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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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秘诊太后

从钟粹宫侧殿出来后,吴瑜站在正殿门前的院子里等郁温言,等的过程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投到紧闭的朱红色殿门上去。那一瞬间浮现在心头的记忆却不像来时一样是当年在此受罚的场景,而是后来,她带着绣衣卫奉命抄宫的那一天。

当时的她就站在此刻站立的地方,攥着未出鞘的潋月刀刀柄,冷冷的看着满室宫人的血染红了钟粹宫的地砖,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在吴瑜的预料之中,除了……即将要对周贵妃下手时,本该被送到宫外的周玉溪挣脱了宫人的束缚,拼命的跑回来,挡在她的潋月刀刀前,哀求她,留姑母一命。

吴瑜本该毫不犹豫的结束周贵妃的性命,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因为周玉溪,也因为周玉溪的生母,新贤公主。

吴瑜对小姨其实并无太多记忆,只隐约记得幼时曾听母亲说起过,她的一个妹妹,即将要嫁给当时的吏部尚书周斌。彼年吴瑜还是个总角小儿,听着满是愁绪的母亲与姑姑说起新贤公主,懵懵懂懂,只是一听而过。

新贤公主自小病弱,平素极少出现在人前,因此吴瑜只是知道她的存在,实际上并没有见过这个小姨几面,直到新贤公主大婚前试穿嫁衣的那一天,吴瑜被母亲带去她宫中小坐,才算真正的记住了她的模样。

当时无论宫里宫外,人人都说新贤公主是高嫁了,可那天吴瑜却不记得从她脸上看出过任何高嫁的喜悦,她只记得,听到嬷嬷的通报声后,新贤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和自己,笑着哽咽道:“姐姐,我终究是避不过啊……”

那一身嫁衣的华贵和她束手无策的绝望形成了鲜明的反讽,永久的刻印在了吴瑜的记忆里,日复一日,越发鲜明。也正是因此,吴瑜早早的看见了身为女子所能陷入的最大困境,在今后的日子里拼尽全力考入绣衣卫,一路升官掌权,哪怕手染鲜血。

后来,周氏渐渐败落,周斌自尽,新贤公主病逝……她病逝后,新和公主曾想过将周玉溪养在膝下。先皇与新和公主感情颇好,加上与新贤公主尚有手足之情,本来顺势应了她也不足为奇,但周贵妃却为了争夺周玉溪的抚养权在宫中大闹了一场。也就是这一场大闹,使先皇对周贵妃的厌恶升至顶峰,连带着对周玉溪也不喜起来。他最终拒绝了新和公主的请求,只象征性的给了周玉溪一个郡主的封号,而后便将周玉溪交给了周贵妃抚养。

吴瑜无法否认,当初留周贵妃一命,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周玉溪。那个小姑娘,她曾祝福过她的出生,见证过她的成长,甚至和……和朔光哥哥一起参加过她生母的葬礼。

记得抄宫那天,最后的结局,还是朔光哥哥求到了先皇后面前,才最终说服先皇留下了周贵妃一条命。

当画面转到朔光哥哥李祁身上时,吴瑜终于不敢再深想下去,用力甩了甩头,把记忆里意气风发的皇储殿下从眼前甩下去,冷眼剽了视线里缓步走来的郁温言一下,不悦道:“你说你挺年轻的一个人,脚程怎么比我祖父还慢?抓紧点走,别磨磨蹭蹭的。”

这话说得就有点不讲道理了,吴瑜是习武之人,脚步本就比常人大些,加上方才有些逃避的心理,走得就更快了。郁温言出了侧殿后按照自己正常的步速原路返回,人还没站稳,迎面就被吴瑜数落一顿,当下有些愣住。回过神来后,他一双波光潋滟的琥珀色眼瞳里再次露出点明显的困惑与无奈,却并没有说话,只略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吴瑜她哼了一声,拧身就走,见她启步,郁温言便默默地跟上去,脸上反而出现一点柔软的笑意。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钟粹宫后,软轿已经重新停在宫门前的阴影里,吴瑜瞧见软轿,回头看一眼表情平静的郁温言,淡淡道:“上轿吧郁公子,与本官再同去慈宁宫里溜达一圈,说不定还能赶上太后宫里的午膳,也好叫你在进都尉府之前吃个饱饭,懿赐的那种。”

