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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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有疑窦

是夜,都尉府客院。

郁温言在岳霖安排的居处沐浴完毕,身着中衣,神色沉静的坐在昏黄的灯火下出神。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湿哒哒的垂在肩头搭着的手巾上,不一会儿便沾湿了手巾后的中衣。

百里约捧着一盏热茶进来,见郁温言湿着头发坐在哪里出神,将手上的热茶放在桌上,抽了两张干的手巾,走到郁温言身后,将他的头发拢起,将湿透的手巾换下来。他站在郁温言身后,将手上剩余的布巾展平,一言不发地为郁温言擦头发。

郁温言被他的动作惊醒,眼睫一闪,抬眼看向面前小桌上摆着的粗瓷花瓶,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都尉府住了三天了,这三天里,郁温言可以说是被都尉府的绣衣卫们照顾得很好了,不仅住在独立的小院里,饮食起居也有专人照料,除却不能随意出院门外,吃穿用度甚至不输他在江州时的规格。

一切都好,除了郁温言再也没有见过吴瑜。

吴瑜身为绣衣卫副指挥使,自然也不会是个闲人。若是旁人也便罢了,但作为曾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她的人,郁温言却深深知道眼前风平浪静下藏着的不同寻常,他仍无从知道吴瑜对百里约起疑的原因,也对目前僵持的局面无能为力。

这都尉府中本无客院一说,郁温言住的这所院落曾是分配给岳霖的居处,岳霖成婚后便搬出了都尉府。府中除了一直住在长公主府的吴瑜外,也再无人的官职能高到在此居住,至于那位官职更高一等的总指挥姜逸,却因其个性孤僻阴沉,又与绣衣卫等人关系速来并不融洽,便就一直选择在外独居。所以,史久而久之,院子也就这般空了下来。

绣衣卫在朝中位置特殊,因而都尉府的房屋规制也与京中其他官府不同,为保安全,容人居住的院落被设计在整个建筑群的中间位置,被问值的绣衣卫们层层保护,滴水不漏。

纵然郁温言手中的暗格已渗入京都多年,也没十分把握能在此等包围下将外界的消息传入而不被察觉。因此,郁温言只能忍着心中焦灼,默默的回忆着百里约与吴瑜可能的交集之处,想为应对今后吴瑜发难做好准备。

百里约十分确定自己没有与吴瑜交过手,甚至没有打过照面……那么,他们的交集,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什么地方?这几天,郁温言光是想吴瑜和百里约在都尉府门口打得那一架就想了足有千百遍,睁眼闭眼都是他们两个人刀剑相向的画面,拆解了一招一式,依旧无果。他本就肤色白皙,于是眼底两抹青黑便显得越发明显,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被岳霖押着赶路时还要憔悴几分。

岳霖白日里倒趁着放值时来了一趟,看到郁温言那仿佛大病初愈般的脸色有点吃惊,心里想着医者不自医这句俗语,离府前还叫了都尉府里的府医过来看看。那府医是从前在都尉府退职的绣衣卫,如今已有六十高龄,身子倒还健朗,只是胡子已经花白了。他之前向来只在都尉府里给绣衣卫们裹些刀伤箭伤,如今猛然被岳霖叫来给个文弱的书生看诊,连进门的动作都有些尴尬局促。府医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一边给郁温言诊脉,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挠着脑门开了个安神的药方,交给门外把守的绣衣卫后,便提着装满伤药的箱子叮叮当当的走了。

那药方上写的安神药不到一个时辰便摆在了郁温言的桌前,百里约一眼便看出府医不是个多高深的医者,心里便有些不愿意让主子喝那碗药。郁温言倒是平静,拱手谢过送来安神药的绣衣卫,端起青花瓷碗,抬袖掩了半张脸,干脆利落的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

