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初会同袍
李默然因有前后世记忆，性子虽然激烈，却并非当初质朴少年，自然晓得职场人心叵测——军队里想来也是一般。
因此他本来无心炫耀，只想慢慢做出成绩，稳扎稳打出头，却不料卢象升倒是一力推他。
心中一想也是，自家这位大人，自幼便称神童，寻常读书种子，专攻举业，尚且唯恐用功不够，他却直把举业略学，主要精力不是练武，便是研究古将相名臣之略、军国经制之规，就这般爱好广泛，二十一岁便中举，二十二岁便登第，随后为官，任任考评都是“有奇业”、“有大才”，评分一概为“最”（上等），二十七岁便做到知府、山东按察司副使，对当时权倾朝野的魏忠贤理也不理……
这般惊才绝艳人物，学问武艺虽高，却多半不知韬光养晦四字怎写，行事风格，当也只有勇猛精进、当仁不让的八字真言。
总之上官开口，自要遵行，李默然行礼出帐，不久回来，手上已提了沥泉神枪，大大方方递出，任由众人传看。
那些军官大都是识货的，此枪入目，便觉眼前一亮，及传至手中，稍一摩弄，更露出惊骇羡慕之色。
当代盛行枪法，大致七种，各有制式，譬如马家枪，长九尺七寸，讲究“根大盈把，尖径半寸，腰硬如铁”，也就是枪杆自后向前，乃是由粗渐细形状，尾端粗可一握，顶端接枪头部分，只有半寸粗细，枪腰要坚硬，重量约莫六七斤。
只是这枪腰却不是枪之中段，枪分根、腰、胸、头，譬如丈八长枪，底部二尺便是根，顶部二尺便是头，头下六尺为胸，胸下根上八尺为腰。
再如杨家枪，丈二至丈八皆可，枪杆也是木制。
沙家竿子最长，一丈八至二丈四不等，用的乃是竹竿。
《考工记有云》：“凡兵无过三其身，过三其身，弗能用也。”
也就是说，五尺身高之人，最多只能有到丈五枪，明尺一尺合31.3厘米，似李默然这般六尺长汉，用丈八枪却是恰好。
只是不论丈二丈八，如今之枪，多以木竹为柄，这条沥泉枪，却是通头至尾都是金属，枪头亦不是套上的，而是与枪杆浑然一体！
若是细看，更是了得，那枪杆上细细密密一层鳞片，持在手中，不论手汗鲜血，都难滑脱，枪头上一圈鎏金，隐隐如蟒蛇之头，舞动起来金光耀眼，可惑敌目，虽是铁质，却不失韧性弹力，算是兼得铁、木之长，放在懂行的人眼中，“神器”二字，绝非过誉。
“好枪、好枪！”
“神枪啊！”
“了不得，我只道是吹嘘，如今看来，若非这般神枪，如何配得上岳武穆的赫赫功业？”
一时之间，满堂都是赞誉之声。
李默然微笑倾听，神情淡淡，不见年轻人沉不住气的得意色，卢象升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心想这小子出去经历一遭，倒是沉稳了许多，若是这般，倒越发刻意重用了。
这时忽然有一人叫道：“枪是好枪，当年在岳武穆手里，自然相得益彰，如今只怕有些明什么暗什么来着。”
卢象升道：“明珠暗投！君莫笑，你觉得李默然这小子配不上此枪，是不是？”
卢象升微微带笑，语气中毫无见责之意，甚至隐隐有点鼓励，众人都向说话人看去，有的人更是交头接耳道：“我便知是这厮出头！”
李默然暗叹一声，心道来了，面上却是神采飞扬，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功夫不过两个字，一横一竖，对的站着，输的躺下，你说小弟配不上此枪，等会儿能站着再说不迟。”
卢象升拍手笑道：“妙哉，好个一横一竖，此语深得武夫三昧！”