接下来,吴瑜便看见眼前一身旧衣的青年笑了笑,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平静的拱了拱手,算作对她刁难的回应……一拳打在棉花上,吴瑜唬着把郁温言塞进软轿里,领着四个扛着软轿的太监往慈宁宫走。途中遇见一个脸熟的后妃上来寒暄,来人刚娇笑着问了句轿中是谁怎劳大人大驾,吴瑜的眼神便钢刀般的剜了过去,冷冷斥了一句:“关你什么事,不该管的少管,回自个儿宫里待着去。”

那后妃只是京中普通世家长大的姑娘,偶然在内宫中见到吴瑜,身后又跟着个太监扛着的软轿,当下便起了意,想上前探听一二。谁料只开了个头,便被号称京都第一女阎王的吴瑜刀光剑影般的杀了回来,一时又惊又怕,想开口请个罪,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倒先淌了一脸。

吴瑜并非男子,不吃梨花带雨那一套,漠然的看她一眼后,便带着轿子从她身边越过,半个字也懒得多说,径直朝慈宁宫而去。

要去慈宁宫,吴瑜只能按原路走到九龙壁前,再从乾清门前的大道走。钟粹宫确实偏僻,但乾清门前的人就多了,吴瑜领着个软轿在乾清门前过的时候,正遇上下朝的时间。各级文武百官穿着官服从乾清门后走出来,三两成队,均是压着声音低声谈话。

吴瑜穿着绣衣卫的官服,一身沉沉的暗红色在文官暗绿色的官服中分外显眼,很快便被下朝的官员们看到,纷纷收起了愁眉苦脸的表情,闭上了谈论政事的嘴。便是听力极好的吴瑜,也只能隐隐分辨中其中几个字眼来,陛下、新政、土地、边关、反对、干涉,以及几个官员的名字与品级。

绣衣卫在朝中地位特殊,尤其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是不必刻意向品级更高的官员行礼的。吴瑜也不想搭理这群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官员,便只面无表情的顶着背后一滩热汗,也不管众位官员在身后如何议论,只径直走了过去。

她自己没察觉,阴沉的脸色却被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童贯看在眼里。童贯自小在陛下身边服侍,素来了解这对表兄妹的亲密无间,见吴瑜黑着张艳丽好看的脸往慈宁宫走,摇了摇头,暗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这小魔头,自己却不知不觉地笑着进了勤政殿,眉眼舒展,看着心情极好。

勤政殿中,刚下朝没多久的李桓伸着手臂站在殿中,旁边几个近身伺候的太监围在他左右,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常服。近日朝中不太平稳,礼部借着李桓膝下无子的名头再次争论起立后事宜,李桓在奉天殿听朝臣们吵架听得头疼,一下朝见童贯舒着张老脸乐呵呵的走进来,又好气又好笑,拧眉道:“童贯,路上捡着金块了?乐成这样,见牙不见眼的。”

童贯敛了敛笑意,脸上却还是亮堂堂的愉悦,垂首回道:“禀陛下,未曾。”

两人说话间,李桓也换好了衣服,一边舒着僵硬的手臂一边往外走,有点疲倦的坐在椅子上,说道:“那是什么好事,让你开心成这样,说出来让朕也乐呵乐呵。”

童贯惯是会察言观色的人,见李桓收回手臂,便赶紧将拂尘递到身后的小太监手里,上前两步,力道适中的为李桓按起手臂来。直到李桓脸上神色柔和了些,才开口道:“老奴方才从殿外回来,见吴瑜郡主领着个软轿走在乾清门外的大道上,正往慈宁宫去……也不知道是怎的,郡主脸上不太爽利,神色沉郁得很。老奴啊,本该替郡主忧心,不知怎的却想起当初在王府中时,郡主也常常被陛下逗得如此置气,一时想起旧事,竟不由笑了起来,真是该打,还请陛下降罪。”

李桓听他说起吴瑜,脸上已经有了笑意,等知道事情始末,眉眼间笑意更胜,道:“不过笑了两声罢了,有什么好降罪的?”

