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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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物是人非

苏慕枫把车帘撩开,抬手扶了长姐一下,等苏慕华钻出马车后,一手掌住她纤细的腰肢,轻巧的一提,便像抱孩子般顺顺当当的将她放在了地上。苏慕华天生娇小,此时穿了身暗黄色衣裙,眉目沉静,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乌黑的发间并无繁复饰物,仅一支式样简单的银制步摇而已。苏慕华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容色却昳丽如少女般。她惯来沉稳,只是被弟弟大厅广众下的亲密行为一激,才露出了些柔软的嗔怪来。

眼见着方才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停滞的车马人流再度启程,恢复了喧闹。苏慕华站在马车边,仰头看着对面的石易安,微微笑了笑,侧身见礼。石易安站在窗边,拱了拱手,作了个请的手势,露出个想请苏慕华两姐弟上来小坐的意思。

苏慕枫少年在京时便与石易安交好,见他遥遥作了个邀请的手势,便跃跃欲试的想过去同石易安叙旧。苏慕华本打算先回府修整,见胞弟如此雀跃,也只好低叹一声,嘱咐身边的近侍道:“尔等且先驾车回府,将车马行李安顿好,我与慕枫稍后便归。”

说罢,她微微提起裙子,对苏慕枫道:“既然如此,我们过去坐坐便是,不过你可得先答应我,青天白日的,不许饮酒。”

苏慕华与苏慕枫是一胎双生,苏慕华自胎中便体弱,因此比苏慕枫早出生了半刻钟,成了北境王府的长女。姐弟俩一静一动,虽年幼丧父,却也好好的将北境给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血脉相承的关系,苏慕华生性沉稳,心思也细腻,一如她曾扬名京都的母亲,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自有城府,手段也是柔中带刚,隐在苏慕枫背后,将整个北境辖治得仿若铁桶般,风雨不透。

两人一前一后的过了街,由酒楼的伙计领着,往石易安所在的包间而去。

苏慕枫推开门,先将身后的姐姐让进去,自己进了包间,发现点异常来,问道:“静思哥,我方才在下面好像看你身边还有个人站着,怎么一上来倒没看见了?”问着问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又正色道,“你别不是瞒着我玉眉姐姐红袖添香了吧?”

石易安见苏慕华进来,正想拱手见礼,腰还没弯下去,便被苏慕枫这一句话顶到心口,脸都青了,拧眉道:“说什么呢你?我方才见的是个男子,见我有熟人过来便先回避了,红什么袖添什么香?臭小子,别以为你承爵了我就不敢揍你啊,嘴巴怎么那么大呢你。”

苏慕枫笑嘻嘻的上前几步,环上了他的肩膀,一脸的幸灾乐祸:“静思哥哥这会子倒嫌我嘴巴大了?以前也没见你嫌啊?怎么,怕我跟玉眉姐姐告状啊?放心,我不说红袖添香这四个字,玉眉姐姐以后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好吧?”

石易安无言以对的看着苏慕枫近在咫尺的俊脸,仿佛面对另一个吴瑜般心力交瘁,他叹了口气,转过头,伸手把苏慕枫缠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来甩开,对着面前笑而不语的苏慕华拱手行礼,低声道:“易安见过夫人。”

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自己,苏慕华略略一怔后,才侧身回礼,笑道:“石统领多礼。”

三个人分别在桌前坐下,小二得了吩咐,进来重新上了茶,端在托盘里的不是今日京都城中流行的茶盏,而是一小座精巧的红泥火炉。炉中已经放好烧红的银丝炭,暖暖地烘烤着炉上的茶壶,壶嘴热气蒸蔚,透出一点静谧的涩香来。

苏慕华一闻便知是江州的月芽青,素来淡静的脸上露出点柔和的苦涩来,柔声道:“石统领费心了,竟还记得我未出阁前的喜好。”

石易安起身提壶的动作一顿,空着的手伸出去取了个杯子翻过来,为苏慕华倒了一杯茶,脸上的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沉声道:“殿下尚在时,曾多次托我于江州路过时捎带新茶,因此记住了。易安不知夫人如今的喜好,便自作主张了,望夫人莫怪。”

