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恕之城(番外版之迈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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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父亲的秘密

“8·25”故意杀人案现场勘查报告

简要案情:8月25日下午14时许,郑松林与其妻邵琦回到位于金水湾46号楼二单元202室的家。入室后即发现室内物品摆放凌乱,地上有血迹及摔碎的电视遥控器。郑松林担心在家的儿子郑凯有意外,遂拨打郑凯的手机。手机无应答,但铃声从客用卫生间传出。郑松林循声前往,发现卫生间被锁住,原本插在门上的钥匙不知所终。郑松林听到卫生间内传出呻吟声,情急之下撞门而入,发现其子郑凯被装置在门后的尖刀刺中。14时17分,郑松林拨打110报警。经济开发区派出所出警进行现场保护,并将案件转至市公安局,并派员对现场进行勘查。

现场勘查:中心现场位于金水湾46号楼二单元202室客用卫生间。入户门门锁完好,门上未见异常。往门进入是过廊、客厅。客厅内有翻倒的地灯1架、摔碎的夏普牌电视遥控器1个。在茶几右侧地面有擦蹭血痕。客用卫生间位于客厅西侧、南北卧室中间。内设洗手台、淋浴屏、吊柜、LG牌洗衣机。洗手台上有苹果7手机1部,地面散落化妆品、洗发水等若干。门后墙壁上是死者郑凯的尸体,被43条银色胶带粘于墙壁上,双脚触地,呈站立状。卫生间门向内一侧装置双刃尖刀1把,位于门锁正上方23cm处,刀身呈横向。刀柄底部加装铁片,用4个螺丝钉固定于门上。刀身上有血迹。卫生间门上有大量喷溅血。地面有大量喷溅血。

尸体检验:死者身穿黑色T恤及灰色棉质短裤,赤足。尸长173cm,发长7cm。尸体左额部有2。5cm×0。5cm挫裂创,鼻腔内有血迹,上唇内侧有2。5cm×0。7cm黏膜下出血。左手背有0。6cm×0。2cm表皮剥脱及皮下出血。右侧眼球缺失。胸骨左侧第5肋骨间见一长度2。5cm的创口,两侧创角锐。在皮肤创口对应处的肋间肌见一长2。5cm的创口,创角锐。两侧胸腔积血,心包前方见一长2。5cm创口,相应部位右心室前壁有一处长2。0cm创口,贯穿右心室全层,创缘规则。

……

方木把现场勘查报告看了两遍,抬起头,正好遇到肇德军满含期盼的目光。

“方老师,有什么思路吗?”

“勘查报告里没提手印或者足迹的信息。”方木斟酌了一下词句,“原因是?”

“手印和足迹都没提取到。”肇德军向后靠坐在椅子上,神态沮丧,“凶手应该是戴了手套和脚套。”

方木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那现在的工作进展是?”

“外门锁没有撬压痕迹,和平入室,我们的初步想法是熟人作案。”肇德军抓抓头发,“不过这个小区里到处都有视频监控,我们让受害人父母辨认了一下,没发现熟人曾进入过园区。园区内居民我们也查过了,基本可以排除作案可能。”

“不一定是熟人。”方木摇摇头,“我看了访谈笔录,受害者父母说死者是本市师范学院大三的学生,正在放暑假,基本每天都宅在家里。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太可能自己动手做饭的。”

“你的意思是——送餐的?”

“送餐、送快递的,都有可能。”方木想了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凶手冒充送餐人员上门,而死者恰恰没有点餐,会引发其警惕心理。冒充送快递的,对凶手而言更安全。”

“嗯,这的确是一个思路。”肇德军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凶手为什么要布下这样一个陷阱。”

方木笑笑:“我也是。”

从现场来看,凶手在入室后,曾与死者有过搏斗,并很快将其制服。在这种情况下,凶手完全可以立即将其置于死地。然而,凶手却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将死者粘在墙壁上,并通过精心测量,将尖刀装置在门上相应的位置,等待死者的父母来完成最后的步骤。以凶手懂得穿戴手套和脚套的行为来看,他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那么,他不会不知道,在现场停留时间越长,留下痕迹物证的可能性越大,罪行败露的风险也越高。然而,这个杀人陷阱对他而言似乎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以至于他必须将其完成。倘若这个推断成立的话,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此之外,死者的右眼球缺失。根据法医的判断,凶手是用刀子之类的利器将死者的右眼生生挖出的。而且,从死者身上的胶带上分布的血迹数量来看,凶手是先挖掉死者的右眼,之后才把他粘在墙壁上。而且,死者的眼球在现场并没有找到,也就是说,凶手将它带走了。相对于杀人陷阱,那只右眼球似乎更是凶手的头号目标。那么,它对于凶手而言意义何在?