那绣衣卫做完了自己的差事,便收了托盘与碗离去。郁温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前,做了个手势,压下百里约蠢蠢欲动的眼神,独自走入内间。内间里已经备好热水,他脱了衣物,慢慢地进了浴桶坐下,在一片水汽蒸蔚中,假作俯身洗脸,将口中的蜡丸吐在了手心,藏在指间夹缝中,动作自然的开始沐浴。

一直到深夜,百里约和百里远已经在外间睡下,郁温言才控制着呼吸,轻轻捻开蜡丸,将蜡丸里的纸条拢在手心。他假作被噩梦惊醒,不安的蹭了蹭头下的软枕,将被子拉高些,人也顺势侧身朝里,不动声色的埋入被中,借着被窝里夜明珠的隐约光亮,看清了纸条上写的字。纸条很小,能写的字也不多,郁温言看清上面的字后迅速将纸条捻成一团,塞进口中吞下。看完纸条,郁温言心情几乎是立时沉郁了下去,即使有安神药的药效催着也难以入睡,直到即将天明时,才隐隐约约的小憩片刻。

暗格的信息触角极广,上至宫廷下至乡村小镇,几乎都有暗探潜伏。即使是最为严密绣衣卫里,也不是没有暗探的,但绣衣卫毕竟是由皇帝身边的仪仗队演变而来,绣衣卫目前的人员组成依旧以各大世家的小公子们为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暗格人员的渗透便有些困难。能让暗探在此时冒险递入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小事,虽然纸条上也不过只有四个字:北境异动。

看到那四个字的瞬间,郁温言几乎是瞬间就肯定吴瑜确实是察觉了什么……暗探虽然把消息递进了院子,却难以再多加说明,也无法传达所谓的异动究竟是何异动。郁温言想得愈发心焦,次日不仅没按惯常起身的时间醒过来,嘴边还长了个鲜红的燎泡。

百里约和百里远也存着让主子好好休息的心思,也就没有叫他起床。两个人本以为郁温言服药后气色能好些,万万没想到脸色看上去反而更差。百里约有点诧异,百里远却在看见郁温言的瞬间噗哧一下笑出了声,闷声笑道:“公子,你的嘴……”

他和百里约是双生兄弟,容貌相似,性情却是大相径庭。百里约沉稳细心,百里远却是跳脱飞扬,半点没有闲时。郁温言没有休息好,头痛欲裂,见百里远笑着提醒,便慢慢地伸了手去摸,等手指真的碰到燎泡时,疼得轻轻吸了口气。

百里约半点没觉得好笑,拧着眉,转身去放行李的地方去了一丸丹药出来,到了杯热茶,给郁温言服下。郁温言吃了药丸,靠在椅子上出神,倦倦地吃了些清粥小菜,便算打发过去一餐。用完早饭后,郁温言靠在墙边上的软榻上看书,面前放着一盏金银花茶。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沉入书中,不多时,便听见院门前传来几句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沙哑,听着有些熟悉,很突然地,郁温言心里漫起些奇怪的预感。他起了身,略略撑开些窗户,透过院子往院门的方向看去。那里,一个身着藏蓝色衣袍的男子站在岳霖面前,正拧着两道英挺的剑眉听岳霖说话,脸上露出点混杂着不耐和无力的情绪。不多时,他被岳霖硬拖进院子里,拧到了目瞪口呆的百里约面前。

百里约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煮着药,见岳霖扯着个脸熟的人进来,惊得整个人都愣住了,下意识的转头看向郁温言所在内间的方向。岳霖没太管他有点异常的反应,朝着百里约努了努下巴,对身边的御林军统领石易安意味深长的说道:“喏,你看,就是这小哥,长得不比你差吧?也是个难得能在师妹手下全须全尾出来的,你再不上点心,她可就真跟人跑了。”

石易安万万没想到岳霖真能做到这地步,只觉得他原本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自从成婚后看谁光棍都觉得难受,尤其是吴瑜跟自己。他们三人先后在同一个师门下学艺,岳霖行一,石易安行二,吴瑜最小。石易安身为御林军统领,执掌御林军数十万人调配,兼有守卫皇族及皇城安全之职,如此身居要职,婚事的干涉牵连自然甚多,性格也不是适合成家之人,单了也就单了。但吴瑜不同,她是新和长公主的独女,出身贵族,又是绣衣卫里唯一一个女子。她年岁越长,岳霖就越心焦,只恨世间不能有个文武双全郎立时出现,痛痛快快的娶了自己的小师妹。

