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权欲熏心
自从明太祖朱元璋因为“胡惟庸案”裁掉宰相一职,建立内阁制度之后,大明内阁官员的权利就越来越大了,尤其是明英宗朱祁镇在位时的土木堡之变后,正是靠着时任首辅的于谦、以及朝中的重臣们,才将当时岌岌可危的大明王朝继续托举下来,自那儿之后,内阁辅臣的地位与权利,便愈发之大了,甚至已经开始影响到了皇权。
在嘉靖一朝,内阁组成通常有五人,除了内阁首辅、内阁次辅俩人统筹管理全面事务外,还会从户部、兵部、吏部、刑部、礼部、工部这六部尚书中,择取三人轮值进入内阁来工作,如果内阁首辅、次辅兼任某部尚书,那么内阁组成就会再择取翰林院院事、左都御史进入内阁,抑或是直接缺编一两个内阁组成定额。之前,夏言除了担任内阁首辅外、还兼任吏部尚书,夏言死后,之前在内阁中全力支持他的兵部尚书,也受到牵连被逼辞官、告老还乡,此时的内阁成员只剩下三人了。严嵩除了从内阁次辅顺延升任内阁首辅外,也被嘉靖帝委任暂署吏部事务,全面接管了夏言死后留下的权力空白。至于内阁另外俩人嘛,一个本就是严嵩的铁杆支持者,另外一个原本夹于夏言和严嵩之间,或左右逢源、或两不相帮,但是自夏言被下狱处死之后,这个人就完全倒向了严嵩一党,自此,严嵩在内阁得以大权独揽了。
自从嘉靖帝下旨,命百官举荐入阁大臣后,原本归属夏言一党,也就是自称清流一派的众多官员,开始纷纷推荐徐阶入阁,而严嵩一党的官员们,则一致举荐在扳倒夏言过程中立有首功的仇鸾入阁。这朝堂之上,严党与清流派之间的党争,并没有因为夏言之死而得到任何缓解。只不过,强弱之势有些失衡,严党一派越发势大霸道,清流一派只可勉强自保,甚至有很多原本属于清流一派的官员,摧眉折腰倒向了严党阵营。
不过对此情况,张居正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心里知道,嘉靖帝是不会一直坐视严嵩一党持续做大的,而且呢,张居正深信,空缺下来的其中一个内阁之位,一定属于徐阶。隐隐中,张居正也感觉,如果徐阶能够顺利上位内阁大臣,那么自己出头的机会也会随之到来。然而,令张居正失望的是面对清流派其他人的举荐、造势,徐阶本人却全然不当回事。他甚至多次主动当众直言,以自己的能力和资历,根本就无法胜任内阁大臣这一要职。更重要的是,张居正看得出来,徐阶说这些推辞的话,完全不是出于自谦,而是他现在真的无意去争夺内阁大臣这一要职。
张居正实在想不出,徐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入阁机会而不争取,为了劝说徐阶改变心意,张居正近来经常出入徐府,屡屡游说、喻之以理。
看到张居正比自己还要急躁,徐阶教训其道:“太岳,你这人哪里都很优秀,也很得为师欣赏,可唯有一点还需加强,那就是你做事有时候太急躁了些呀,一有任何机会,总是太急于出人头地。此乃官场大忌!你呀,有事时候,该隐忍就要隐忍,沉得住气嘛,总会等来更好的出头机会的。”
对徐阶的这番教训,张居正虽承认一些,却不完全认同,只好悻悻道:“恩师,学生有时的确有些焦躁急于出头,然而,人生苦短,学生也是实在不甘心,碌碌半生而无所作为。而且学生还认为,为官之道绝不是一味地隐忍自保,机会绝不是白白等来的,有些时候,该争还是应该奋力去争!”
徐阶见这样无法说服张居正,只好换了一种方式,问道:“太岳,那你觉得现在就是为师应该争取的机会了?”
张居正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徐阶摇了摇头,继续问道:“你觉得皇上之前下旨,让群臣举荐内阁大臣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张居正笃定道:“自夏阁老倒台被杀后,现在内阁大权被严嵩独揽,皇上自然是为了制衡严嵩一党,才会命群臣举荐内阁大臣的。所以学生判断,只要恩师有意争取,现在空余出来的两个内阁大臣名额,定有恩师你一席之位。”
徐阶摇了摇头道:“此话你只说对了一半,或者说你只看到了表面,却不清楚皇上此举背后的真意,你更没有猜准皇上下一步的打算。”
想到徐阶毕竟比自己更有阅历,比自己现在所接触到的层面也更高,于是便谦虚讨教道:“还请恩师为学生解惑。”
徐阶讲道:“首先,皇上让群臣举荐内阁大臣,就是想看清楚哪些人是严党,哪些人是铁了心与严嵩作对的。如果日后,皇上想要开始着手制衡严嵩一党的时候,也能准确提拔一心反对严嵩的有用之人。”
听徐阶这么说,张居正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重点,继而道:“恩师的意思是说,皇上最近还没有着手制衡严嵩一党的打算?”
