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波谲云诡
此事过后,徐阶又把张居正、李春芳二人叫去,对他们认可道:“你们俩个果然聪慧,没有掺和这件事,也没有令为师失望。”
李春芳不解道:“恩师,学生有一事不明,您老一向与夏阁老政见一致,这次为何没有出面支持夏阁老呢?”
徐阶没有急着回答李春芳所问,而是看向张居正,呵呵一笑问道:“太岳,你觉得呢?”
其实,这几天张居正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此时,多少也猜到一些东西,于是便道:“学生猜测,这大概就是‘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因吧。”
李春芳还是有些不解:“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又是何意呢?”
徐阶哈哈一笑道:“好一个‘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话糙理不糙嘛,事实上的确也是这么回事呢。”
见李春芳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徐阶只好耐心向他解释道:“夏阁老已经年近七旬,近几年来,他一直深感自己此生身居高位,却碌碌无为。因此才下定决心,要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放手一搏,力主收复被瓦剌占领百年的河套失地。其实,在百官集体上书之前,夏阁老已经几次向皇上提议,但是都被搁置,无奈之下,夏阁老这才私下联络百官,闹了这么一出。”
徐阶抿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此事,说的轻了是联名上书,说的重了就是逼宫嘛。再往后说,假如皇上顶不住百官的压力,决定出兵收复河套失地,如果得胜,一切也还好说。如果失败了呢?那么,第一个要为此担责的就是夏阁老。再就是,现在整个支持夏阁老联名上书要求朝廷出兵河套地区的百官,也将全部会受到相应的牵连。届时,只会便宜了严氏父子那一派人。因此,为了日后朝中还有人能牵制严嵩父子一派,本官现在也只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了。”
李春芳单纯道:“百官都力主收复河套失地,此战我大明众志成城,多半会取胜!”
张居正则不认同道:“自古兵者国之大事也,夏阁老此举,着实有些太操之过急了。且先不说联络百官上书变相逼着皇上,有没有有逼宫的嫌疑。若是没有万全准备,我看此战很难取胜。”
徐阶显然更认可张居正的判断,叹息一声,正色道:“咳,其实夏阁老自己也早已想到了这一层了,所以才会授意本官不要跟着他一起上书。”
随后,徐阶又用教训的口吻,对张居正、李春芳二人道:“你们二人要切记,官场上、朝堂上,切不可感情用事。日后,若我们师生之间也发生类似的事情,为师希望你们也能时刻保持客观冷静,不要因为顾及为师对你们的恩情,就影响你们对天下大事的判断,以及失去自己的主见。”
闻言,张居正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如果日后学生不慎犯了什么大错,得罪皇上,也烦请恩师以自保为重,不必理会我的生死。”
李春芳则怔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么无情的话,他可说不出来,即便今后遇到了此类事情,以他的品格,也断难做出如此绝情之事。徐阶又看了一眼这二人,虽然口中没有多说什么,但在心里对张居正越发看重,对李春芳则不太看好。尽管徐阶也承认,李春芳是一个好人,也很有一些舞文弄墨的才华,但是他这个好人,却不见得能在残酷的官场上厮混,他舞文弄墨的才华,也不见得能真正成为治国大道。相反,张居正则足够冷静客观,甚至说,还有一丝冷血,也不为过,但恰恰就是他这样的人才更适合官场生存。
嘉靖二十七年初,嘉靖帝在百官的联合上书的压力下,终于松了口,决定出兵收复河套地区,夏言举荐陕西总督曾铣为此战前线主要负责人,并得到了嘉靖帝的同意。首战,曾铣率兵取得一场小胜后,便开始大肆渲染自己功劳,随后又向朝廷奏请调拨更多军费、粮食,以供前线战事支度。随着战事的不断扩大深入,曾铣所率领的明军,开始在河套地区日渐不支,不得已在几个月后铩羽而归,未能收复河套地区一寸失地。
这时,严嵩等人终于抓住机会开始反击,他们先是质疑曾铣军费预算高昂,支度使用不清晰,似有贪腐之疑,嘉靖帝随即派人调查,果然发现曾铣有贪墨军费之举,并以此为由,将战败的所有责任都推到曾铣身上,将其罢官下狱。紧接着,嘉靖帝又以举荐不力为由,罢免了夏言的内阁首辅之职,只保留了他武英殿大学士的虚职。夏言深感自己已经日薄西山,于是果断向嘉靖帝请辞告老还乡,得到嘉靖帝准许后的次日,夏言就匆匆离京。然而,就在夏言离京之后的第五天,严嵩又联合曾被夏言弹劾过的咸宁侯仇鸾,状告夏言勾结曾铣,谎报战绩、贪墨军饷、独断专权、胁迫君主、串联群臣、言行不一、奸诈弄权等七大罪状。
收到严嵩、仇鸾弹劾状告夏言的奏折后,嘉靖帝立即下令将夏言抄家问斩,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纷纷上书为夏言求情,却被嘉靖帝责罚。之前受到夏言授意,联合上书请求的百官,也因此各有责罚。陈以勤因为官职较低,再加上在翰林院还有徐阶庇护,因此,他所受到的责罚还不算太重,也算是一件万幸之事。
嘉靖二十七年十月,夏言被押赴京城,于西市口问斩。就在夏言被问斩当天,张居正硬拉着李春芳前往西市口,在一家酒楼的二层的一间屋内的靠窗位置,观看夏言行刑场面,俩人悲痛万分,却只能叹息而已。
李春芳抱怨道:“太岳兄,我们当初没有支持夏阁老也就算了,你现在非拉着我去西市口观看行刑,这算怎么回事呀?”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我们这几个人在官场上,还是太稚嫩了,所以才要观看如此残忍一幕,我们要把夏阁老的下场,把这血腥的一刻,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时刻提醒自己,宦海浮沉,犹如刀尖起舞,无论何时何地,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春芳还是抱怨道:“有意义嘛?”