岳霖虽行阴诡之术,心胸却极为坦荡,因在师门行一的关系,把下面唯二师弟师妹视作亲人一般,原是没想到撮合二人的。前两年岳霖娶了自己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石易安和吴瑜也就顺理成章的有了师嫂,两方接触几次后,也不知岳霖那七窍玲珑的新婚妻子看破了什么,提点他了几句,岳霖才注意到这对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荡的师弟师妹。此后,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不再各处相看青年才俊,只心无旁骛的撮合两人,手段之多之杂,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吴瑜倒是淡然,面对岳霖的纠缠,坦荡荡的应下来,道:“若是易安师兄愿意,玉眉自然是肯嫁的,他只要点个头,我当下便领他到我母亲跟前去领玉印婚书。”她这一招以进为退的虚枪晃得不可谓不好,岳霖得了吴瑜这句话,便把所有说媒的心思都放在了石易安身上,大有石易安一松口就直接摁着他们的头洞房花烛的意思。

问题是石易安能轻易点这头吗?吴瑜是谁?新和公主的独女,刚出生就被先皇封了郡主,自己也是一骑当千的狠角色。他自己呢,孤儿,自小在山中吃着狼奶活命,十岁才出了狼群,被恩师抚养长大,虽然曾遇伯乐,一路走到御林军统领的位置,却还是万万配不上吴瑜的。他们二人的距离天差地别,根本就不是一个点头就能逾越的。

前几天吴瑜和百里约在都尉府门口打了一架后,京中便传出些谣言来。岳霖也不知是哪根筋纠错了,借着个名头将石易安从宫城里生拖了出来,非要给他看看那个被吴瑜“看上”的小兄弟。石易安从来都是冷面冷情之人,实在推脱不过有着半父半兄之谊的岳霖,只能跟着过来看看。不看则已,一看倒真看出些怪异的地方,石易安有点玩味的看着那扇已经关上的窗,淡淡的笑了笑。

岳霖还在絮絮叨叨的讲着百里约的好处,试图引起石易安的醋意,没想到他不仅心不在焉,还侧着脸一个劲儿的看着别处。他严肃的拍了石易安一下,怒声道:“石静思!我跟你说话呢!看哪儿呢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兄了?”

静思是石易安的字,是他和岳霖、吴瑜三个人共同的师傅取的,从小到大但凡石易安逼得师傅师兄生气,都是叫了全名就开打。石易安虽早已成年,幼时留在心里的阴影却并没有随着体格的增长而有所减少,因而岳霖一声石易安静思出口,他立时便哆嗦了一下,快速收回了看向窗户的目光:“听着听着,我听着呢师兄,这个小兄弟确实不错,不知这一身武艺师从何处?”

百里约噎了一下,表情有点复杂的拱了拱手,轻声应道:“在下出身微寒,吃百家饭习百家武,各位师傅皆是乡野中的粗鄙之人,说出名姓来会恐污大人耳目。”

石易安被他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堵,也不好再问下去,便笑着看向身边的岳霖,说道:“听说院中住的是江州有名的大夫?师兄怎么也不为我引见引见,我也好请他给我问个诊什么的……毕竟老身子老骨了,也不知道以前身上上有没有留下什么暗伤旧疾的。”

岳霖露出个无言以对的表情,一掌怼在石易安背上,力气大得几乎要把石易安整个人都怼飞出去,脸上更是没好气儿的说道:“你才几岁就老身子老骨了?啊?小兔崽子,我看你这是在变着法子嘲讽我老吧?我看你确实是许久没挨打,一身皮子痒了吧!”