苏慕华伸手取了面前的茶杯,放在鼻尖嗅了嗅,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好怪的呢……浮云旧事,尽在己心罢了。”

三人一阵沉默,苏慕华垂着眼,掩去眼中淡淡的伤感,再抬眼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笑道:“未曾想到,我与慕枫多年后回京入城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你。玉眉姐姐倒曾说要来接我,可我这都要到家门口了,也不见她有个要接的意思。我记得大统领与玉眉姐姐少年时素来焦不离孟,可知她今日去了何处?”

苏慕枫唇线一紧,忍住即将爆发的笑意,再次凑上去揽住石易安的肩膀,嘻嘻的笑:“静思哥,不是我说你,八年前我在京城的时候你就是个日日咸菜拌粥的单身汉,八年过去了,你除了不用再吃咸菜拌粥,还是个单身汉。岳霖撮合你跟玉眉姐那么些年,就一点进展也没有吗?我看你就干脆点头从了玉眉姐吧,不然你就算找到别的姑娘,玉眉姐也能提刀给你砍了。”

面对两姐弟的调侃,石易安再度红了耳根,尴尬的抿了口茶,脸上凝重的表情也渐渐消失,无奈的坐在原地,任姐弟俩调侃了个够,才问道:“敢问夫人,此次回京所为何事?若有易安能够援手的地方尽管开口言明,易安愿供夫人驱策。”

苏慕华愣了愣,和苏慕枫对视一眼后,反问道:“玉眉没跟你说?”

石易安顿了顿,迟疑的摇了摇头,道:“未曾。”

苏慕华抿了口金黄色的茶汤,唇齿间皆是纯粹的茶叶香气,她惬意的眯了眯眼,像只打盹的猫咪般慵懒无害,轻声道:“玉眉邀我回来共襄盛举,却未明说是什么盛举……未见你时,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你们的婚事,见你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似乎也不像。”

石易安:“……”

苏慕枫喝不惯未放配料的茶,自己取了两粒果脯扔进杯子里,喝了一口,觉得太甜,又放下,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和阿姐接到玉眉姐的信时,确实以为是你们的大礼。如今见了你,知道不是,倒能隐约猜出来玉眉姐邀我们共襄的是什么盛举了。”

见石易安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苏慕华忍不住笑了笑,放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弯曲,敲了敲桌面,说道:“既是盛举,想想京中最近有什么大事便能猜出一二了。你啊你,还是像在朔光身边时一样,明明耳目灵敏,却总是懵懵懂懂,不问世事。”

她提起自己已逝的夫君时,眼里并没有惨然悲色,表情自然,仿佛那个人从未离开过一般,摇了摇头,叹息般的说道:“这里也不是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我便不同你一一点明了。若还想不清楚,便去问问玉眉,这虽是机密,不过你若开口问了,想来玉眉也没什么好瞒的。我此次进京仅知会了陛下一声,如今在此露了脸,便少不得要进宫做个场面,不能在此久坐。”

苏慕华虽身体柔弱,骨子里却是雷厉风行的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扶着桌子起了身,看了眼叼着芙蓉糕依依不舍的胞弟,又是一声长叹,劝道:“你又不是明日便回北境了,何必非争这一时半刻?左右石统领离不了宫城,你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快别胡闹了,速速起身回府。”

苏慕枫向来最听从胞姐的话,立即起身同石易安告别,姐弟俩仍是一前一后的下了楼,乘车离去。石易安站在窗口目送,见那马车轻车简从的消失在街角,叹了口气,转身打开了包间里一扇高大屏风,露出里面脸色平静的郁温言。

