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相传，昔日的武藏野本是一片萱草原，壮丽绝美，而今则林繁枝密了。或者不如说繁茂的林木，已是武藏野的特色。这里的林木多为楢类，一到冬季，树叶悉尽掉落，逢春来，新枝嫩芽，青翠欲滴。这般的变化，秩父岭以东十余里的旷野上，几乎比肩绽现。春夏秋冬，风雾霞月，时雨时雪，绿荫红叶，万般光景更迭，变幻之妙，西部或东北地区的人实难想象。从前，楢类落叶林之美，似乎并不为日本人所知。在日本的文学或美术作品中，我们见到的林木，一般多为松，也未曾在和歌里听过“楢林深处听秋雨”这样的描写。虽然出生在西部的我年少便来东京上学，至今已有十年，但对落叶林之美，也是近来才感悟到的，多是受到下面这段文字的影响：

秋天，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树林里。从清早就下起了一阵一阵的细雨，这期间又时时照射出温暖的阳光，这是变幻无常的天气。天空有时密布着轻柔的白云，有时几处地方突然刹那间呈现一片洁净，松散开的云后面露出蓝天，明朗可爱，好像一只美丽的眼睛。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树叶在我头上轻轻地沙沙作响，仅由这种沙沙声，也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那不是春天愉快、欢乐的颤抖，不是夏天柔和的私语声和绵长的絮语声，也不是晚秋羞怯、冷淡的喋喋声，而是一种不易听清楚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闲谈声。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梢。被雨淋湿的树林的内部，由于日照或云遮而不断地变化着：有时大放光明，仿佛其中的一切突然都微笑了起来，不太茂密的白桦树的细干上突然蒙上了白绸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树叶忽然发出斑斓、赤金般的光辉，高大繁茂的蕨类植物那优美的茎，已经染上烂熟葡萄似的秋色，参差掩映，没完没了地交互错综着展现在你眼前；有时四周一切忽然又都微微发青，鲜艳的色彩刹那间消失了，白桦树显出白色，不再有光彩，就像还没有被冬日的寒阳照临过的、新降的雪一样白；于是树林里悄悄地、狡狯地洒下细雨来，发出潇潇的声音。白桦树上的叶子虽然已经明显苍白了些，但几乎还是绿色的；只在某个地方，长着一棵孤零零的小白桦，全部是红色或金色的，你可以看到，当阳光突然迷离恍惚地穿过新近由晶莹的雨水冲洗过的稠密细枝照射进来的时候，这棵白桦树在其中是何等鲜艳夺目。(3)

这是二叶亭四迷所译，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约会》的开头一段。我之所以能体味到落叶林的妙趣，多来自这篇叙景的绝妙手法。这里描述的是俄罗斯的白桦林，虽不同于武藏野的楢木，两者在植物学上看似毫无干系，可落叶林的绝妙却毫无二致。我常想，武藏野的林，如不是楢木，而是松或其他植物，便没有了那千姿百态的变幻，色彩单一，势必平凡乏味，也就没有那么弥足珍贵了。

正因是楢木，才会叶黄，才有落叶。秋雨携风，萧萧飒飒。疾风掠过丘岗，千万片叶，在空中舞动，如群鸟般飞向远方。叶落尽，绵延数十里的林，忽而变得光秃了，于冬日的苍空高高垂下，武藏野坠入了一片沉寂。空气清寒，远方传来的声音，益发真切。十月二十六日我曾记道：“午后赴林间小坐，四顾、倾听、凝视、默想。”而《约会》中也有这样的描述：“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恰是这种侧耳倾听，才更有武藏野秋末冬初的韵味。秋天，声起于林；到了冬季，却自在林外回荡。

鸟儿振翅，婉转鸣啼。劲风吹过，呼啸狂鸣，草木沙沙作响。林木深处，草丛中，群集的昆虫聒噪叽喳。一辆空车驶下山坡，穿过原野，回音隆隆。马踏落叶，扑簌簌声四散飞溅。刚刚经过的，是骑兵演习中的侦察兵呢，还是一对乘车远行的外国夫妇？放任不拘的村民，高谈阔论间声音渐渐远去；形单影只的女人，行色匆匆地走过；远处一阵炮声轰鸣，近旁的林子，又冷不丁传来几声枪响。一次，我携犬进入林里，坐在树墩上看书，突然东西掉落之声从林子里传来。脚旁睡着的狗儿，竖起耳朵，紧盯着前方。也许是栗子吧，武藏野有不少栗子树。逢秋雨飒飒时，还有比这更幽静的么？山村秋雨，素来多在和歌里出现。飘过辽阔的原野，穿过树木，跨过田野，越过丛林，悠悠扬扬、低回婉转，那番幽静，让人怀恋，这恐怕就是武藏野之音吧！我曾在北海道森林深处恰遇秋雨。那里人迹罕至，雨声自是气势磅礴，却没有武藏野秋雨那样的韵味，没有那种令人缅怀的情趣，没有那些令人神往的低语。

仲秋到初冬，我曾去过中野、涩谷、世田谷，还有小金井一带的林子。只需小坐片刻，散步的疲劳顿消。听，那声音渐起渐落，忽近忽远。即便无风，头上的树叶落下时，也会发出轻微的声响。而一切静止时，你更会感到大自然的静谧和永不止息的生命。武藏野繁星点点的冬夜里，来势凶猛的朔风仿若要把星星吹落。那暴虐地穿过森林的声音，我曾在日记里屡次提起。风声，可以把人的思绪带去远方。听着这时近时远、强悍无比的风声，让人对远古武藏野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怀想。

熊谷直好的和歌这样写过：“听阶庭落叶萧萧，知寒凉东风瑟瑟。”

我对山居生活虽有所知，但对这首诗能有更深感悟，实在是得益于冬居武藏野的山村生活。

坐在林中，感受那春末夏初的日光是再美不过了，而这里，且不过多赘述，还是让我来讲讲叶黄的时节吧。漫步在黄绿参差的林中，看天空一碧如洗，阳光穿过树梢，微风吹拂下，叶片光影斑驳，美得让人窒息。日光、碓冰(4)，可谓是天下名胜了，但在武藏野，那广袤平原上的森林，在夕阳晕染下如火般的辉煌，却更让人叹为观止。如能登高远望，将之尽收眼底，自是再好不过；如若不成，在平原之上一览无余，见微知著，那无限的美景，亦尽可想象。遐想中，迎着夕阳，举步走在落叶之上，是何等的惬意。出了林子，便是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