两人嬉笑怒骂间,动作却很自觉,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房里。

岳霖曾住在这院子里时,石易安曾多次造访,格局布置自然也是熟悉的。但等他走进院房的正厅时,眼神里却不由自主的出现一点惊艳的讶异。许是因为借住在他人居处的关系,住客并未擅自移动家具的布置,只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增添了些许配饰。几处随意的添饰后,原本大开大合的武人布置立刻软下气息,显得质朴可爱起来。

石易安打量完四周布置,便听内间的位置传来些许免不了摩挲的细小声响,抬头看去时,便见一身着淡蓝色布衣的男子缓步走近,向他们行了个拱手礼。等那男子抬起脸时,出乎石易安的意料,那是一张从未在记忆中出现的脸。

方才在院中时,石易安一开始便察觉了窗后有人窥视。他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百里约眼神震惊的看向房内时,石易安才察觉不对。石易安从小在丛林中长大,耳力目力都是极佳,对人情绪的感知也是十分敏锐。百里约那瞬间下意识的反应几乎等于在直接告诉他:仿佛百里约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而且百里约觉得房中的人与他有所牵扯,这牵扯深到百里约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了由衷的紧张。

石易安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但眼前的人,他分明是没有见过的。

郁温言自然察觉到石易安打量的眼神,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他们入座。

石易安进来的时候,百里远正在屋内,见来人在椅子上坐下,倒没显出多少异常,仍是笑嘻嘻的叫了一句岳大人,极其自然的说道:“这位大人倒是不曾见过……我家公子不擅言辞,还请两位大人宽恕小人多嘴,请问这位大人是?”

他的眼神确实是十足十的陌生,石易安有些困惑,却只是向那对主仆点了点头,简洁的自我介绍道:“御林军统领,石易安。”

“啊,原来是石大人……”似乎是搞不懂御林军统领究竟是个多大的官,百里远叫了一声,就跑到门口,扬声使唤着双生哥哥煮茶。他的体格显得比百里约更为细瘦一些,唇红齿白,是个十足十的讨喜面相,人又爱笑,笑的时候脸上两个笑窝现出来,让人难以生厌。

使唤完哥哥,百里远走回自家公子身边,扬起笑,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人,说道:“石大人是想请我家公子为您看诊吗?也是不巧,我家公子这几天精神不好,您瞧瞧,这一对儿乌青乌青的眼睛,简直跟竹熊成了精似的。也亏昨儿岳大人喊了个大夫来,给公子开了副安神药。公子吃了药,睡倒是睡得迟了些,可这一觉起来,您两位瞧瞧,嘴边竟生出一个老大的燎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子第一次来京都水土不服的缘故……诶,两位大人可知道太后娘娘的身体如何了?什么时候才能许我家公子出府?我家公子是忍得住,我却是在府中关得烦了。”

他像个小话痨,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串。郁温言神色温和,有些责备的抬头看了百里远一眼,轻声道:“小仆顽劣,二位大人见谅。”

百里远有点不高兴的嘟嚷道:“我才不顽劣呢,本来就是嘛。”

也幸亏他生得好,声音清凌凌的,仿佛山溪水汩汩而下冲刷着石头般。要是换做旁人,岳霖可没那耐心听下去。他看着郁温言有点无奈的表情,心道这人也是脾气好,身边放了个一刻都不能停的小话痨,不由心生同情,便笑道:“无事,既然郁大夫身体不适,今日便算了吧。我看我这师弟身子好得很,要便是存心寻死也死不了。”

石易安:“……你还是不是我亲师兄了?”

岳霖瞟他一眼,冷漠无情的转过头:“不是。”

这个时候,百里约沏好茶,端在木制托盘里送上来,茶壶茶杯也是粗瓷烤制的,花色并不如精烤的陶瓷般清透,却奇异的和四周的布置遥相呼应,互添意趣。石易安向来不是精致之人,见多了宫城中的穷奢极欲,倒对这样简单质朴的差距显出些喜爱来。百里约送完茶便退出房间,百里远被二人之前的对话逗笑,弯着一对月牙般的眼睛,弯腰为他们倒茶。

茶汤金黄,透出点诱人的酸气,石易安尝了一口,有点诧异,看向茶壶,问道:“茶里放了什么?味道有点……”

百里远调皮的笑了笑,脸上一对酒窝仿佛盛满了糖浆般甜蜜,说道:“大人猜猜看啊?”