那屏风极长,拉直时仿若一堵墙般,将一个大包房隔成了两个,连房门都设计了两扇,目的就是为了让人误以为这是两个单独的房间。就连屏风上挂的画也是特制的,从石易安的包间往另一边看,那幅画只是普通的睡莲图,若从郁温言所在的房间往里看,却是影影倬倬的薄纸,站在画前时,可以清晰的看见隔壁包间的全景,说的话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苏慕华出现的那一刻,郁温言陌生的表情作不得假,眼中的哀伤却也实实在在,石易安心有迟疑,却不可能真的把他带到苏慕华姐弟面前,因此才把他藏在了隔壁。直到确认苏慕华姐弟离开后,石易安才拉开了屏风。屏风后,郁温言正默默地站在画前沉思,听见屏风被拉开的声音,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两人一个高大英气,一个眉目温和,无言的对视片刻,都默默的转开了目光。

两人各自回到桌前坐下。正如苏慕华所说,眼前的地方并不是适合说话,故而石易安虽有万千疑问,却只能忍下,目光深重的看了郁温言一眼,重新取了一只杯子,为他倒了杯月芽青,放在桌面上,缓缓地推到郁温言面前。

郁温言坐的是方才苏慕华坐的位置,他有点晃神的看着两个并排着放置的杯子,一样的余烟袅袅,渐渐西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郁温言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苦涩起来,他低声道:“石易安大统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不是那个人。”

石易安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生出一点绝境中的希冀来,咬牙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你告诉我,我在想什么,而你,又不是我以为的哪个人?”

郁温言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句的说道:“石易安大统领,我不是李祁。”

似乎不相信郁温言真的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石易安刷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表情愕然的紧盯着对面目光冷静的男子。他强忍着内心惊涛拍岸般翻涌的情绪,唇色有点发白,扇动数次,才哑声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郁温言便又说了一遍。

石易安瞬间在心里说了无数个“这怎么可能?”,他向来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他觉得真的很像,无论是表面的言谈举止,还是骨子里的流露出那种雄心抱负,可以说除了样貌,其他无一例外的像。

他们就这般无声的对峙了许久,一个满心愤怒、失望不解,一个却像磐石般坚硬而冷酷,毫不动摇。很久之后,石易安终于在郁温言温和却坚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慢慢的弯下腰坐在椅子上,许久之后,才平静的说:“好,我知道了。今日是我莽撞了,郁公子自便吧。”

郁温言没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后,便道:“石易安大统领,告辞。”

他快步下了酒楼,对着来时驾车的车夫轻施一礼,跟在他身后,往马车的方向而去。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并无人关心其中一个郁温言。他面色仍旧是平静的,低垂的眼睛却隐约透出一点悲伤来,坐上马车自原路往城东的宅子走去。

马车比来时速度慢些,也不知走了多久,郁温言终于看见宅子门前新挂的两盏灯笼。他下了车,照旧对车夫揖了一礼后,才走到宅子门前,被一直等在哪里的百里远看见,扬声叫了句公子。等迎上前时,百里远才注意到郁温言神情似乎有些不对,正要问时,却被郁温言一个手势止住了话头。

百里远压下疑虑,便没再说话,将他迎进了医馆中。几个新进府中的下属被百里约带出去采买物品,此时正好不在,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百里远将郁温言扶进了房间,先给他倒了杯温水,又转身去嘱咐厨房的祝婶烧一锅热水过来,好让向来喜洁的主子梳洗一番,等再回到房中时,却见郁温言静静地坐在软榻上出着神,眼角微微发红,倒像是哭过一般。百里远自跟在郁温言身边起便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一沉,低声道:“公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郁温言缓缓地睁开眼,视线落在百里远难得严肃的脸上,淡淡道:“无事,石易安只是怀疑上我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什么大碍。今日入夜后,你去一趟京都中的驻点,把消息传出去,告诉城中留守的暗格成员,春试可能会有异变,让他们多加注意。另外,若绣衣卫有何行动,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量配合。”

百里远噎了一下,虽然知道事情肯定不止于此,却还是点了点头,听从了郁温言的命令。

郁温言说完,整个人有点发怔的坐在软榻上,看着眼前的地面,眼前一会儿是春季科举相关的人和事,一会儿是苏慕华举杯饮茶时温暖又惬意的脸。他有点混乱的伸出手臂,单手扶住额头,手掌挡住了半边脸,眼睫轻闭,颤抖着平复自己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

