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于无声处
庶吉士的差事十分枯燥乏味,他们所负责誊抄的圣旨的内容,绝大部分都不是皇帝阅览奏章后所做的批示,而是一些内阁可以不用经过帝王,便就可以做主的小事儿,或是一些例行公事的程式化内容,如敕封诰命、逢年过节例行关心慰问归乡老臣等。至于真正有关的天下大事,或是有其他重要内容的圣旨,根本就不会交由翰林院的庶吉士,进行书写誊抄的,而是由内阁大臣或司礼监秉笔太监进行书写誊抄,当然有时候,皇帝本人也会亲自书写圣旨,这些都是张居正这个小小庶吉士,目前这个阶段所接触不到的层面。
转眼间,张居正在翰林院庶吉士的任上已有一年有余,表现得中规中矩,算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在整个翰林院中,显得很不起眼。当然,这也并不是张居正能力不足,实在是因为庶吉士这个职位给不了其可供发挥才华的空间。
看到张居正最近已经渐渐有些烦躁了,这一日,徐阶专门把张居正叫到府上来,询问近况、顺便借机敲打一番。
徐阶问道:“太岳,这一年在翰林院,可还习惯吗?”
张居正淡淡道:“其它的都还好,和同僚相处也很融洽,就是偶尔会感觉有些无聊。”
徐阶又问道:“你负责誊抄了那么多圣旨,这一段时间可从中察觉到某些异常?”
张居正摇了摇头道:“回禀恩师,学生负责誊抄的圣旨,十有八九都是敕封诰命的例行事项,偶有一些其他内容,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常。”
不过,张居正又想了想,觉得既然徐阶有此一问,那么多半最近将有大事发生,于是便补了一句问道:“学生愚钝,还请恩师示下?”
徐阶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道:“有些东西啊,终究还是需要自己悟出来才能长本事呐,你要记住,官场上波云诡谲,要学会于无声处听惊雷。”
张居正知道,这是徐阶在敲打自己做事不用心,同时也在暗示自己,最近将有大事发生,从徐阶府回来后,张居正又把徐阶告知自己的话,再一一说与了李春芳和陈以勤俩人听,这俩人也纷纷表示,最近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张居正沉吟道:“既然徐大人这么提醒了,那么最近定有大事发生,我们还是多加注意些吧,这说话做事,仍需更加谨慎一些为好。”
李春芳、陈以勤频频点头、深以为然,三人还约定好,若是谁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另外俩人,三人之间要互通有无。次日,来到翰林院当值后,张居正把最近一个月的当值记录,都拿来仔细看了一遍,渐渐的,他终于发现到了一些异常。最近一个月以来,北部边关一些中级将领上书,请求朝廷派兵收复河套地区的奏折陡然多了,内阁对这类奏折,没有任何建议和批示,而嘉靖帝对这些奏折的批示也很简单,就只有区区两个字:已阅。
通常当翰林院收到嘉靖帝只批示“已阅”二字的奏折时,只会把这些奏折再原封不动的发回给上书臣子。至于这“已阅”二字的真正意思,那就很复杂、很微妙了,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理解,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自当年土木堡之变以来,河套地区已经落入瓦剌手中整整百年,其实每年每月都会有一些急于立军功的将领,不停的上书请求收复河套失地。然而,现在国库空虚得很,且南有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北有女真、瓦剌、鞑靼三股势力虎视眈眈,国家内交外困之下,只能被动防守,若无必要,几乎不会主动出击。所以,对于所有请战收复河套失地的奏折,嘉靖帝王只会批复“已阅”二字,然后将奏折原封不动的再发回给上书请战者,既不明着拒绝,以免在后世落得一个软弱怯战的骂名,也不痛快的答应,以免万一战败,再落得一个好战误国的骂名。
时间久了之后,这已成一套惯例,张居正早已见怪不怪,因此,他之前看到那些请求收复河套失地的奏折,以及嘉靖帝“已阅”的批示,才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常。但是经过这么一查,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瓦剌部落最近在北方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但请求收复河套失地的奏折竟,比之前猛然多了两倍有余,且上书者都是一些长时间得不到升迁的中级将领,这就有些太奇怪了。想来定是有朝中重臣,在其中悄悄串联组织、暗中授意,才会猛然间,有那么多官场不得意的中级将领,同时上书向皇上请战收复河套失地。那么背后的朝中重臣又是谁呢?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单纯的就想收复河套失地,还是想要借助收复河套失地的举动来实现其它目的?