“安排和郑松林的会谈了吗?”方木问道,“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请尽快。”

“嗯,我尽量。”肇德军点点头,“他和妻子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尽管我们认为当时属于意外事件,郑松林不必承担刑事责任,但是,他始终觉得是自己杀了儿子。”

他顿了顿:“歹毒。真的,歹毒,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件事。”

早春的风中还带着丝丝寒意,三月里,冬天似乎还不甘心离去。这不由得让人心生抱怨,想要责备春天的姗姗来迟。在室外站得久了,寒风不怀好意地从衣领、袖口或者下摆钻进去,很快就透过皮肤渗进骨缝,从里到外生发出冷战来。

女人开始后悔选择这样的天气组织春游,更后悔自己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裙装。她手中的咖啡只剩下小半杯,且早已冷透。不用打开化妆镜,她就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惨白,黑眼圈浓重,双唇却显得格外鲜红,牙齿正在上下打架,嘴里的香烟也在不规律地颤抖着。

女人缩起肩膀,不时看向百米开外的停车场,犹豫着要不要先去车里暖和一下。再抬起头的时候,一辆中巴车正缓缓向路边靠拢。

她打起精神,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把烟头扔进咖啡杯里,又丢进垃圾桶,快步向路边走去。

一个五十岁开外、身材矮胖的女人先下了车。随即,她守在车门旁,将鱼贯而出的孩子逐个护送下车。很快,二十几个孩子聚集在路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个眼尖的男孩子看到了正向他们走来的女人,欢叫了一声“顾妈妈”,就拔腿跑过来。

其余的孩子也看到了她,大呼小叫地涌向女人,瞬间就将她团团围住。“顾妈妈”的叫声此起彼伏。女人面对那么多仰起的小脸,一时间竟有些应接不暇。好在矮胖女人急忙过来给她解围:“哎呀,别大呼小叫的,注意纪律!”

她转向女人,满脸堆笑:“小顾,又占用你的时间来陪这些小家伙。”

“佟院长好。”女人笑笑,“今天公司里没什么要紧的工作,带他们出来玩玩。”

“小坏蛋们一冬天没出门了,早就吵着要春游呢。”佟院长看看不远处那扇颇为气派的对开大门,“我也知道动物园好玩,就是门票太贵了——又让你破费。”

“我找了个朋友,可以给咱们很低的折扣。”女人扬起手里厚厚的一沓门票,向围拢在身边的孩子们挤挤眼睛,“想不想去玩啊?”

“想!想!”

孩子们跳着脚,七嘴八舌地回应着。女人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

“出发!”

几个心急的孩子向园区的大门跑去。佟院长连忙喝止住他们:“都排好队,女孩子站前面,男孩子站在后面。”

小家伙们倒也听话,高高低低的队伍很快就站好。这时,女人注意到一个小女孩垂着头站在队尾,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女人有些诧异:“她怎么了?”

“小鱼?”佟院长也看过去,“没事,她的好朋友不能来,闹情绪呢。”

“谁?”

“一个叫朵朵的女孩。”佟院长叹了口气,“小家伙身体不好。动物园这么大,估计她走不完全程,我怕给你添麻烦,就没带她来。”

女人想了想,走过去,牵着小鱼的手走到队伍里。小女孩扎着两只羊角辫,噘起嘴巴,情绪依旧很低落。

女人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小鱼,是不是好朋友不能来,你不开心啊?”

小鱼只是瞪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女人不解,下意识地看向佟院长。后者无奈地撇撇嘴,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女人心下明白,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软件,飞快地打出一行字,递到小鱼面前。

“小鱼,虽然朵朵不能来,但是你把你看到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告诉她,不就等于她也来了?”

小女孩认真地读完,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太阳渐渐升高,地处郊区的动物园内依旧寒风凛冽。女人清晰地感觉到那大半杯咖啡带来的热量正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她不想扫了孩子们的兴,只能抱着肩膀,竭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和仪态,陪着他们游走在巨大的园区里。

孩子们倒是非常开心。即使树枝上只是零星点缀着几颗绿苞,即使脚下仍是一片枯草,都丝毫没有影响他们游玩的兴趣。这让女人大感欣慰。虽然既挨累又受冻,但是,这些孩子不会再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讨论游乐园却插不上话了。

本市的动物园占地一百多公顷,主要是步行观赏区,共有动物二百余种,一千五百只左右。园区的景观设计充分利用了原始地形地貌,动物的笼舍场馆都采用了隐蔽建造的手段,大多建在小山后面,或隐藏在灌木丛中。这让原本漫长的步行变得妙趣横生。孩子们刚刚逗弄了可爱的梅花鹿,翻过一座山丘,就看到凶猛的东北虎正向隔离网边走来。