他也曾想过,会不会在京都中见到苏慕华,却没想到,这场遇见来得那样快,那样措手不及。

她其实没有变得太多,像那个人形容的一样,面容秀丽温柔,只是眼角有了些细细的纹路,看上去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而是个历经世事的女子。看着苏慕华,郁温言几乎是难以遏制的想到了那个人满是伤痕的脸,和他说话时格外温柔的话语。在那个人心里,赫赫有名的北境郡主还是当初在海棠花树下言笑晏晏的小人儿,但在郁温言眼里,她已经彻底被丧夫之痛摧折成了另一个模样。

如果,如果当初他没出事,他们本该会是人人艳羡的爱侣……但,世事无常。

到最后,好像也只能道一句,世事无常,好像这就能无声的解释些什么,骤然而变的天气,永远失散的爱侣,回不到曾经的今时今日。郁温言觉得心痛,也觉得悲哀。他本不是故事中的人,却因为那两张在记忆两头的脸,实实在在的痛苦起来。

百里远实在笑不出来,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听着郁温言的呼吸声时快时慢的响在耳廓,不安的缩起手指挠着自己的掌心。他和百里约是孤儿,自小被师傅从南方捡到暗格中培养,和兄长不同,百里远天生便感受不到常人该有的悲欢喜乐,因此也安慰不了郁温言什么,听到祝婶敲门的声音,如蒙大赦般的蹿过去开了门,让祝婶搬着浴桶进来,又将浴桶装满热水。

郁温言强撑起精神沐浴过,换了身干净的中衣,仍靠在软榻上出神,神色显得极为疲乏,不多时竟有了些睡意。百里远也不敢说话,没过多久,将已经浅眠过去的郁温言放倒在榻上,抱了一床轻薄的被子将他的身体盖住,便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百里远忍着的火有点憋不住了,冷眼往廊下一瞟,厉声道:“公子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春试有异变又是什么意思?”

看上去空无一人的回廊顶上悄无声息的滑下个人来,面容清秀,看着还是少年模样,垂首应道:“公子进酒楼前下了命令,不让我们跟得太近,我和叶青便躲得远了些。春试一事我们并未探听到,应是公子与石易安交谈时有所察觉。唯一不寻常的只有……公子与石易安进了酒楼后不久,便有一对姐弟被石易安从朱雀大街上拦下,请入了酒楼,坐了不到一刻钟后便离开了。”

姐弟?百里远愣了愣,拧过头来,问道:“那对姐弟……可能看出来路?”

叶萝见百里远反应强烈,也略怔了怔,回忆了一下,才谨慎的说道:“应该是从北边过来的车队,车子套的马都是北边常用的马种,比京都的马更高壮些,用的马具也不名贵,显不出什么身份来。倒是马车边的随侍,训练有素,都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气势,但看着不像普通江湖人,倒有几分从过军的气势,却又好似比普通兵士更强悍敏锐些。”

话说到这地步,百里远也没什么猜不出来了,他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叶萝退下。叶萝蹭蹭两声上了回廊顶,再次把自己隐匿起来。

百里约采购回府时,已是午时过半,趁几个下属将采买的物品归置到位的功夫,先去找了百里远。百里远正在院子里拔草,见哥哥过来,拍了拍手上沾的泥土,迎了上去。

百里约还没张嘴询问,百里远就先开了口,说道:“郡主回京都了。”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百里约没反应过来,一脸疑问,道:“郡主?哪个郡主?”话未说尽,他突然意识到所谓的郡主指代的究竟是谁,一时愣住,看着眼前一脸无奈的百里远,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百里约扶了扶额头,头疼地说道:“什么意思……你是说,苏,不是,郡主,她怎么会突然……郡主不是一直在北境王府么?”

