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童年
古代的圣贤伟人、名流大儒,盛名之下多伴随着一些异象传说。作为中国诗坛上的“诗圣”,杜甫自然也不例外。五代人冯贽《云仙杂记》卷一《文星典吏》条曾记载了这样一则有趣的故事:
杜子美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鹅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海。九云诰已降,可于豆垄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满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
说杜甫是天上文星典吏下凡,也许不为过,而他因佩带刻有天机的石头入葱市而令其文不贵,听来总是有些荒唐。一个杜撰的神话故事,自然不足以成为杜甫以后走向“诗圣”之路的凭证,不过聊作趣闻一笑。
杜甫从远祖的功业中树立起一份远大的志向,让“奉儒守官”的思想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他又深受祖父影响,开启诗歌创作之旅,但距离他成长为一位集大成式的唐代大诗人,还有很长很远的路。
让我们把视线投向1300年前的唐朝,从杜甫生命的源头说起。
大唐睿宗太极元年(712),在大唐历史上是一个颇为不平常的年份,在这一年,被儿子扶上皇位仅两年时间的唐睿宗李旦,又匆匆走下皇权宝座,把这个世人瞩目的位置让给了他的第三个儿子李隆基,也把大唐历史,引向一段新的征途。
历来王朝更迭,常与腥风血雨的争斗相交织。两年前的710年,一心效仿武则天的中宗皇后韦氏和女儿安乐公主,竟合谋毒死中宗李显,扶小皇帝李重茂登基,之后又预谋刺杀时为相王的李旦,以固韦氏夺唐基业。
彼时的李隆基为临淄王,25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其父李旦的温柔敦厚相比,他更擅长掌控机变,做事果断利落亦不乏狠辣。在那个濒危关头,李隆基瞒过父亲,与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他的姑姑)密结,诛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少帝李重茂亦被暗杀。相王李旦顺利登基,李隆基亦顺理成章做了太子。
然而,时隔一年,风波再起。太平公主的政治野心一点不比她的母亲小。她欲与其兄李旦分庭抗礼——她生病时,百官竟然要先到她的公主府讨教,此后才去朝见睿宗。或许是感受到了来自这位年轻侄子的威胁,太平公主又上奏称天象异常,要求废除李隆基,改立太子。李旦虽温厚,倒也嗅出了其间的危险气息,他迅速地把皇位让给了李隆基,自己退居幕后做太上皇去了。
712年八月,李隆基登基,改元“先天”,徐徐拉开了开元盛世的大幕,开始了他为期40余年的帝王生涯。
杜甫便出生于这一年。他是踩着大唐盛世的强劲足音降临到这个世界的。
712年正月,还属唐睿宗太极元年。
正月初一,隆冬未远,新春伊始,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春节的喜庆气氛中。河南巩县城东二里瑶湾村的一个窑洞里,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大唐的天空,也让这个家庭喜上添喜。
正月初一,为一年之元,一月之元,一日之元,故称“三元”。民间说此日出生的人,常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才大命火,不同凡响;要么命硬多舛,一生波折。那个闭着眼睛在襁褓中拼命啼哭的男孩儿,此刻与寻常婴儿无异。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人,满面喜色,无人能看到绕于他身后的“诗圣”光环。而那个刚经历了鬼门关的女人崔氏,满心满目,只有无尽的柔情。
杜甫的生母姓崔,崔家是魏晋时期的望族,甚至到唐代仍然势力不衰。杜甫曾在诗中不无自豪地写道:“贤良归盛族,吾舅尽知名。”(《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舅家与唐王室的关系,一直让杜甫引以为傲。
崔家世代与唐王朝联姻,杜甫的外婆姓李,是唐太宗的重孙女,她的父亲是太宗第十子纪王李慎的次子。从血缘上细推,杜甫应该算是唐太宗的第六代后人,他的身体里多多少少流淌着李唐皇室的血液。
杜甫与唐王室这份割舍不断的牵连,似乎并没有给他的仕途带来多少有利的影响,但他对唐王室那份特殊的深情,倒可从中找到些依据。
关于杜甫的母亲崔氏,所存资料极少。后人约略知道的,只有一点:她在杜甫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杜甫后来代父亲杜闲作《唐胡范阳太君卢氏墓志》时写道:“有若冢妇,同郡卢氏”,“冢妇”即指嫡长子之正妻,此句赞卢氏同其正妻一样贤惠。
很多学者专家不愿意承认崔氏死后杜闲又另娶卢氏这一现实,说是笔误。如此重要的墓志之中,如何会出现这样明显的笔误?卢氏是杜甫继母,总不算错。而且这位继母嫁到杜家后还一口气给杜甫生了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此属后话。
杜家到杜闲这一代,已是越发败落。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着杜家世代流传的家族传统,杜闲依然循着“奉儒守官”的路前行。不过,他做的官更小了。甚至在30岁之前,杜闲的简历上还是一片空白。
卢氏何时嫁入杜家,不太清楚。杜闲那几年的日子不太好过却是事实。妻子早逝,儿子尚小,既要想办法养家,又要照看年幼的儿子,顾了这管不了那,力不从心。何况这个小儿,生下来就体弱多病。
好在,杜闲在洛阳还有个姐姐,他便把小杜甫全权托付给了她。