今天虽然是周末,受天气影响,动物园里的游客却不多,原本生活在热带环境中的动物更是躲在笼舍或者场馆中不出来。于是,大声呼唤这些动物也成了孩子们的乐趣之一。佟院长虽然有些不满,然而,考虑到这是他们难得的增长见识的机会,也只能默许。

女人注意到,小鱼和那些兴奋得上蹿下跳的孩子很不一样。每每看到一只动物,她都会默默地观察很久,似乎想把它们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里。特别是在小动物村,她几乎把那些荷兰猪、小松鼠、袋熊摸了个遍,表情专注,仿佛在仔细体会手掌拂过皮毛的感受。

不合群的小鱼让女人心中酸楚。她知道,对小鱼而言,这是难得的机会,不能走马观花,更何况,自己的好朋友还在等着她的“录播”。

小小年纪,既懂得珍惜,也看重情谊。

几个小时后,室外的几个步行游览区已经参观完毕。最后一个景区是海洋馆。远远地看见那座蓝色建筑,女人暗自松了一口气——那里至少会暖和一些。

进入海洋馆,沿着电动扶梯向下,孩子们的惊呼声开始此起彼伏。海洋馆实际上就是一条人造海底通道,全部由钢化玻璃打造,辅以绚烂的光电效果,让游客们宛若在深深的海底漫步,那三百余种、近万尾海洋生灵就在身边畅游。

海洋馆是整个动物园里最有看点的景区。重头戏当然要放在最后。

女人却再也坚持不住,她找了一把供游客休息的长椅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几乎是同时,被高跟鞋折磨了一路的双脚也放松下来。

她向佟院长挥挥手:“院长,您先带孩子们玩,我打几个电话。”

佟院长正被眼前的奇景吸引,随口答应了一句之后,就随着孩子们向海底通道的深处走去。

女人脱掉高跟鞋,双手撑住座椅,两条被丝袜包裹的长腿来回晃悠着。佟院长和孩子们消失在通道的转弯处,几秒钟后,尖叫声突然响起。

女人笑笑,他们大概是看到鲨鱼了。

海洋馆里的游客渐渐多起来。其中,大部分是家长带着孩子。女人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从自己眼前走过,这些三人组合保持着或紧密或疏离的距离。最后,她把视线定格在一对父女身上。

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扭动着上身和玻璃通道另一侧的海豚玩耍着,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海豚似乎也知道该如何取悦这个小家伙,在她面前上下翻滚着,不时用鼻子顶顶玻璃墙。另一个妈妈模样的女人站在他们身边,笑着用手机连连拍照。

女人的情绪低落下来。她吸吸鼻子,向玻璃通道的两侧张望一番,突然很想吸烟。犹豫了一下,她穿好鞋子,向海洋馆入口走去。

回到室外,女人抽出一支香烟,默默地吸完。随即,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

“干吗呢?”女人倚在栏杆上,语气消沉。

“带学员训练呢。”对方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异样,“你呢?”

“带福利院的孩子们春游。”

“今天?多冷啊。”

“是啊,冻坏了。”女人感到栏杆上传来的凉意,站直了身体,“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对方兴致很高,“火锅怎么样?”

“行。”

“出去吃?”

“在家吃吧,能随意点。”

“没问题,我下班后去买菜。你要毛肚吗?”

“要。还要豆制品、鸭血,其他的……”

女人忽然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向自己跑过来的佟院长。

“小顾,快,快帮我找找。”佟院长的双手各牵着一个孩子,脚步踉跄,看上去狼狈不堪,“有个孩子不见了。”

女人心头一惊,立刻挂断电话:“谁?”

“小鱼。”佟院长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参观完之后,我招呼孩子们集合——我忘记她听不到了。”

女人看向那群孩子。小家伙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兴奋劲儿,每张脸上都挂着惊恐不安的表情。

“你带着孩子们在这里等我。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动。”女人当机立断,“我回去找她。”

说罢,她就向海洋馆入口处跑去。

海底通道虽然只有几百米长,但是也有几个岔路,分别通往不同的展区。而且,每个展区都有独立的出口。如果小鱼还在海洋馆内,找到她并不是难事。但是,她一旦回到室外展区,就要颇费一番工夫了。