百里远叹了口气,反问道:“我怎么会知道?”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一眼,生硬的转换了话题。百里约愁苦的蹲下来,跟弟弟一起拔草,边拔边问道:“公子还说了什么?”

百里远翻了个白眼,应道:“公子自己压根没提郡主的事,只说石易安怀疑上他了,然后便嘱咐我注意今年的春试,要下面配合绣衣卫的行动。他自回来后脸色难看得很,我也不敢多问,服侍他沐浴过就出来了。公子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估摸着午饭也吃不下,待会儿叫祝婶别做公子的饭了,熬一锅药膳粥放在炉上,等他起了再用吧。”

百里约点了点头,两个人默默的拔了一会儿草,便各自忙着去料理府中大小杂事了。

郁温言这一觉睡得比百里远想象中要长些,一直到夜幕微垂,才仿佛更为疲倦般的起了身。他随意的披了件宽大的外袍,走到外间坐下。桌上的青铜香炉徐徐吐着烟,他专注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书房,手指在桌面上轻扣两声。

身着夜行衣的计琉璃从拱门边上的布帘后走出来,艳丽而富有攻击性的眉眼间还留着红粉场中浓重的妆容,眼神却极为柔和的看向郁温言,轻声唤道:“师兄……你近来可还好?自你被带入都尉府,我一直悬着心,今日才找到机会过来看看你。”

郁温言摇了摇头,淡淡道:“无事,不过在都尉府住了几日罢了。琉璃,我记得你还未入京都时便同你说过,若无要事,不要亲自来见我。你应知自己的身份在京都中有多瞩目,当日在朱雀大街上的那一箭是你射的吧?这场袭击实在是欠了考虑,若引起绣衣卫注意,便是牵连暗格上下众人性命的大事,你如何能这般鲁莽?”

计琉璃眼底迅速闪过些落寞,却仍强撑着说道:“师兄,抱歉,当日你被岳霖押往京都,我也是怕你受苦,一时心急所以才……是我考虑不周,师兄莫气。我也是听说你今日见了石易安后便在府中未出,担心你身体有恙,才想着前来看望。”

说着说着,向来强势的计琉璃竟微微红了眼眶,郁温言只假作未曾看见,皱着眉,继续道:“百里远可将消息递出去了?关于今年的春试,暗格可曾探听出什么?”

计琉璃也不敢上前坐下,站在郁温言身边三步左右的距离,低声回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我收到得早些,整合了这几个月绣衣卫的大概动作,估摸着吴瑜是想借春试之机打压一下京中世家的气势。公子应也有所了解,新皇登基后第三年,科举制重开,当年的春试秋举成功招揽了些平民书生,入朝成了保皇派。新皇得了些能用的人才后,便把三年一次的春试秋举定为一年一次,今年的春试,已是新皇登基后举行的第四次科举。暗格的人算过,这几年,春试秋举选拔上去的平民越来越少,考场几乎被几个世家分权把控,唯有真金白银才可扶摇直上。想来新皇也有所察觉,从去年秋举后便开始密令绣衣卫着手调查科举舞弊一案,恐怕是今年春试,便要动手整治乱象了。”

郁温言点了点头,问道:“今年的春试定在什么时候?主考官可定下人选?”

计琉璃想了想,应道:“往年的春试都定在三月底,今年的春试已经下了推迟的公告,应会定在四月中旬。主考官的人选素来都是几大世家争夺的焦点,如今不过三月初,朝堂上应还未争出确切的结果,悬而未定吧。近日倒有消息传出来,说今年春试的题目会由陛下亲自出题,再由绣衣卫派人亲自护送到各大考点,减少泄题的风险。”

大翰的科举制是先皇为打破世家垄断朝堂而推行的新政,原定三年一次,分为春试秋举两场。所谓春试,便是由先皇任命的主考官提前出题,将题目封存在竹筒中,秘密送往全国设立的十五个考点。待考生清检入场后,由考官当场拆封竹筒,取出题纸公布,考生作答后将答卷上交,统一封存,由考官择出前十后方有资格参与当年秋举。同理,秋举在京都设场,由主考官择出前十后,择日举行殿试,由皇帝亲自考较,决出为状元、榜眼、探花后,再行分配官职。