岳霖一尝,直接说出了答案:“你连这都尝不出来?果然是在宫城里金贵茶喝多了,这是江州今年新产的茶叶,江州人管这种茶叶叫青枝子,生在野,长在野,不好摘,在江州比碧螺春还金贵。百里小兄弟煮的时候添了两粒新鲜的青梅……嗯,我从前在江州时嫌这茶叶味道淡,如此一配,倒也得宜,我尝着比碧螺春好喝。”

大翰人都极爱茶,全国各地都有茶叶的产地,江州气候温暖潮湿,出的茶叶种类最多。大翰茶叶的种类和数量多,饮用的方式也因地区而异。京都人习惯在煮茶时放些牛乳和坚果,江州人却喜爱在煮茶时添些晒干的花朵或新鲜的水果,算是两地各自的一种特殊风俗。时值春日,百里约便在煮茶时添了两粒青梅,于是茶的涩气里便多了些酸香,饮时开胃增甘,有增进食欲之用。

郁温言举着茶杯,有些惊讶的看着岳霖。岳霖见状哈哈一笑,道:“郁公子可是好奇我为何会知道?我还未入京时,曾跟着我爹一同押镖到江州,没想到半道上镖被劫了,我受了伤,和大部队失散,被江州城的一户茶农救了,在江州养了一段时间的伤,才对江州的茶叶知道的多了些。”

岳霖开了个头,几个人便围着茶叶聊起天来。郁温言虽出身平凡,却仍是极为博学多识之人,言谈间显出的心胸之广让岳霖肃然起敬,对他改观不少。

三人聊得尽兴,还一起用了顿充满江州风味的午饭,岳霖和石易安这才起身告辞。

郁温言自然也要送出去,他一身宽袍大袖,行走间袍袖轻晃,说不出的风流动人。他一路将两人送到院门前,目送二人离去。即将拐角的时候,石易安突然回了头,郁温言眼中神色一动,笑了笑,拱手长揖,再抬头时,前面果然已经没了石易安的身影。

他转身回了院子,迎面看向身后百里约,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石易安跟岳霖出了院子,两人到了都尉府前庭便分开了。岳霖要去处理公务,石易安也到了要入宫的时候,他出了府门,立时便有人牵了他的马出来。

石易安骑上枣红色的骏马,牵着缰绳,却没有如往常般纵马快跑。他坐在马上,难以抑制内心强烈的违和感,一遍一遍的回忆起那张陌生的脸,却仍旧不明白起那种强烈的违和感来自何处。不知道为什么,从郁温言从内间出来作揖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就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缓缓地响起,它说:“这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郁温言该是什么样的呢?他只是一个出身江州的大夫,即使有些江湖背景,遇上身为御林军统领的自己,作个揖,行个礼,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不是吗?石易安并不觉得自己受不起郁温言行的那个礼,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了,违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里那个声音也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吵得石易安连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石易安有点烦躁,催马前行。那匹名叫承影的骏马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般,不等主人挥鞭,便扬开四蹄,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进了宫城后,石易安将承影交给手下牵去马棚。他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就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承影可能感受到主人的注视,挣了挣缰绳,有点依恋的回头看他,咴的长叫了一声。石易安心里有些触动,上前几步,抚了抚承影的鬃毛,不经意间看见它眼睛旁边已经有点发白的细毛,鼻头有些发酸,轻声道:“小伙子,那么多年了,你也显出老了。”