张居正叹息道:“石麓兄,莫要急躁,夏阁老的今日,可能你我的明日呀!”
李春芳摆了摆手,显然还是没有听进去张居正的规劝,继续问道:“太岳兄,你觉得夏阁老真的勾结曾铣,贪墨军费了吗?”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这些真相,在这时候还重要吗?真正置夏阁老于死地的,是他自己试图挟群臣挑战皇权,而不是那些所谓的罪状。”
李春芳叹息道:“可我还是觉得,夏阁老就这么被处以极刑实在太冤了。”
午时,大理寺衙役押着须发皆白、蓬头散发的夏言,缓缓走上断头台,负责监斩的是严世蕃,他意气风发的站在高处,亲自当众高声诵读夏言的所谓七大罪状,然后趾高气扬地质问夏言道:“夏言老匹夫,本官问你,你现在可知罪否?”
夏言缓缓抬头,斜眼瞥向严世蕃,冷笑一声,很是不屑,继而朗声道:“哈哈,成王败寇而已,老夫可以认输,但绝不认罪!严世蕃小儿,你也休姚张狂!老夫的今日,说不得便是你的明日!”
严世蕃脸色一寒,把手中的行刑令派往地上一扔,正色道:“老匹夫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来人,开刀问斩!”
在酒楼二层包间内,听到严世蕃喊出“开刀问斩”后,原本和张居正并肩站在窗前的李春芳,不自觉得往后缩了两步,闭上眼睛不敢观看这残忍一幕,李春芳也记住了夏言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张居正方才说过的话,别人的今日,可能就是自己的明日。
张居正铁石心肠的一把拉过李春芳,沉声道:“石麓兄,睁开眼睛吧!”
就在李春芳睁开双眼的一瞬间,不远处的行刑台上,一阵血色寒光折射过来,夏言的人头便以已滚落在地。
李春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躲在张居正的身后,张居正其实也是强壮镇定而已,虽然似乎面无表情,但其实内心也早已快速跳动,他又何尝不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血腥残忍的杀头场面呢。
与此同时,隔壁的房间内,忽然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张居正和李春芳同时道。“是恩师!他也在隔壁?”
确认的确是徐阶的声音后,俩人匆忙跑向隔壁,只见地上躺着一个碎茶盏,徐阶正在陈以勤的搀扶下剧烈咳嗽。
张居正、李春芳关心道:“恩师!您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徐阶才止住咳声,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已然无恙,但是在他的眼角还清晰地挂着一丝泪痕。在这一刻,四人全都沉默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张居正本人和夏言从来没有过任何直接交际,对于夏言的这种结局,他从私人感情上来说,并没有多少伤感。但是,这却让他深刻认识到了,官场上的变化莫测,以及伴君如伴虎之艰难。
最后,徐阶临走前,幽幽叹道:“哎,没了夏阁老,以后就是严党一派独大了,今后,你们几个小辈还要更加谨慎一些。”
三人行学生礼,鞠躬点头,为避人耳目,不必太过招摇,只陈以勤一人搀扶徐阶回府。
夏言被处决后,严嵩如愿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严世蕃虽然没能如愿进入内阁,但是严党中的那些人,已经在私下里称呼其为“小阁老”,严世蕃更是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呼幺喝六。也因为夏言之死,内阁中便空出一个位置出来,嘉靖帝命群臣各自举荐,有德高望重、能力出众的大臣入阁。
霎时,一番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再次开启了,哪怕只是一名小小的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也敏锐地听到了乌云之上的阵阵惊雷,也暗暗的知悉这大明嘉靖帝一朝的政权势力又变了天,真是波谲云诡、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