科举制打破了大翰曾奉行的官职世袭制,一度引起举国盛行的读书热,更被视为成为平民冲破阶级障碍的唯一方法,广受追捧。因科举制特殊的选拔制度,每年的主考官都极受关注,天下书生都想早早知道主考官的身份,借而推测当年考题的方向,以多做准备。因此,新皇登基后,推迟了公布主考官的时间,希望能更公平的选拔人才。

主考官及两个副考官字科举制开始施行以来都是由皇帝亲自指定,至于需赶赴其他考场的考官则由主考官或副考官拟出名单,再由皇帝亲自删改增减,基本上都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心腹。春试较秋举范围更广,能动手脚的机会也多。近几年世家的触角逐渐渗入后,春试再度沦为暗场,为世家子弟广开后门,更有甚者更是直接用于牟取暴利。也难怪新皇忍无可忍,多次下旨完善科举制度,今年甚至不惜动用绣衣卫,也要遏制朝中动辄舞弊及买卖考生名额的乱象。

郁温言沉思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今日回去让下面整一份名单上来,查查近几年各大世家在春试中插的手有多深,尤其是今年可能成为考官的人,更要朱笔标明。既然知道陛下今年要借春试向世家开刀,我们便顺势清一批人下来,也好借此往朝中填些内应。”

计琉璃拱手应下,还想说什么,郁温言却已经沉进谋算中,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计琉璃抿着娇艳的红唇,默默的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看见回廊下站着的百里远,眼睫一闪,低声道:“师兄醒了,瞧着仍有些疲倦,你送些清粥上去,再熬一盅安神汤……师兄白日里睡得久,晚上定难入眠,你定要陪在身侧,不能让他熬夜熬得太晚,别熬坏了眼睛。”

百里远笑嘻嘻的应下来,说的话却是极为冷淡的:“计姑娘,宅中自有我和百里约照料,不劳您费心。您尽好自己分内的责任,不要再搞出擅自调动人马袭击绣衣卫副指挥使的事情给公子添堵便好了。还有,劳请您爽快些将调动京中人马的铜符交出来,莫叫在下为难。”

计琉璃十指紧握成拳,咬牙看了眼对面的笑脸,勉强笑了笑,说道:“阿远你此话何解呢?我也只是担心师兄罢了。铜符既是师兄交到我手中的,就算是要拿走,也该是师兄亲自从我手里拿走,你此举似乎不太合适吧?”

百里远呵呵一乐,语气转暖,脸上的笑灿烂至极,张口道:“姓计的,你别以为自己跟公子师出同门我便不能拿你怎么样了。我平日里叫你一声计姑娘,是敬你师傅是谷主的师妹,公子的师叔,同时惦念当年的那份恩情和缘分,也便爱屋及乌给你点好脸色看罢了。你若当真关心公子,便该知道公子的抱负绝不只是掌握一个暗格而已。公子当日是出于信任才将铜符交到你手上,还未入京前,公子便在最后一次营救失败时明确下了命令,暗格上下不得再组织营救。而你明明收到了命令,却仍调动了京中一半的人马埋伏在朱雀大街营救。你可知,若岳霖一声令下,暗格数十年的渗透便将折在你一息之间?暗格能从建国之初发展至今,靠的便是由下至上这一层一层的规矩。若照暗格的规矩,我今日便是将你在此活活掐死又有何不可?你今日把铜符给了我便罢,若是不给,我把你那一双弹琴的手砍下来自己拿也是一样。”