承影也不知听懂了没有,用自己湿乎乎的鼻子蹭了蹭石易安的嘴角,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温温柔柔的看着石易安,嘴里的热气近距离的扑到石易安脸上,带起点豆饼的腥味儿。石易安揉了揉它头顶的鬃毛,叹了口气,难得生出些岁月过隙的伤感来,说道:“承影,不闹了,跟着去吧。今日太阳好,让马房的人给你舒舒服服的洗个澡,正好也晒晒太阳去。”

这回承影没再挣扎,乖乖的跟着人走了,石易安仍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难得的有点出神。等他回头要往陛下起居的养心殿走时,迎面便撞上了一身官服的吴瑜。吴瑜今日没有戴官帽,用玉冠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配了个样式简洁的银簪,更显英姿飒爽。

许是因为气息熟悉的关系,石易安没及时察觉到吴瑜靠近,猛然看见她,被唬了一跳。他还没说什么,吴瑜倒是满脸复杂的开了口:“你方才,是在亲承影吗?”

石易安:“……”

吴瑜单手抚上自己未着铅华的精致面容,盯着因为过于震惊没有及时开口反驳的石易安,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堂堂一个绣衣卫副指挥使,居然输给了一匹马?”

石易安有点虚弱的揉了揉眉心,道:“不是……”

吴瑜挑了挑眉,问道:“不是什么?你没在亲承影,还是我没有输给一匹马?”

石易安再次被噎住,耳尖微红,干脆直接往旁边走了两步,越过吴瑜,径直往养心殿而去。吴瑜在后面看着他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大笑出声。石易安耳目灵敏,走了老远还能听见她张狂又好听的笑声,耳边的红直到进了养心殿还久久未能褪去。

李桓正在养心殿批着奏折,见石易安进来,抬眼一看后便低下头接着写字,嘴边却有了笑,调侃道:“怎么,看完情敌之后撞见玉眉了?不是朕说你,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跟十六岁一样?跟玉眉说两句话就要脸红个半天,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石易安这回连脖子都红了,只假作没有听见李桓的话。他已经换了银甲,端端正正的站在李桓身侧,表情严肃,脸上却止不住的发红,看得童贯也忍不住掩唇而笑。

李桓批完手上的那本奏折,因奏折需等字迹晾干才能合起,趁这空档,他才有空抬头打量自己的爱将,笑道:“这回仿佛脸红的格外厉害些?玉眉这又是把你怎么了?来来来,跟朕说说,也让朕沾些光,跟着好好乐呵乐呵。”

石易安抿了抿嘴,只得简单将被承影蹭了嘴角的事情说了。他话音刚落,李桓已经笑出了声,为了给石易安留点面子,还刻意忍了忍声音,劝慰道:“玉眉这是无理取闹呢,别说承影是匹马了,我记得它还是只公马吧?都是没有的事,你有什么好脸红的。”

李桓说的是安慰的话,石易安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被安慰到,跟一只煮熟了的蟹般僵硬地站在李桓身边,脸红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了放值。

放值后,手下照惯例从马房将承影牵来,那本也是看过千次万次的情景,不知为何,这一回石易安突然想到白日里郁温言从内间走出的情景。只是,这一回,那张陌生的脸渐渐有些模糊,只剩下那一双乌黑的眼瞳,越发鲜明起来。

某个瞬间,石易安耳尖残余的红潮突然褪尽,面色惨白如纸。

夜色初降,都尉府的客院中气氛却有些沉重。百里远在厅里笑嘻嘻的哄着郁温言多吃点饭,百里约则默默在院子里烧火,脸上呆呆的,有种失魂落魄的悲伤。

白天岳霖和石易安走后,百里约被郁温言叫进房中,他的神情平静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直接而冷静的:“你应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若是你一直感情用事,我们在京中的行动会很困难。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传消息回去,让你回江州待命。”