他原本略有些烦躁的心情被童贯的话逗得松快了几分,精神也显得好了起来,剑眉一挑,嗓音带着掩都掩不住的愉悦感,笑道:“我前几日听母后说起过,她自开春后便觉得身子不甚爽利,正好下面的人举了个江州有名的大夫上来,同我说想让绣衣卫走一趟,将那大夫带进宫来请个脉,我便应了。绣衣卫从江州上来,走的定是朱雀大道,不用说,必是从东华门进的宫了。你还不知道吴瑜么?一把懒骨头,肯定是穿着官服,又因内宫中官员不得乘物代步的规矩,抹不开面子坐轿,只能一路从东华门走过来,这才露出那一副人嫌鬼怕的棺材脸……这天儿渐渐暖和起来,她最怕热,脸色能好么?”

童贯应了声是,主仆二人对答几句后,李桓心里想到既有大夫入宫为太后诊病,自己作为儿子也应该去慈宁宫看看,便叫童贯传令下去,移驾慈宁宫。

另一边,吴瑜已带着郁温言到了慈宁宫前。郁温言被妥帖的伺候着下了轿,宫门前早有认出吴瑜的太监小跑着进去通传。郁温言下轿不久,宫里便出来了个衣着齐整的嬷嬷,先向吴瑜行了个礼,才温和道:“太后娘娘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请大人与郁公子随老奴来。”

吴瑜点了点头,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宫门,吴瑜先进了正殿,将方才郁温言给周玉溪诊病的结果禀报给太后,过了一会儿,才有宫人从殿内走出,领着郁温言进去。

郁温言下头,微微弯着腰,维持着拱手的姿态,跟着带路的宫人缓步走进正殿,行了个跪拜礼。谁都没有看见,其实踏入正殿的那一刻,他曾略略抬起眼,飞快的扫过一眼坐在殿中主位的女人。

新帝登基已有数年,这位曾经的贤妃并未显出老态,柔润的面容上薄施妆粉,眉目清丽,素雅怡人。她穿着暗色的庄重衣裙,一张脸伴随着某人那几句简短的形容,隐隐约约的浮现在郁温言幽暗的记忆里。王太后见宫人通传后带进来一个温和俊秀的年轻人,她显得有些惊讶,口中却温和的道了句免礼。郁温言依言起身,头依然是微垂着的,王太后端详了他一会儿,眼神明灭,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许久之后,她才偏头向身边坐着的吴瑜叹道:“眉儿啊眉儿,你瞧瞧,哀家果然是老了,本以为被逸儿推崇备至的医者会同我一样,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想到,竟是如此标志的郎君。”

听到王太后夸赞,郁温言拱了拱手,示意自己不敢当。

吴瑜环着手,懒洋洋的靠在柱子上,整个人有一半隐在纱帘里,看着郁温言拱手的动作,笑了笑,曼声道:“太后娘娘快别自谦了,您这容颜若算老,我娘可要生气了……她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呢,上回入宫时,见太后娘娘气色极好,还问我知不知道您用得是什么膏子,说是那香气分外盈人,京都里各家店面都找不着相似的。太后娘娘还不知道我么,您便是把那膏子连盒带勺塞进我手里,我也闻不出那是什么香啊。”

她明明说着讨好的话,语气却是漫不经心的,也不知为何,平白便先叫人信了三分。王太后被她取悦得神情又亮了些,嘴上却仍道:“眉儿又来哄哀家了,你母亲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大翰第一美人,又擅制香,怎看得上我宫里这粗陋的膏子。她呀,素来便脸皮薄,若是喜欢,尽管开口要便是。莫说一盒膏子,便是将方子一同赠与她又如何?”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些体己话,便有宫人进来通传,说淑妃前来请安,问太后是否要请进来一同叙话。

王太后正在兴头上,一时也没想到淑妃请安的时间不太对,便点头让宫人请淑妃进来,还趁着这空,给站在一旁的郁温言赐了个座。

吴瑜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将自己彻底藏在帘后。刚藏好身形,淑妃便由人扶了进来,柔柔弱弱的福身请安。吴瑜透着纱帘看出去,果然,淑妃鬓发微乱,两眼薄红,一副受了委屈等人垂怜的伤心样,未等太后问,便轻泣着将在吴瑜那里受的气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郁温言的座位便在吴瑜身前,不用抬头也知道吴瑜是想给淑妃找个不痛快了,只微微勾起一个笑,端起温热的茶水,暖暖的喝了一口。

