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吃得苦中苦
父子俩一入山林,便是三日,孩子口中那声‘好’就变成了‘不好’。
这几日中,小乙只得吃些干馒头,就点儿山泉,这待遇可比他嫂子家差得远了,他亲爹知道他不乐意,临来时,怀里揣好了糖果,只要见这孩子没精打采了,就塞到他嘴里一颗,这才哄得他跟着自己跑了好几天。
“四儿,怕不怕吃苦?”
“怕…”
“哼!你大哥、嫂子,这两年宠得你没正经样儿,还不如小时候!我再问你一遍,怕不怕吃苦?”
“…那就不怕呗…”
“你小子倒是鬼,爹跟你说,在这世间,你不吃苦,练不得本事,将来便当不起家、顶不起梁柱,到时候遇到凶险,谁你也护不了,你娘、你嫂子、你李贞姐姐、还有你将来的媳妇儿都得遭殃,你说,到那时你怕不怕?”
“怕…”
“那你现在就不能怕吃苦,好好跟爹练本事,如今苦吃够了,将来才有甜头,知道么?”说着,凤尤又塞了块糖到儿子口中。
小乙虽然想不开,可也觉得爹说得有理,便就拿他爹说的那套当了真,认认真真的吃起苦来。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哪儿能想得到,如今虽吃得这般苦,长大了也未尝能吃到甜,不过是到了关坎上,能凑合活着。
他爹当然不能这般跟他交待,于是,孩子就上了当,真觉着现如今吃的苦,都是为了将来的甜:
“那我好好吃苦…”
凤尤见唬住孩子了,便又带着小儿子往深山里寻去,又寻了两日,爷俩才碰上一伙吃人的妖鬼,凤尤杀了上前挑衅的妖兽,留着那妖鬼头子‘冤犑’和部卒,让儿子练刀,只吩咐道:
“四儿,让这东西见见你的厉害。”
见到亲爹杀戮这些妖鬼时,小孩子没拔腿跑了已是不容易,这亲爷老子也是够呛,还让他亲手对阵这厉妖,小乙听见爹的吩咐,只咽了口唾沫,提着刀、有些发怵的朝着那鬼族走去。
等这六岁娃娃和鬼物缠斗了半刻,砍得手中夹钢长刀变成两截时,他爹才上去逼退了那鬼物,且跟他说道:
“小四,给我记着,不光身上功夫要硬,手里家伙也要好,万不能在兵刃上掉以轻心,接着这把新家伙!”
说罢,金凤尤丢给儿子一把新刀,这把刀寒光闪闪,刀面上流华飞彩,冰裂幢幢,叫小乙拿在手里就觉得底气强了不少,再战时,那‘冤犑’立时觉出不对,娃娃手中这刀如入无人之境,分金断木毫不留情,十几个回合,妖鬼身上就血溅当场,挂满了彩。
娃娃见血如泉涌,溅了满身都是,有些畏惧,再看那鬼物时,也比之前瑟缩了三分,铁匠看在眼里,只喝道:
“不许害怕!仔细对敌!!”
鬼头‘冤犑’见走脱不了了,奋起顽抗,想要拿娃娃当垫背的,那鬼物手中黑斧现了穷凶极恶之势,扑天遮地、盖顶而来,倒叫娃娃吸了口冷气,竟然吓傻了挪不动脚步,只呆愣愣的用手中钢刀去格。
还好这小子腕力惊人,扛住了对手的猛击,可他爹见了,怒斥道:
“别站在那里等死,凭仗宝刀霜利,强攻为守!”