便见一个气昂昂的黑瘦汉子，双手排开同僚，一步走到堂中，傲然道：“李百户话说的很好，什么躺着站着，我姓君的便说不来，不过若是说枪，君某学枪二十年，当代七家枪法，自问皆有所得，不信便输于你。”
说着他把沥泉枪从另一人手中夺过，抛向李默然：“你便用这神枪，看看能在君某枪下走几合。”
李默然接过枪，摇头道：“我用此枪赢你，怕你还不服气。”
说着啪的将枪攥扎入地板，转身往外走：“你我都用军中长枪来比！”
那叫君莫笑见他如此自信，神情微微凝重，随即又浮现出傲色：“好！算你有种，便是你敌不过我，我也愿称你一声好汉。”
说罢紧随而出，卢象升带着一众军将亦跟出门外，见李默然、君莫笑各同小兵索了条枪，对面而立，开口道：“我军初建，众袍泽不知彼此根底，都是武人，好勇斗狠难免，以后军中制度，凡有不服或是私怨，皆可这般公开决战，却不许私下约斗，亦不能伤人性命，无论胜败，不可怀怨暗害，这条规矩，汝等都记真切。”
众军将齐齐道：“兵宪放心，我等谨记。”
卢象升点头，又对君莫笑道：“我知你枪法不凡，但是李默然随我学了岳家枪，也非泛泛，你要小心。”
君莫笑心中暗暗不快——
他曾听人说起，李默然做卢象升亲随不过三年，以前只是普通农家少年，三年学枪，任他天资纵横，难道能胜自己二十年功力？卢象升特意提醒自己，显然是认定李默然枪法在自己之上，这让他如何能好受？
当即道：“兵宪放心，我知他学武不易，尽量不伤他便是。”
卢象升摇头失笑，并不计较君莫笑含枪带刺之语。
李默然听他故意曲解卢象升话语，心中不快，本来要待对方先出手的，此刻却是抢先递招，枪花一抖，君莫笑神情一紧，弓下腰待拿他来枪，李默然却斜刺里蹿出一大步，君莫笑连忙拧身待他，李默然步子尚未踩实，扭身便回原位，呼的一枪直刺而出。
他这一招，放在后世篮球比赛，便是拜佛、佯突、带球转身，于枪法中却有个好听名目，唤作“蟒蛇游山”。
君莫笑重心被他骗过，好在二十年功力终究非虚，来不及使枪头格挡，左臂急推，枪尾向上磕去，不料李默然那枪眼见及身，却是陡然一停，君莫笑顿时磕空，心中一阵惊恐，却见李默然撤枪回身，笑道：“如何？”
卢象升眼前一亮，低呼道：“好枪！”
原来这一招突刺急停，却不是岳家枪原本招数，而是他自行加入的变化，此前传李默然时，李默然百般苦练，也不能成——
要么停枪不急、要么出枪太缓，若要以一往无前猛势扎枪，敌人格挡时忽然一停，却是怎么也难练成。
后来还是卢象升自己回过味来：他自家乃是天生神力，李默然却没有这天赋，自然难以超越人体发力变幻的极限。
如今李默然吃了引仙草，力气大增，这招数终于能够使出。
李默然已然收枪，君莫笑兀自保持原样，呆呆看着李默然，心中一片冰凉。
方才李默然枪头一停，他挡了个空，这时李默然只消轻轻一刺，君莫笑立刻便要了账，可是想起自家苦练二十年枪法，却两招便已告负，君莫笑无论如何不肯服气，呆了片刻，面上涌起一阵血红，叫道：“再比一场！”
说罢不待李默然端枪做势，他已垫步急突，阴阳把一合，啪的一声脆响，那枪如毒龙出动，点向李默然脚背。
李默然单足后移，长枪低扫，他若不扫这一下，对方沉手砸枪，借力而起，立刻便是一招凤点头，李默然颇擅此招，自然识得厉害，不待他变招使出，抢先破势。
君莫笑枪法果然也不凡，见李默然按照常法来破他，后手抽枪，前脚抢进，步子一落稳，狼腰猛拧，前手抬、后手捣，呼的一枪戳向李默然胸口，这一招“铁角撩天”极为凶狠，正是君莫笑为枪法高手特意准备的杀招。
因为对方若真懂枪法，见他点脚那招，定然猜得出后面凤点头的变势，若只躲不挡，或边躲边反打，只消他凤点头一出手，必夺先机，故此真正高手多半要破他后势，那这一招铁角撩天足以杀对方个冷不防。