淑妃说完自己的委屈,为了显出自己的宽容大度,还善解人意的婉转表示明白吴瑜活在男人堆里不懂规矩,自己不会和她计较。她话音刚落,吴瑜便低低的笑出了声,挑开帘子,看向跪在地上泪痕未干的淑妃,眨了眨眼睛,道:“确实,玉眉不懂规矩,还望淑妃娘娘见谅,千万原谅则个。只是今儿我穿着官服入宫,身份上便不是新和长公主家的女儿,而是绣衣卫正三品中郎将。淑妃娘娘早年间就嫁入王府,可能不知道都尉府的规矩,绣衣卫行事,只奉皇命,旁人不得干涉,您今儿把我堵在宫道上问我轿中所坐何人,便有些逾矩了吧……”

王太后自淑妃进门开始便觉扫兴,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后,没想到淑妃竟能蠢笨到如斯地步,心中不由有些厌弃,于是也没拦着,任她将这一场大戏演完。等听完吴瑜点明淑妃被斥的原因,王太后心中更加不悦,不再看地上脸色惨白的淑妃。更让淑妃绝望的是,就在王太后将眼神挪开的一瞬间,殿外传来太监高昂的通传声,禀报道:“陛下驾到!”

殿中的人都是在宫里伺候多年的老手,即使突然听闻圣驾来临也显得毫不忙乱,依次行礼将陛下与身边的童贯送进殿内,便散开去做自己份内之事了。李桓仍维持着昔日武将的习惯,大踏步的走进来,并未在意跪在地上的淑妃,径直走到王太后面前,叫了句母后,还顺手掐了一把旁边吴瑜的脸。吴瑜皱着眉,挑眉瞪他一眼,执手行了个武官礼,没有说话。

李桓自然看见了她的小动作,闷闷地笑了一下,收回手走到王太后身边坐下,这才看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淑妃,有点惊讶,问道:“淑妃怎么跪在此处?嗯?此人便是那江州上来的大夫么?瞧着倒是挺年轻的啊……都平身吧。”

从听见那声通传开始,郁温言就一直维持着跪礼的姿势,他有些失神的盯着地毯上繁复华丽的花纹,脑海里晃过许多凌乱的画面与声响,甚至险些没听清李桓的那一句平身。

在他起身后,李桓才算真正看清了郁温言的样貌举止,但只这一眼,却让他突感意外,他像是再三确认地又看了一眼郁温言,不知为何,他在郁温言的眼神中总能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和温暖。直到看见面前的郁温言再次鞠躬行礼,李桓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刚刚做为陛下的一点失礼和唐突。他很快打消疑惑,面露笑意地让郁温言坐下,这才转脸又看向哆哆嗦嗦起了身的淑妃。淑妃是当初他还是个王爷时先皇赐给他的侧妃,不是四大世家出身的贵女,在李桓的记忆里却也算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

李桓对淑妃没有太深的情意,却怜惜她此刻深深的畏惧,因此笑着看向王太后,道:“可是淑妃惹母后生气了?我替她向母后赔个礼,母后便原谅她罢。”

王太后没有说话,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柔柔地看向吴瑜。吴瑜有点夸张的叹了口气,说道:“陛下也太不把臣这京都第一女阎王的名号放在眼里了吧?淑妃娘娘可没惹着太后,是臣,急着往太后宫里蹭顿懿赐的午膳,这才不小心把淑妃娘娘惊着了。我这正要给娘娘赔礼道歉呢,您就踩着点儿来了,倒显得臣不知礼数,连累太后娘娘了。”

李桓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却也不愿在此时此地深究,摇了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向来没规没矩的,宫里谁不知道?为了顿午膳便这般急吼吼的左突右闯,母后还能少了你一份饭食不成?好了,淑妃不像你性子张狂,自然不会同你计较。倒是朕错怪母后,还请母后责罚。”

他神色温和的说着话,落在郁温言耳里,却是嗡嗡作响。多年过去,世事大改,命运变迁,李桓性情竟仍与那个人记忆中的模样一般,丝毫未改。曾经顽劣稚气的少年,在握住至高无上的权柄后,脸上也有了成熟的轮廓,但他捏脸的动作,他看着淑妃怜悯的目光,仍在一字一句的告诉郁温言,李桓还是那个李桓,即使他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郁温言不知道是该为那个人感到欢愉还是悲哀,但至少他觉得,当年之事,在没有深入了解一切前,当初他能沉稳处之,没有妄加评判这京都里的任何一个人是对的。此刻他灵魂出窍般地注视着那几张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说笑的脸,脸上明明是平静的表情,心里却始终是恍恍惚惚的,如坠梦境般,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郁温言努力让自己自然的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放在膝上的双手,心头浮起一点怅然若失的迷惘。很快,那点软弱又被郁温言收了起来,因为李桓看向他,问起了太后的脉象。