听得爹爹训斥,孩子并没有立时依令行事,小乙此刻还在想着让爹爹救命,可金凤尤却真的放着不管,直到孩儿身上被对手伤了,他亲爹还是熟视无睹,见爹爹如此冷漠,娃娃心中横沉,疼得尖喊一声‘啊呀~~~~!’陡然红了眼。
瞬即,孩儿运起家传刀法中最凌厉的招式,瞅准对头回手不及的空隙,掩杀过去,小乙手舞刀花仿若穿入丛红的蝴蝶,在喷溅出的血雾中穿梭横行,分筋裂骨,直到将那鬼头‘冤犑’砍得稀烂,这才转头去,接着寻找可杀之物。
余下众鬼卒见头目阵亡,调头就跑,凤尤刚想去拦住儿子追击,那娃娃却疯了般拖着长刀,追杀过去,瞬间,就在茂密的山林中没了影子。
他亲爹顿时觉得不妙,赶紧寻着踪迹去追,半个时辰后,金凤寻着血迹和倒毙的妖鬼尸体,在三、四里外看到儿子时,娃娃已经伤重倒在了林地上。
翌日,娃娃在白虎山的林中小屋醒来时,手里还死死抓着刀柄。
他爹守在身边,见儿子醒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给他指了指屋中墙壁上挂着的‘冤犑’头颅,孩子见了大惊,手中刀又划拉开来,霎时间差点儿伤了自己亲爹,凤尤安稳住他后,说道:
“四儿,没事了,那东西战不过你,已经伏诛,你身上的伤,爹也给你治过了,你看看身上还有哪里疼,跟爹说说。”
小儿翻看了遍,很奇怪身上的伤口怎么自己都愈合了,只得冲着亲爹摇了摇头。
他爹之后又问道:“这一仗打下来,觉得有什么地方可忧、又有什么地方可喜嘛?”
“刀太大了…”小乙说着有些委屈,那双小手捉着刀柄很是费劲。
凤尤闻听,只皱着眉,面色肃沉道:“到了战场上,拼坏了手里的家伙,捡着什么样的兵刃就只能用什么样的兵刃,你还能矫情家伙什不合手?”
“…呜呜呜。”小不点儿本就委屈,再听亲爹这般训斥,更加伤心,瞬间眼泪就蹿了出来。
“唉…是爹爹严厉了,可是,孩子,这世道你只能先去适应它,可不能让它顺着你来啊,别哭了,爹给块糖吃。”
“嗯。”
“四儿,这一回,干的不错,不过,儿啊,你要记得‘穷寇莫追’,什么东西或人都是垂死挣扎时最危险,以后万不可再意气用事,知道么?”凤尤说着摸了摸孩儿脑袋,说话声音温和了很多。
“再有,你受伤这事回去别跟你娘说,记紧了。”
小乙愣愣的望着父亲的眼睛,半晌后,点了点头,松开了手中的长刀。
如此日练夜练,杀生无数,孩儿就这般煎熬,早忘了什么是夕沉月浮,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光,某一天,金凤尤给了小不点一柄铁锤当生辰赠物,小娃才知道自己已经八岁了。
又半年过后,八龄童边杀鬼、边打铁,手上渐渐生出老茧,当他能把那‘断魑刀’握得结结实实,他早已横扫整个白虎山谷,赫然变成妖鬼见之胆丧的凶煞恶魔‘鬼童子’。
他爹见到了火候,便让他放下屠刀,只拿铁锤,叫他每日里闷在炉室里砸打赤铁,研习锻活,闲时练字抄写经论,从此便再少见到亲娘和兄弟。
打铁乃是何等沉闷无聊、辛苦磨人的活计,平常孩童根本无法承受,可小乙尝了两年腥血,受了两载你死我活的惊恐日子,如今能窝在这方寸之地吃饱了混天黑,简直就是太过幸福。
如今,他亲爹看着孩子直愣愣的目光,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但又见着孩子结实的体格,和远超同年孩子的沉稳,又感到欣慰,回头望去,看着悬在炉室墙上那些妖鬼的头骨,凤尤拿着孩儿按嘱咐誊抄完的‘刀剑集古录’沉思起来,仿佛与这间炉室融为了一体。
素漫寒山,宿铁殷红。霜雾笼盖,难掩炉龙。幼子苦辛,怎奈伶俜。铿然弥远,泣乱号空。
忽而,老爹不由得念叨:
“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小乙闻听老爹提起这事来,没经意便接了后话,说完就没和爹爹有再多交谈,只顾着把赤铁从炉中起出来,一通捶打弯折,待折好粘合了,在炉台上蘸满晶粉,之后就用泥水刷起了手里炽热的铁锭。
“嗯,四楞子,爹把吃的搁桌儿上了,回头翻羼完那块五十炼,自己吃点儿,吃完把‘物理集要’冶金篇、锻理篇再抄写遍,练练字,还有,有空儿别忘了习练爹教你用的‘飞蝗石’,…成,爹有事儿,先回了。”
经年的历练,老爹口中娇惯的‘四儿’也变成了硬朗的‘四楞子’,这两年来,唯一让小子没亏了的,就是嘴,这回凤尤带来的十斤烧羊肉,还不够孩子五天吃的,亏得他爹跟西白王府坐幕,弄些吃的还不是难事。
待亲爹出了门,孩子把裹满泥浆的赤铁,重新插入炉中烧炼,之后就不去管了。他跟淬火用的脏水桶里涮了涮手,在围裙上抹干,咽了口唾沫跑去桌边,捏起块好肉进嘴,边吃边嘟囔道:
“人上人不见得能成,饿死鬼肯定是快修炼成了,吃完再说啵!”