百里约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郁温言却已经进了内间,不再看他。

他退出正厅,站在葡萄架下,发了很久的呆,不敢再进屋,生怕郁温言会开口让他立刻回江州待命。

百里远收拾了东西出来,见双生哥哥一言不发的蹲在炉前,褪下满脸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南境某地的方言轻声道:“哥……我知道你一直希望公子不要来京都淌这浑水,但你也该知道,公子心有大志,是绝不会一直留在江州的。你若一昧软弱犹豫,只会害了公子而已。虽然此行不是出自公子本意,但公子既已来了京都,也是绝不会轻易离开的。你好好想想,明日再向公子请罪吧。”

百里约轻轻点了点头,收起百味杂陈的思绪,将药汁倒入碗中,又备了些果脯,放进托盘,交给百里远送进房中。

日子又滑过几日,宫里透过吴瑜传来消息,说那小姑娘脸上的红斑已经消完了,再过段日子便会被秘密送出京都,嫁往郴州。吴瑜来时没穿官袍,身上浮着浓重的血腥味,传达消息时连看都没有多看百里约一眼,仿佛之前狠辣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她坐在石易安来访时曾坐的位置上,喝得也是同一种青梅煮的茶,见百里远端着粗瓷的茶杯上来,皱了皱眉,嫌弃的说了句真丑。百里远有心调笑,便开口道:“上次石大人来的时候,可是赞赏过这茶杯的,说是质朴又有野趣呢。”

吴瑜瞟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我说的不是茶杯,是人。”

百里远脸上的笑容生平第一次有些挂不住,若是旁人这样说话,他必是要嘲讽回去的,但此时却只是一笑,倒完茶后,便在郁温言身边站定。他只所以能忍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吴瑜那张承自新和长公主的精致面容确实无可指摘,二是他没那个胆子在自家公子面前跟吴瑜挑衅,第三就比较实际了,他专修轻功暗器,实在是打不过吴瑜。

他和百里约不同,聪明得很。百里远敢说,他今天要是敢当着自家公子的面挑衅吴瑜半句,接下来回江州的就不只是百里约一个人了。百里远不仅聪明还识时务,为了留在郁温言身边,也为了自己一条小命,什么都可以忍得。

吴瑜没待多久,只告诉郁温言从明日开始他可以自行决定去留后就匆匆离开,往都尉府中大牢的方向而去,步伐匆匆,明显是有事未竟。

郁温言没纠缠吴瑜未竟之事是何事,只对能出都尉府这件事感到了些许安慰。

过了两日后,郁温言筹备好搬离的事宜,这才向岳霖告辞,带着百里约和百里远搬出了都尉府,住到京都的一间客栈中。他早在江州就开始筹备入京的事宜,手下也已在京中备好位置合适的房屋,当下只需将那屋子过一次明面,便能顺理成章的在京中定居下来。

事虽如此,但郁温言毕竟身份已经不同,是在太后跟前露过脸的人,受到的关注自然也比以前多得多。他入住客栈后,便陆续有人前来看诊。为了不显出自己早有准备的样子,郁温言在看诊的时候示意百里远假作不经意的稍稍透了点口风,便有些风声传出去,说曾为太后问诊的江州大夫有意在京中开个医馆。结果,当下立刻便有几个世家送来旺铺的地契,显出些招揽的意思。

郁温言一一拒绝,这才开始慢慢在京中找合宜的房子。过了一段时间后,才让百里远出面,将手下准备的房子买下来。那房子在京都城里的最东边,曾经就是个药店,面积也大,只是许久没人住过,显得荒凉了些。郁温言让百里约带人过去收拾了两个房间,暂时住下。

出了都尉府后,郁温言恢复了四通八达的信息渠道,再想去细查北境究竟因何异动时,却再也探听不到什么。北境向来治军严明,暗探报来的消息上也表示只是发觉北境防卫军有几次异常调动,其他便再没有什么不对。

郁温言搬到新府后的第一个早上,百里约煮了些热热的面条送来。郁温言向来爱吃面食,就着脆脆的腌黄瓜多吃了碗面,心情也好起来。上午,郁温言在房中处理暗格从各方传来的消息,百里约和百里远演了场戏,从人牙子市场‘买来’几个部下,照着郁温言在江州时设计的图纸开始筹备着整修旧房。刚把房子简单打扫了一遍,就有人来通报百里远,说府外有人拜访。