姑妈是一个极传统的女人,对于眼前这个早早没了母亲的侄儿,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爱都给他。甚至在生死病痛面前,杜甫的这位姑妈也毫不犹豫地把爱的天平倾向侄子。
有一次,杜甫和姑妈的儿子同时感染了时疫。这在现代,不过是几瓶点滴的小事儿,但在那个时代,却是夺命的大病。杜甫姑妈用尽种种方法给两个孩子治疗,终是无效。
姑妈急了,就请了当地一个巫医来。巫医说,你家屋子的东南角比较吉利,把患病的孩子移到此处便可无恙。
巫医的话果真灵验了,杜甫被姑妈移到东南角,后来果真好了起来。他的表兄却夭折了。姑妈把那一角养病的风水宝地率先让给了杜甫,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这是杜甫幼年时代极惨痛但又极温暖的一段记忆。这个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从姑妈那里获得了比寻常孩子更多的母爱。
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古今中外的圣贤名流,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大多从母亲开始。杜甫后来的细腻多情,除却血脉遗传的成分,更多的则是来自这位姑妈。
开元五载(717),杜闲为郾城尉,这一年,杜甫6岁。
这是史料记载中杜闲的第一份工作。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虽算不上什么高官,但养家是没有任何问题了。杜闲条件稍一好转,便把儿子从洛阳姐姐家接到了自己身边。
奉儒守官,诗书传家,是老杜家的传统。杜甫一到郾城,便被父亲送进了书房。教他的是当地一位有名的老先生。老先生知识渊博,却不迂腐。他并没有从传统的《周礼》《尚书》《孝经》等书教起,而是带着小杜甫到了许慎墓前,让杜甫恭恭敬敬地向这位前辈行礼拜祭,就算是杜甫的“开笔礼”。
有位大师说过,天才的童年常常体弱,因为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朝向了增长智力。此话放在杜甫身上,似乎颇适合。他6岁跟着家庭教师学许慎的《说文解字》,第二年便诗思涌动,开口成章。“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
一开口,不咏风,不咏雨,不咏花月虫鱼这些凡间俗物,咏的是凤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祥瑞太平的神鸟。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是说一个人幼年的行为习惯,能够决定他一生的成就。7岁的杜甫在众人面前咏凤凰诗时,他的心中是否已经朦胧地意识到,这只神鸟,将是他一生的图腾。在杜甫后来的诗作中,直接或间接提到凤凰的,有六七十处。他终生以凤凰自喻,骄傲到骨子里。
遗憾的是,杜甫7岁时的凤凰诗作早已散佚,后人只能从诗人晚年的《壮游》一诗中,凭借想象来补充完整杜甫当年开口咏凤凰的场景。那是他终生引以为傲的童年记忆。
杜闲对儿子的培养是全面的,就像现在很多年轻的父母一样,他一边让他跟着家庭教师学《说文解字》,学写诗,一边也带他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去,接受各种艺术的熏陶。
杜闲任职的郾城(今属河南漯河市),位于沙河和澧河交汇处,漕运发达,经济发展得也不错。此地商贾云集,三教九流往来不断,文化也相当繁荣。这里便成了小杜甫探望世界的第一扇窗口。
大约刚到郾城那一年,杜甫就幸运地观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剑器舞。
“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那一年,杜甫刚刚6岁,6岁的孩子就能欣赏那种自西域传来的胡舞,且让那个场景在他的记忆里生根,50余年仍不褪色,可见当时公孙氏舞剑给他的印象之深。
大历二年(767),杜甫56岁,那年十月十九日,他在夔州别驾元持宅观看了临颍李十二娘的剑器舞,问她跟谁学的,才知道,他在50多年前,已经有幸观赏了一位顶级艺术家公孙大娘的剑器表演。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题为公孙大娘的弟子,而序与诗,却皆围绕公孙大娘展开。这首诗以腾挪跌宕的结构,以舞蹈艺术之盛衰来抒国家兴亡之感。这等娴熟的诗艺,属于晚年的杜甫。那份鲜活的记忆,却来自他的童年。
此一细节,足见杜甫幼时的聪慧敏感。一般的6岁孩童,也不过看看热闹拍拍小手而已,谁会将那一场佳人的剑器舞刻在脑海里达半个世纪呢?
杜甫在书法方面也遗传了祖父的才华。他6岁观舞,7岁写诗,9岁时,父亲开始让他临摹虞世南的书法。“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杜甫后来的许多谈书论画的诗作中,都体现出其精到深刻的书画理论见解,那不是临时抱佛脚随口说说的,而是有深厚的童子功做基础的。
杜甫后来在诗中给出了书法作品的评判标准为:“书到瘦硬始通神。”
明朝人胡俨,曾在内阁见过杜甫的书法,称其书法“字甚怪伟”,倒让人觉得与那个皱着眉头的大诗人甚为匹配。
鲁迅曾说:“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童年的杜甫,虽然与不幸相伴,但他还是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姑妈给予他的母爱,父亲给予的既传统又开放的教育,开元盛世的繁荣带给他的安稳祥和,家族传统给他带来的影响,这一切,组成了温度和水分恰好的土壤,让杜甫这位未来的“诗圣”茁壮安然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