此时,炉室外,金凤尤偷偷瞧着里面的动静,闻听儿子这句话,摇头直叹‘七岁、八岁,人嫌狗不待见。’之后冒着风雪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虎山上。
“哼!还偷猫着盯着我,八成不是亲生的,我现在是打不过你,等着的,早晚一天,跟你玩儿命!”
屋中的四楞子被圈了这许多年,却没成了傻子,这会儿,孩子吃饱了肚子,赤膊上身,系了条浣火布缝的围裙,提了当年那把取了‘冤犑’性命的‘断魑刀’,走出炉室来,戳在了风雪中。
他被胸中怨气逼得难受,就冲着苍茫白皑的群山,一鼓作气狂吼阵阵,那咆哮的回声只传遍了半座山麓,仿佛撼得山林都颤抖起来。
之后,便只有那啸喝的风声还在和孩子对骂。
娃娃冲着那嘶叫的疾风呲了呲牙,赫然抽出长刀,两手正握刀柄,刀头低垂,悬在身前,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这恼人的山风前来报复作祟。
当一股烈风卷着冰雪如恶鬼般扑面而来,小儿刀头扬起做龙冲之势,猛然沉重的后撤半步,转身将刀刃旋过山崖,如龙蟠蓄劲满溢而出,劈风贯去,便是一声摩擦着山岚而出的厉响,惊心之声,倒叫山神都要撕肝裂胆。
响声未尽,那迎面而来的雪屑倒卷峰回,只在孩童面前生成道奇怪的雪幕,层层凌霜如鲜血般迸溅,零零落落,与这场浩浩汤汤的大雪较之,乃是两个世界,且还溅出一抹骇人的萧邪气势,逼的山雪都透不过气。
小乙抹擦了把飞在面子上的长发,之后笑笑,心中痛快了许多,随即,便演练起偷学的两招本家刀法。
这般偷学,八成是金凤尤怕孩儿学得太快,拿不住龙,倒叫性子正逆反的儿子给打趴下。
老爹除了传了他鼎福庄基趾功夫‘泼风十八刀’和奇功‘九华阳明决’,且也有意露过几手自创绝技,震慑小子。
但让铁匠不敢想的是,这一日大雪封山之时,趁着漫天白皑,道道精光在白虎山上爆闪开来,只搅得漫天白雪仿佛得了魂魄般,跳起了诡异的舞蹈,只在那白虎山前,现示出一幅绮丽画卷,瞧来便是:
可有飞鹤入云汉,挑落霜女玉步摇。重巅覆锦连天动,琼枝铁叶破九霄。
霜壁炎炉化血骨,锻铸铁躯铮铮傲。金刀痛辟穹华角,鲸吞日月江海潮。
此时,‘殐亟刀’天伐境蟠阳一式‘刚稜疾恶’、镰阳一式‘金凤回天’已被这孩子使得出神入化,甫尔望去,便如‘落雷惊雪乍疾霆’、乃似‘沉疴顿愈早逢春’。
前者,在娃娃手中,以暴风历雨之势破开白帐,只把山上这一场雪,片片劈破,杀得死无全尸,轰然寥落间,如怒风盘卷残霜,怎有半片不得满身伤痕;
后者,附上小儿身上怪力,真个回天见日,直直洞开天幕,刀光绽影,如虹似瀑,扶摇直上九万里,要将那天上神座震瑟,叫你天神老儿回首寻去,却见得这番地动天崩…
不过是地上那个寂寥的黑点儿……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