厌恶的味道。
就像程岩本人。
自被独孤湛侵犯后,英华就极度恐惧男人,哪怕是净了身的宦官。
然而,她不怕程岩,也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里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兄长。
英华握着那件里衣,迷迷糊糊睡着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英华在昏昏沉沉中被人唤醒,身体依然发烫,四肢酸痛无力,嗓子也像吞了刀片般疼痛。
她勉强睁开眼,看到程岩那张阴沉憔悴的脸,不禁吓了一跳!
程岩一脸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昨日的温柔和善全都消失殆尽,只剩了锋利与冷酷。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目光犀利地看着英华。
英华看着他的眼神,心里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英华强忍喉咙的疼痛开口,却霍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程岩冷声道:“前天夜里,因我滞留在弘文馆,跟外界断绝消息,并不知道前天后宫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长女楚国公主跟丞相第五女发生冲突,楚国公主突然发狂,以发簪重伤丞相千金,随后便从后宫失踪了。
“你知道公主去哪儿了吗?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公主殿下?”
英华被他这一声称呼,惊得汗毛倒竖!
程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猜出她的身份?
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英华头疼得快要炸开了,她还是强撑着寻找线索。
重伤丞相千金?
难道说独孤承徽没死,只是重伤?
程岩是怎么知道独孤承徽重伤的?又是怎么知道公主失踪的?
难道说,这件事已经传出后宫,闹得满城风雨了?
不,不可能。
后宫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故,是独孤皇后的失职,以她的性格,绝对会封锁消息,不可能闹得人尽皆知。
那么,程岩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让英华胆寒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程岩压根没有英华想的那么简单,他还有英华不知道的身份。
英华以手指蘸水,在地板上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公主殿下,弘文馆房褊屋狭,不该作为接待您的行馆,请您移驾。”
程岩语言恭敬,却是正话反说,毫不留情地要将她弘文馆里赶出去。
英华看到程岩态度反差之大,又捕捉到脑海中零零碎碎的传闻,心里某种情绪越来越强烈。
“独孤承徽是你什么人?”
英华写这几个字时,手指在颤抖。
她想起来了!
宫女们八卦的时候,曾说起过,独孤承徽的未婚夫,似乎是什么轰动长安的才子。
倘若那个未婚夫登科做官,像弘文馆校书郎,这么清贵的官职,正是他的不二之选。
“未婚妻?”
程岩没有正面回答,只冷声说:“我好心救下来的人,心狠手辣,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善心!”
在英华看来,程岩这个回答,就算是默认。
英华愣怔片刻,哑声笑起来。
笑容从她的眉梢扩散到嘴角,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救了她的命的人,鼓励她活下去的人,温和如她兄长的人,给她安全感的人,竟然跟害她自杀的人是一伙的?
这怎么能不是造化弄人?
程岩黑沉沉的眸子里像燃烧着两簇火苗:“你笑什么?”
英华蘸水在地板上写道:“原本想以死解脱。是你救了我,还劝我好好活着。我不会再寻死了,我要活着。”
“我救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个心肠歹毒,狠如蛇蝎的女人。”
程岩沉声道,“独孤承徽被扎瞎了一只眼睛,脸也毁容了,浑身上下伤口无数。
“我只想问公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公主下次狠手?还是说,公主殿下,天性便是如此歹毒?”
英华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再次笑起来。
独孤承徽做错了什么,会让我下次狠手?
难道没人告诉他,独孤承徽杀了珠儿?
还是说连程岩也觉得,以独孤承徽那样高贵的出身,杀一两个人没什么?
英华因喉咙不能发声,无法质问程岩。
其实就算她能说话,她也不想跟他解释。
能够喜欢上独孤承徽的男人,跟独孤氏狼狈为奸的男人,人品能好到哪里去?
跟这样的人纠缠,不但浪费唇舌,简直就是自降身份。
愤怒和高热让英华失去了理智。
她强撑着身体,努力站起身来,看也没再看程岩一眼,向外走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一方容身之处。
上天从来没眷顾过英华。
刚遇见程岩时,她还以为上天总算帮了她一次,却没想到这只是老天跟她闹的笑话,兜兜转转,她又落到了独孤氏的手里。
罢了,被皇后抓到就抓到吧,反正独孤承徽没死,英华应该也不会为她偿命。
就算皇后真要她死,英华也无力回天了,不是吗?
英华自暴自弃地往外走,下楼梯时,腿脚发软,一脚踩空,从狭窄的楼梯上滚了下来。
天旋地转,她看到一个人影,影影绰绰朝她奔过来。
“姑娘!你没事吧?”
那人将她扶起来,语气关切焦躁。
凭直觉,英华断定那人不是程岩,她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人,却很快陷入一片黑暗。
“别碰我。”昏过去之前,英华在心里抵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