计琉璃心中一寒,心知百里远说的虽然难听,却是半点没错,只好忍下心中的委屈,从腰间的暗袋里掏出铜符交给百里远,自己围上面纱,抹黑翻墙出去,仿佛逃离什么噩梦般决绝。

百里远把玩着铜符,收起笑意,揉了揉脸,转头对站在暗处的百里约嗤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着,这女人满脑子儿女情长,根本就不是能成事的,你还非得腆着脸跟我争。从小混在红尘场中的人,能单纯良善到哪里去?也就你,被她那张脸骗了一次又一次,这回玩儿脱了吧?姜逸当日将那酒楼的掌柜打得半死,第二天就开始查京中的暗线。若不是我们进都尉府前把尾收了个干净,恐怕我们三人都走不出都尉府,直接就得被那阉人押进牢里打个三天三夜。”

百里约走到弟弟身边,取过铜符,攥在手心,叹了口气,道:“我本是怜惜她一番小女儿心思,错系在公子身上,想着她若一心只为公子,必做不出什么危害公子的事。这一次她也算是关心则乱,好在我们收的及时,没有出什么大事。”

百里远翻了个白眼,摇头叹道:“人人都说双生子是世上最为相似之人,怎么我这冷心冷肺的豺狼会摊上你这么个心慈手软的哥哥?我告诉你,今日若不给那计琉璃一个教训,将来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公子心软,那是因为他算无遗策,你心软却是为了个什么?要是我说,今日便该先折了那计琉璃的双手,若有下次,便是双腿,非要叫她疼狠了,才能记住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她帐中贪欢的恩客,只知道一味的宠着顺着她,生怕她受委屈。”

百里约还想再分辨什么,百里远已经懒得再跟他纠缠,挥手走开,脸上迅速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曼声道:“公子既然没有责罚她的意思,我也不好出手,也只盼今后,她少出现在公子面前。春试在即,若真想借此砍下京中世家一块腿肉,公子必会设法干涉主副考官的人选,接下来的日子还有得忙呢。你明日抓紧整修园子,我去将前头的医馆打理开来,省得公子还要多操一份心。”

话音刚落,百里远跳进回廊,快步跑向厨房,消失在百里约视线尽头,仅留下一串声音,隐隐约约的在宅院深处响起:“祝婶!公子睡懒觉醒啦,你快些把饭食备好,再熬一碗安神汤来!若还有空,多煮一份汤丸子给我,我也饿啦!”

百里约站在原地,想着百里远的话,虽心有迟疑,却也知道他说的没错。见他已经去打理郁温言的膳食,便也不再往后厨走,而是去了郁温言房中,准备将铜符交还给他。到了房门口还没进去,忽感不对,冷眼盯住某处,厉声喝道:“谁!出来!”

房中的郁温言被他猛然爆出的喝声一惊,立即藏起手中展开的信纸,起身朝门口走去。他知道这栋宅子的布防,看着毫无防备,实则各处都有人暗中保护,能悄无声息进入的人实在不多,因此也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便没什么犹豫的打开了房门。

果然,四周垂坠着灯火的庭院中,石易安握着一柄长剑,静静的站在庭院中央,听见门开的声音,便淡淡的抬起眼睛,看了过来。他眼里的情绪深邃而幽沉,像深山里一匹孤独至极的头狼,锋利的獠牙一如剑锋般,淌下几许粘稠的鲜血。

“想进这一家医馆,还挺难的……”石易安淡淡的笑了笑,将剑锋搭在地砖上,微微使力向前拖动,直经过的轨迹上溅起金黄色的热芒,“虽然难,但若是我想,却也不是不可能的,郁公子。我来这一趟,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你说的话,我信了。”

郁温言面色凝重,看着石易安,眉心轻拧。

石易安慢慢举起长剑,遥遥对准郁温言的眉心,继续道:“虽然信了,但是……我相信我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你说你不是那个人,那么,以你今天看太子妃殿下的眼神,你该死。郁温言,你应当明白,纵是今日这医馆中有千军万马,只要我想,你就一定会死。你是个聪明人,说出你和那个人的牵扯,或者你和你的部下们,今夜一起死在这里。”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太过自满,郁温言却清楚的知道,石易安并无半分虚张声势的意思,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从郁温言踏出房门的第一刻起,百里约就一直以保卫的姿态护在他面前,即使自己也手无寸铁。闻言他不由重重得拧了拧眉,一双铁拳攥的更紧,目光盯紧石易安的剑锋,没有丝毫的畏惧,脸上冷得刻骨,也狠得彻骨。

气氛剑拔弩张到极致时,庭院的一角突然传来一声低响。

石易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感觉有什么以极快的速度自身后袭来,那速度快到即使武功精深如他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被来物打了个正着,头都顺着偏了过去。愣了半瞬后,石易安才凝神低头去看,却见地上是一只被踩得破破烂烂的短靴,正散发着一股他无比熟悉的恶臭。

“……师傅?”