这一招使出，李默然也不由点头，暗暗佩服高明。
这若是以前遇上此招，他或是勉力强挡，或是旋身后闪，若是挡闪不及且不说，便是挡上了、闪开了，也不免落于下风，至少要冒险挨过对方后续一轮狂攻，待对方换气时才能设法重整旗鼓。
然而如今李默然枪法造诣未有大进，但仙骨神力，许多以前使不出的招数如今都不为难。
眼见君莫笑枪头闪电般蹿来，他身形不动，左手撒了枪，啪的一把攥住了对方枪杆，那尖锐枪尖已经触碰到了衣襟，却是焊死一般，寸步难前。
卢象升哈哈大笑，周围军将也多是识货的，齐声叫出个好来。
要知君莫笑这一枪，撤枪进步、拧腰出枪，不惟刺的突然、迅猛，而且力道也是爆发的极为短促、凶狠，这般猛烈杀招，李默然能捉住枪杆并不算什么了不起，但是手至枪停，这一份力气可真正是惊世骇俗。
等于是仅凭半臂之力，便轻而易举挡住了对方合身突进爆发的全力，真正懂行的人，谁不为之骇然？
好几个军将更是齐声道：“一力降十会！”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真是羡慕至极、佩服至极。
一力降十会。
这五个字儿中的道理，若是江湖厮杀，还要打些折扣，战争交锋，份量还要再增。
战场上空间有限，招数变化亦自有限，类似凤点头、铁角撩天这般招数，若是江湖武艺，比之精巧十倍的也不乏见，但是战场上，这等程度的变化基本已经顶天。
而李默然单凭所展现出的力气，便是直来直打，怕也罕有敌手，更何况他先前那招蟒蛇游山，更是体现出招数上修为也自不凡。
因此这些军将中许多人都已想道，以李默然这身力气、这身武艺，若是披挂重甲，再持了那条五六十斤的沥泉枪，只怕数百人列阵，也能轻易撕个粉碎，在本军中，虽有几个武艺不输他的，但单以杀伤力而论，只怕第一猛将的位置，怕是再无别个能争。
只是这些人的心声，李默然并未听见，不然他当立刻猜到，卢象升怕是还未在他们面前展露真实本领。
再说君莫笑，李默然一手攥了他枪，他只觉全力一枪刺到了铁板上，巨大力量潮水般回涌，周身都为之一震，一时间头晕眼花，连忙倒退两步卸力，顺势往回抽枪，枪杆纹丝不动，这一下，才真正口服心服。
撒开枪，抱拳道：“罢了，你这身力道、枪法，十个我怕也难胜，此前所说的话，只当君某放屁。”
李默然丢了枪，还礼道：“自家袍泽，以后难灭同生共死，却又何必外道？小弟本是兵宪亲随，蓦然提为百户，大家难免觉得小弟狐假虎威、兵宪用人为亲，若不是真好汉，谁敢出手揭穿？由此可见，君兄乃真好汉也。”
他这一番话，言出由衷，君莫笑情不自禁咧开大嘴，卢象升也不由微笑，心想我家这小子不止力气长了，似乎脑子也长了，早知这般，我索性让他做个千户又如何？有他这般做派，何愁不能服人？
又听李默然道：“君兄方才那招，小弟只道你要接凤点头，自问应对也还稳妥，不料你竟打出那般杀招，这若是阵上使出，斩将夺旗何难？却不知那抽枪一下，竟是何等高明手法？”
他这一说，其余有懂枪的，也纷纷道：“君百户那一枪果然凌厉，除了李百户，换了我等，只怕胸前早添个血窟窿，我在枪谱中，竟没看过此法……”
君莫笑得意起来，呵呵笑道：“不是小弟自吹自擂，这一找‘铁角撩天’，算是小弟平生得意绝学，其中变化，都是小弟自家想出，至于李百户疑惑我撤枪手法，哈哈哈哈，你们且看啊……”
他捡起枪，慢慢演示如何撤枪同时垫步，一时众人争相围堵，赞不绝口，袍泽之间，也迅速熟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