张居正暗绝细思极恐啊,缓缓合上这一个月来的当值记录,心道,徐阶当日的一番话,确实很有道理,果然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啊!
随后,张居正又在私下里,把自己的这一发现,悄悄告诉了李春芳、陈以勤二人,这俩人听说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毕竟只是底层官员,还接触不到太高层面的事情,哪怕是已经在翰林院供职五六年的陈以勤也是如此。
几天后,不但上书请战收复河套失地的将领更多了,就连某一些京城文官也开始很有默契的,同时上奏折请求朝廷向西北拨款拨粮派兵,尽快收复河套失地。其中,还有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这类高官重臣,在所有上书请战的所有大臣中,又尤以陕西总督曾铣表现得最为积极。
很快,官职略高一些的陈以勤率先得知内幕,回来对张居正、李春芳告知道:“听说夏阁老的幕僚暗中找到了他,说服其实也向皇上上奏折,请求朝廷收复河套失地。”
李春芳不禁大惊道:“原来这背后之人竟是夏阁老!”
张居正又道:“那看来徐大人早知此事了。”
三人面面相觑,其实这也没有让张居正有多么的吃惊,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经隐隐猜到,背后之人就是内阁首辅夏言。因为能同时授意并串联上百名文武官员,联合起来上书的,尤其是还能指挥得动刑部尚书、左都御史、陕西总督这类大员的,足可见背后这个人在官场上的能量之大了。算来算去,除了嘉靖帝、太子朱载壡之外,朝中恐怕也就只有俩人有此影响力,一是内阁首辅夏言,另外一个就是内阁次辅严嵩。再经过这段时间,张居正的冷眼旁观,发觉这些上书请求收复河套失地之人,无一不是夏言的嫡系和支持者们,所以,这个答案其实并不算特别难猜。
但是唯一让张居正有些奇怪的是,在这次集体上书请求收复河套失地的事件中,徐阶居然虽然知悉,却置身事外,没有参与其中。要知道,徐阶是夏言的得意弟子,俩人在朝中一向是共进退、同荣辱,么有公开支持夏言,实在非常的反常。
看到陈以勤已经按照夏言幕僚的授意拟好了奏折,李春芳出言提醒道:“松谷兄,恕小弟之言,此举恐怕有些不妥吧?”
陈以勤点了点头,会心理解了夏言所说的不妥,是指上百名文武官员,几乎同时上书向皇上陈述一件事情,那就不是简单的议政了,而已经隐隐有了逼宫之意。这是臣子对皇权的一种挑战,是对皇上的一种大不敬,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得罪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就会翻旧账对这些人进行清算。
尤其是,陈以勤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翰林学士,即便北方边境打起了仗来,他一不是武将、二又不掌管财权,无论是前线打仗,还是后勤筹措钱粮,他都做不了任何事情,即便战争胜了,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功劳,这实在是一件怎么算都不合适,非常冒险的事情。
张居正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也跟着劝说陈以勤要三思而行,尤其是在张居正看来,皇上没有必战的决心,所以这场仗多半难赢。又想起去年夏言借助嘉靖十九年河南民变一事,变相劝谏嘉靖帝不要超规格大修皇陵,已经引起嘉靖帝不快了,如果这次他主导发起的这场仗败了,那么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很好。
陈以勤苦笑一声道:“两位贤弟的好意,为兄心领了,不过,夏阁老于我有提拔蒙荫之恩,既然夏阁老授意,即便此举不妥,陈某也断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陈以勤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张居正和李春芳二人也就没有再多劝什么。又过了几天,又有在翰林院供职的其他同僚,来劝说张居正和李春芳俩人,也上书请求皇上收复河套失地,但却被张居正和李春芳二人找理由推辞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