对出身狼群又自幼习武的石易安来说,身体的反应似乎永远要比思想的反应快些。他的表情还是愣愣的,半点没有方才放话要取整间医馆人性命的冷酷,嘴上已经迟疑着叫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石易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两眼瞪大,不知是惊惧还是惊喜的看向丢来靴子的角落,压低声音叫道:“师傅?师傅是你吗?”

他正对着的一片黑暗中,一道懒懒的男中音响起,幽幽道:“除了你爷爷我,还能是谁?”

石易安呆站在原地,眼睛突然红了两圈,沙哑道:“可你不是死了吗?当初……你奉命带队去驰援殿下的时候,他们说你中了埋伏,死了,还把尸体带回了京都。我不信,岳师兄不信,玉眉也不信,她那样倔强的人,在你灵前哭得肝肠寸断,你居然……你居然没死?”

他话到最后骤然拔高,语气也变得惊怒起来。

石飞雁听着石易安前面的话还有点心酸,他语气一变,石飞雁便知不对,正要说话,他的二徒弟已经气势汹汹的把他从角落里揪了出来,一把摁在了地上。

百里远此时才匆匆赶到,额角挂着两粒热汗,喘着粗气靠在庭院旁的柱子上,看着被石易安摁在地暴打的人,断断续续的说道:“可算赶上了……公子,你没事吧?我想来想去,也只有飞爷能镇住这尊大佛,便赶忙去酒坊里把他抓了过来。”

郁温言看着眼前师徒俩缠斗在一起的场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无事,他们打完还需要些时间,你把花厅收拾出来,容他们叙话吧。”

百里约心情复杂的看着那对在地上已经开始朝对方吐口水的师徒,无言以对的作了个揖,却也知道紧张的事态已经缓和,便放心的行了一礼,先退了下去。

半晌后,装饰风雅的花厅间,两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分坐于郁温言两边,鼻青脸肿的开始喝茶。

师傅毕竟是师傅,石飞雁脸上的伤处明显比石易安好些,他已经套上了百里约为他准备的新靴子,一边嘶嘶呼呼的喝茶,一边调侃道:“听说你在查春试的主考官?我已经知道了,怎么样,要不要求求我,你要是求我,我就告诉你了。”

石易安被师傅荡漾的语气惊得噎了一下,看向郁温言的眼神顿时就奇怪了起来。

郁温言八风不动的喝完杯中茶水,淡淡道:“不必了,即使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的出来。若说主考官的人选还有待商榷,那还好说,但两个副考官中,想来必有礼部尚书吴弼恂之席,至于另外一个……估摸着会落到傅家人身上去。”

谋算落空,石飞雁却并不显得失望,只挑了挑唇,笑道:“没错,另一个副考官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落到了傅家人身上。么,说来那人你也认识,是傅家这一代的长子嫡孙,傅司锦。”

郁温言拧了拧眉,又缓缓展开,淡淡道:“合该如此。”

两人又随意的对答几句,完全没有搭理被晾在一边的石易安。

直到石飞雁要与郁温言告辞离开时,石易安才忍不住想插嘴询问,却被师傅捂住口鼻,硬生生给拖了出去。石飞雁一边压制着越发强壮的二徒弟,一边压低声音道:“你这傻货,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不知好歹,想知道什么就能问我?非要在这儿冒犯为师的心肝宝贝。”

石易安被恶心的愣了一下,顿时停下动作,任石飞雁把他拖出了郁家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