入殿后,王太后忙着和吴瑜闲话家常,并没有提及诊脉一事。郁温言心里也清楚所谓诊脉只是个托词,却也不好明言,只起身行了一礼,微露难色。

王太后向来喜爱郁温言这样容颜出众,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见他迟疑,心里软了软,柔声道:“皇儿是着急了,玉眉和郁大夫也只是刚在这殿中坐下,还未来得及诊脉呢。”

李桓闻言便笑了,面上半点没有恼色,只偏头看向吴瑜,促狭的挑了挑眉,说道:“朕性子向来如此,母后见谅。倒是玉眉,从以前便是个嘴馋身懒的人,只怕不是刚刚在殿中坐下,而是光忙着管母后点菜,都忘了正事了吧。”

吴瑜瞟了一眼劫后余生般的淑妃,环着手臂,漫不经心地应道:“对,是我是我都是我……”

李桓又调侃了她几句,激得吴瑜微微着恼,两兄妹便一来一去的斗起嘴来。郁温言静静地站在殿中听着,明明是被忽略的那个,脸上却是温和安静的。倒是王太后看着他心生不忍,柔声道:“郁大夫不必介意,皇儿同玉眉自小时便极为亲密,两个人都是忙的,也是有段日子不见了,他们一时兴起,竟谈天谈得忘了形。竹惜,收拾个安静的房间出来,让郁大夫给哀家把脉罢。”

一个鬓发微白的嬷嬷走出来,应了声是,带着几个人退下,将正殿里的小书房拾掇了出来,过来请太后过去。王太后见竹惜回来,便起了身,目光柔和的看向两个又开始斗嘴的小儿女,温声道:“你们兄妹俩既来了,便在慈宁宫中用膳。眉儿,你想吃些什么,便尽管吩咐下去,莫在舅母宫中饿着……皇儿,不许再欺负眉儿,可别把眉儿气走了。”她说完话,嗔怪地看了一眼略消停了些的兄妹俩,才与郁温言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王太后与郁温言进了书房后,吴瑜当真不怎么客气的点了几道菜,她眉眼虽是笑的,眼底却泛着冷光。别人看不出来,李桓却是一眼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屏退左右后,才探过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柔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母后这样自称,但圣母皇太后毕竟已经仙逝多年……就当为了我,别点破她,哪怕由得她有一刻欢欣,也是好的。”

吴瑜淡淡的笑了笑,只是低头饮茶,不再说话。

李桓登基后,王太后便依制成了太后,但若多年前,皇储的生母纪婉不曾随先皇殉情而去,怕是她本不会是在宫里的唯一一个太后。纪婉是先皇当年还是皇子之时便已娶入府中的正妻,她并非四大世家出生的名媛,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在当时皇子妃非大家族之女不娶的年代里,先皇克服重重阻碍,执意娶她为妻,两人举案齐眉,十分恩爱。后来,先皇登基为帝,四大家族便开始了在后宫的博弈,以纪婉多年未出为由,逼迫先皇休妻,另立后位。

其中,当年尚是四大世家之首的周氏逼迫最甚,满以为根基尚弱的先皇会就此妥协,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先皇不仅没有妥协,还反将了他们一军。在后位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先皇在一日大朝时,命心腹取出曾经心爱的佩剑,准备用以祭天大礼之用。在礼部委婉提示佩剑已锈时,先皇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反问道:“佩剑虽锈,却仍是微末时与朕互相扶持的宝物,难道就因为朕已登大宝,佩剑曾扶持于朕的情意便就此作罢了么?”