徐阶点了点头道:“是的,不但是最近,只要皇上身体还好,也只要严嵩不会太嚣张作死,至少在最近十年之内,皇上多半不会大力制衡严嵩。最多,也就是偶尔稍稍敲打他几下罢了。”
张居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徐阶此话究竟是何意,于是再次问道:“学生愚钝,还请恩师讲的更清楚一些?”
徐阶捋了捋胡须,然后讲道:“自从土木堡之变以后,我大明不说一蹶不振吧,至少也算是内外交困、积弊已久。历经数代先帝,这一情况,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了,也越来越复杂。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上虽然一直有意革除弊政,然而却又沉迷修仙问道,不想亲力亲为处理国事。因此,之前才会放权给夏阁老、严嵩。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夏阁老、严嵩二人因为党争,互相对立、竞争、制衡下,导致很多事情朝令夕改、令不能达,徒徒浪费了多年,却没干成一件大事,更没有扭转天下积弊,反倒令我大明天下矛盾更深,弊政更多。”
张居正立刻恍然过来道:“恩师的意思是说,皇上反思之前的教训,接下来会给予严嵩一定独断专行的大权,命他推行革除弊政的改革措施?”
徐阶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除了这点之外,我大胆猜测呀,其实皇上还有一层小心思。”
张居正问道:“那是什么?”
徐阶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严嵩接下来做得好,皇上就会暗示记录帝王起居录的史官将此功劳归于自己。如果严嵩做的不好,皇上在临死前将会毫不留情的掀翻严党,将严嵩打成误国奸臣,给他自己开脱历史罪名。”
这时,张居正又问道:“既然恩师你能预测到这些,那么严嵩多半应该也能想到这些吧?那他为什么不会在这时候选择急流勇退,好在将来保全自身呢?”
徐阶冷笑道:“严嵩老奸巨猾,如何能想不到这些?不过权欲熏心呐,我看那老匹夫还是太高估自己了,以为他自己能把握一切,甚至能够全身而退。可是他却不想想,他若做的不好,将来会被皇上当做替罪羊除掉,他若做的太好了,又会被皇上质疑功高震主,从而将其除掉。总之,只要他迈出这天下第一权臣的第一步,就几乎已经没有回头路。呵呵,可笑可笑呀!”
听完徐阶的这番讲述,张居正不禁后脊一凉,在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当一个大权独揽的权臣呢?因为只有权力足够大,才更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去给这积弊已久的大明天下续命延续国祚。可是,再一细想徐阶的话,好像自古至今,无论成败与否,权臣几乎还真就没有一个落得一个好下场。且不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开国将领,大部分都会遭到开过君主血腥清洗,只说那些文官吧,先秦商鞅惨遭车裂、西汉霍光死后被灭门,本朝李善长、胡惟庸株连三族的教训,更是近在眼前。哪怕是对文臣包容度最好的北宋王朝,王安石变法失败后,亦免不了被罢相流放,最终还不是寒蝉凄切、抑郁而终。
严嵩的能力当然不配去跟商鞅、霍光、王安石去比较,但是他现在走的路子却也无异就是权臣之路,他将来的结局恐怕多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张居正终于彻底恍然大悟,暗道自己还是太稚嫩了,同时对大智若愚的徐阶越发佩服起来。
最后,徐阶又语重心长的对张居正说道:“太岳,官场险恶,尤其是官当的越大,就越需要事事小心谨慎,尤其是到了一定年龄,拥有了较高的地位后才会明白,什么功名利禄都比不过自己的小命重要。无论进退,都要以自保为首要前提。”
张居正苦笑道:“恩师教训的对,可是也不是人人都能如恩师你一般通透。更别说还有很多人即便能想通这个道理,但是面对权欲诱惑,也未必就能一直坚守此念了。”
张居正自问,如果有一天,让他在权臣与庸碌度完余生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当一个权臣,哪怕明知权臣的最后下场会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