百里远本来心里还有些嘀咕,远远看见石易安时,就什么都懂了。

郁温言还在江州时便说过,最怕回京后遇见石易安,不仅是因为他御林军大统领的身份,也因为知道他的不同寻常。别人也许会因为皮相和言谈的迥异而不去怀疑他的身份,但石易安从小生在狼群里,记住一个人从来不是只用眼睛而已,因此也成为最容易对郁温言生疑的人。

百里远天生乐观,心里想着不至于吧,脸上堆着笑,快步迎上去,扬声问道:“石大人怎么来了?是身体不适来找我家公子看诊的吗?医馆尚未开张,四周简陋,若是大人不嫌弃,便随我进来,我去通传公子,请他出来为大人看诊。”

石易安沉声道:“不必,你去请郁公子出来吧,我想请他与我一同去个地方。”

百里远一愣,拱手应是,说了句大人稍等,便匆忙跑进了医馆。郁温言接到消息,已经做好准备,见百里远匆匆跑进来,不由愣了愣,问道:“怎么是你一个人跑进来了?不是说石统领来了?你没有带他进来?”

百里远传达了石易安的原话,郁温言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心知石易安必是生疑,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去指责谁。此次入京本就始自意外,接下来的发展都是信马脱缰,任何说法都是多此一举。他一边想着应对的方法,一边披上外衣,出了医馆的大门。

石易安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仅承影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郁温言被车夫扶上马车,由石易安带着一路往南而去。本来百里远是想跟着去的,但是被石易安拒绝了,郁温言也没说什么,只暗中示意百里远不必跟,并不在此纠缠。

马车跑了一阵,停在朱雀大街一家酒馆前。车夫把郁温言扶下马车,便驾车离去。石易安看着郁温言,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做了个请的手势。酒馆的小二也伶俐,上前行了个礼,极为亲切的道:“小的问公子好,石大人早在二楼定下包间招待公子,请公子随我来。”

郁温言点了点头,跟着小二上了楼,石易安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郁温言的背影。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房间,各自坐在窗边临街的桌前。小二送客人进房后便退了下去,端了些茶果上来,显然是石易安早已点好的。

看着那几样茶点,郁温言在心里长叹了口气,石易安却始终没有开口质询,只是垂着头喝茶。

他们所在的位置处在朱雀大街的中段,四周商铺林立,是京都的最主要的干道之一。楼下人来人往,坐在房间里的两个人却只是各自沉默,一个是不良于言,一个却是满腹疑窦,等着合适的时机,好证实自己心中近乎荒谬的猜想。

不知过了多久,石易安突然起了身,郁温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几声暗器被射出的声响,又立刻被人迅速扬起兵器击开。许是因为动了兵器的关系,街上迅速安静下来,楼下传来的怒吼因此显得分外清晰起来:“谁干的?不要命了?给老子站出来!”

郁温言神色微顿,侧过头,看向窗外。

视线可及之处,一个满脸胡茬的青年咧着口雪白的牙,正凶巴巴的四处巡视着击出暗器的罪魁祸首。石易安并没有刻意躲藏,于是很快就被那青年的视线抓了个正着。等他看过来时,怒气却立时消了,叫了句石易安大哥后,敲了敲身后的马车,乐道:“阿姐别怕,是静思哥哥逗我们呢,他在对面的酒楼上,你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马车里传来一声女子的低笑,柔声道:“我还以为是玉眉姐姐呢,怎么竟是静思?果真是跟玉眉姐姐学坏了……罢了,既遇见了,也不好就这么过去。且等我下车,跟他打个招呼。”

郁温言没听到那青年和马车中的人说了什么,心里却对那人的身份有了实打实的猜测。他素来知道石易安是个直接的人,却没想到他能直接到这种地步。见那青年已经撩开马车帘,郁温言便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是不可避免了,便移开目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