最终,先皇保住了纪婉的后位,还与她生下了共同的子嗣,也是后来的皇储,李祁。

李桓当年只是个普通的皇子,自小习武,被先皇往军政方面培养,从来就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野心。直到七年前,前皇储李祁前往南境监军抗击外敌,却意外中计被围,遭敌军屠城而死后,李桓才被作为继承人培养。后来没多久,先皇也意外病故,纪皇后跟随殉情……这一连串变故先后发生,朝堂大变,李桓在大翰从未有过的乱局中登基为帝,竟也渐渐成了一把好手,没让任何人失望。

吴瑜自小与李祁、李桓一同长大,李桓对她来说是兄长,也是个势均力敌的好友,李祁却是她一生中最尊敬和爱戴的榜样。她本就是最受先皇宠爱的郡主,连先皇的亲生女儿都要靠后,和纪皇后更是感情深厚。先皇病逝后,朝中势力重新开始洗牌,在那种情况下,身在都尉府的吴瑜不得不猛然大进一步,协助李桓稳定局势。等朝堂略微平静一些时,宫中却传来了纪皇后自缢身亡的消息。

李祁意外逝世后,吴瑜一直无法面对纪皇后,她本该代替李祁保护和陪伴着纪皇后,但是她没有做到。于是,在李祁和先皇之后,吴瑜第三次扶着灵柩走进皇陵,这一次,她的痛苦里沾了更多的懊悔,因为很多本该为纪婉做的事,她没有做到。

曾经发生的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虽然王太后那一句自然的“舅母”确实戳到了吴瑜心底一些至今没有跨过的坎,但她也不至于因此迁怒谁,因此笑过便也算了。两人各自坐着聊了聊近日朝中的事,难以避免的谈到了立后的事宜。吴瑜调侃了他几句,李桓半点没有在朝堂上不耐烦的样子,被她逗得笑了很久,才回道:“你还说我?光是我发愁?姑母这两年为了你的婚事头发都要白了吧,你还好意思说我?”

吴瑜眯起眼睛,捻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神情淡淡的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早有心上人啊,他要是点个头我明天就能上顺天府结契,你行吗?”

李桓:“……”

兄妹俩又气哼哼地掐了一架,彼此眼中却都是笑意。童贯站在李桓的座位旁边,看着两个人斗嘴,也是眯着眼,舒心舒意的笑。此时郁温言也给王太后诊完了脉,两人仍是一前一后的出来,王太后又无奈又好笑的看向两人,眉眼也是笑的,问道:“你们兄妹俩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又在这吵什么呢?嗯?连哀家把个脉的功夫也不得安生,你们啊,真是……”

李桓没回答她带着嗔怪的责问,只是起身迎了上去,问道:“郁大夫号完脉了?母后身体可还好吗?可需服些什么丹药?”

见他殷切关怀,王太后神情更加欣慰,拍了拍他放在自己臂上的手,眼里的慈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温声道:“并无大碍,郁大夫已经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因母后正服着药的缘故,郁大夫还特地嘱咐要请宫中的太医看过药方再行服用呢,也真真是用了心了。”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亲密的话,才各自坐下。郁温言静静地在一边看着,神情平静,注意到吴瑜正看着自己,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回去。吴瑜挑了挑眉,眼神一甩,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郁温言原本沉重的心情被她那神来一眼冲淡了很多,甚至隐隐约约有点想笑,便慢慢走过去,坐到吴瑜身边。他刚一坐下,吴瑜便略歪过身子,凑到他耳边问道:“到饭点了,想吃点啥?据说江州的走地鸡挺有名的,想吃吗?宫里的御膳房也能做。”

郁温言无言的看了她一眼,终于笑出来,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最后,郁温言真的就跟着三个可能是皇室中权利最盛的人在慈宁宫吃了一顿饭,过程中,他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微妙。五天前,他还在江州的宅院里捻着棋子,思考绣衣卫的来意,五天后,他一身旧衣坐在慈宁宫的饭桌边上,坐在了吴瑜与李桓身边。

直到出了宫城,前往绣衣位所在的都尉府时,郁温言心里大起大落的余悸都还未完全散尽。

绣衣卫的前身就是亲军都尉府,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先皇在时,为控制世家过分发展,加强集权,下令裁撤都尉府,改置绣衣卫。绣衣卫直接听令于皇帝,掌管刑狱,有巡查缉捕之权。绣衣卫权利渐盛,但办公驻扎的府衙用的仍是都尉府的旧邸,却因职权特殊而不再挂匾。牌匾虽撤,绣衣卫使用的这座府邸在朝中却仍被叫作都尉府,只是这都尉府三字,代表的不再只代表曾经掌管皇帝仪仗的拱卫司而已,而是一座沾满鲜血和阴私的府邸。

郁温言在都尉府门口下马车时,发现吴瑜站在自己的马边上,表情有点微妙的看着什么,他跟着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两个心腹随从已经从江州跟了上来,此时正站在吴瑜面前,恭恭敬敬的跟她说着话。吴瑜似笑非笑的抚着腰间的潋月刀刀柄,回身看向缓步走向自己的郁温言,轻笑着问道:“这两个人自称是你的随从呢……是你的随从吗?郁公子?”

吴瑜的表情里分明写了些什么,而且肯定是和他的两个心腹有关。虽然看出点不对,郁温言却一时不能了解到底是哪里不对,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的随从啊……”吴瑜修长的手指在刀柄上依次敲了敲,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百里约和百里远也觉得她的表情不对,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她怀疑。两兄弟对视一眼,眼神犹豫地看向郁温言。郁温言动作细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吴瑜的表情没有变化,在刀柄上跳跃的手指却突然并拢,拔出潋月刀,急速向百里约攻去。她的刀势快而狠,半点没有藏私的意思,神情更是冰冷至极,一招一式都是分明是为取百里约的性命而去。百里约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了反应,侧身避开后,也拔出了随身佩剑,与吴瑜缠斗起来。

他们本来就已经到了都尉府门口,吴瑜一拔刀,立时便惊动了不少人。岳霖迟了一会儿才被通知,等他着急忙慌的从府内赶出来,吴瑜与百里约的交锋已经结束。吴瑜自然是分毫不损,而百里约的手臂上却被划了一刀,捂着伤口站在根本没机会拔刀的百里远身边,惊疑不定的看一眼吴瑜,又看一眼她身后满脸惊讶的郁温言,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难。

见百里约并无大碍,郁温言惊跳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看向吴瑜,眼神里出现些许质询的意味。吴瑜却仿佛没事般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尘土,冲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哥抛了个媚眼,才转身看向都尉府门口自己众多目瞪口呆的同僚,声音微挑,柔媚得让人心惊:“看什么看?怎么,本官这云英未嫁的,看这位小兄弟长得不错,试试他武功怎么了?有问题?还是你们也想跟我切磋切磋?”

她话音刚落,门口众多绣衣卫登时一哄而散,除了已经婚配的岳霖,便只剩下两个执守大门的绣衣卫,哆哆嗦嗦的看着岳霖,用眼神无声地求救。岳霖看那一身短打的俊秀青年,倒真考虑了一下他跟自家师妹发展的可能,猛然间想到宫城里某张面无表情的脸,自己先吓了一跳,赶紧作罢。

吓退一众同撩后,吴瑜笑吟吟地看了眼郁温言,重新翻身上马,准备回府。岳霖见她要走,心里一跳,叫道:“诶,你这就走了?你不安顿一下这江湖……不是,郁大夫?这俩谁啊你就跟人打了一架?我这是要给个医疗费打发走还是顺势让郁大夫给治了再给点钱打发走?”

吴瑜一边催动胯下马匹,一边扬着声音挥手作答道:“师兄随便安顿吧,这俩是郁大夫的随从,找个宽敞点儿的地儿给他们住着也就是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人从江州掳来是师兄,不趁着这机会补偿一下可怎么是好?我今儿休沐,这会儿回去还能睡个午觉,走了。”

眼见吴瑜真就骑着马哒哒哒哒的跑远了,岳霖哑口无言的看了会儿她的背影,有点尴尬的在郁温言和他两个随从之间来回扫了一眼,伸手做了个手势,道:“郁大夫,自江州而来这一路得罪了,我这就安排一间院子给你住下,也好……好好休息。”

“有劳岳大人。”说完,郁温言拱手行礼,而后和百里约百里远对视一眼,三人便默默跟着岳霖进了都尉府。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迅速平息,只为百里约在都尉府中行走时赚来几道怜悯的目光。

另一边,吴瑜骑着马转到大街上,神情已经没了方才在都尉府门前的轻松与妩媚,不仅显得有些冷淡,也显出点异常严肃的深思。她直接回了新和公主的长公主府,先去母亲的居处请了个安后,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了一身家常服饰。随后,吴瑜便表情凝重的进了自己的书房,连晚饭都没吃,灯火一直燃到后半夜,才被人熄灭。

次日清晨,一个长公主府的家奴带着一封有吴瑜亲手写就密封的书信,早早的骑着马出了城,直奔遥远的北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