更重要的是,一个聋哑孩子,在地形复杂的动物园里,万一误入险境,连呼救都做不到。

女人有些急了,快步穿梭在游客中,四处张望着。

“鲨鱼岩洞”没有。“海底金字塔”没有。“水母展区”没有。“海星广场”没有。“发现故事”没有……

熙攘的人群中,小鱼仿佛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女人又急又气。刚才还从骨缝里沁出的寒意已经完全被蒸腾的体温驱散。汗水正一条条顺着脊背流淌下来。她拨开被粘在脸颊上的长发,脱掉碍事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沿着海底通道一边奔跑一边寻找着小鱼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在粗鲁地冲散一个旅行团的游客之后,女人的余光里忽然瞥见一个手舞足蹈的小小身影。

她下意识地看过去——在通道的角落里,小鱼正面向一个巨大的水族箱,笨拙地扭动着身体。

女人的心里一松,立刻感到小腿酸胀不已,脚底也在隐隐作痛。她喘息着,慢慢地向小女孩走过去。

小鱼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仍旧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水族箱里。

女人定睛看去。那里是“美人鱼”展区。扮演人鱼的女演员化着浓妆,上身是一件贴满蓝色仿制鳞片的紧身衣,下身则被一条浑圆、修长的硅胶制鱼尾包裹着。

“人鱼”的长发在水中飞散、飘荡,仿佛一片棕色的浓雾晕染开来。身形妖娆。泳姿优美。小鱼一脸艳羡地看着仿佛在自由飞舞的“人鱼”,忍不住模仿着她的动作。

女人怔怔地看着她和“她”,神色忽然忧伤起来。

“人鱼”显然也很喜欢这个如此投入的观众,卖力地在小女孩面前表演着。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潜至箱底,上下翻飞,身上的蓝色鳞片闪闪发光。

小女孩兴奋地原地转了一个圈,立刻看到了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女人。

她停下动作,睁大眼睛,与手里拎着高跟鞋、满脸汗水、还在不住喘息的女人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随即,她的表情又生动起来,指指水族箱,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

她似乎在说,你快来看呀。

女人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过去,和小鱼并排站在水族箱前。“人鱼”游到她们面前,微笑着吐出一串气泡,把两只手按在玻璃缸壁上。

小鱼开心地伸出一只手,和“人鱼”带着掌蹼的手隔着玻璃合在一处。女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向“人鱼”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人鱼”向女人眨眨眼睛,似乎在鼓励她。女人越发不知所措。忽然,她感到两道炽热的视线自下而上投射上来。她低下头,恰好看到小鱼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女人慢慢抬起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在一片粼粼波光中与几百年前的童话相遇。

傍晚,女人站在福利院的走廊里,隔着一扇木制气窗,默默地看向一间女生宿舍。

宿舍内灯光昏暗。铁架床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蜷缩在被窝里,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小鱼,偶尔比画出复杂的手势。

小鱼大概在“讲述”今天在动物园的所见所闻,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不时打着手语。女人隐约猜到她正在模仿东北虎。看到她认真又滑稽的模样,女人忍不住笑起来,不由得也学着她手上的动作。

悄无声息间,小鱼带着朵朵重游动物园。

佟院长走过来,和她并肩站在气窗前,神色欣慰:“看她俩高兴得。”

随即,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女人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思完全放在了那个一边擦汗一边为好朋友表演梅花鹿的小女孩身上。

良久,她低下头,声音仿佛在梦呓一般。

“佟院长……”女人感到胸腔里有一个正在不断涨大的东西,“我有没有可能……”

快燃尽的烟蒂灼痛了手指。

女人的身体抖了一下,本能地松开手,却不想睁开眼睛。她知道初秋的夜色正在窗外徐徐展开,嘈杂的人声和车辆的轰鸣正在宣泄今天最后一丝热情。她不想动,不想说话,即使回忆的潮水已经飞速退下。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女人顺势靠了过去。他和她一直是有着奇妙的默契的,同样保持着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在她肩膀上按了按。

“孩子们来了。”那只手离开了她,“第一次训练,我去准备一下。”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女人睁开眼睛,看着楼下那辆正在向路边靠拢的中巴车。

下楼,推开贴着“聚力健身中心”字样的玻璃门,女人看见一个背着运动包的小伙子正在小声读着贴在门上的告示,满脸疑惑。

“今晚不营业?”

“对。”女人始终看着那辆中巴车,随口答道,“明晚恢复正常。”

“可是你们应该提前通知一下啊。”小伙子有些不满,“我都来了。”

“夏教练已经向会员群发了短信。您可以查看一下自己的短信记录。”

小伙子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上下滑动一番:“哦,还真有。”

他拍拍身上的背包:“我都到这里了,让我跑一小时吧,今天就不做力量了。”

“实在是不方便,向您道歉。”女人向小伙子微微一鞠躬,“请您明天再来吧。”

说罢,她就起身向中巴车走去。

小伙子无奈,嘀咕了一句,走向路边的单车。开锁,刚骑上车,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

他回过头,看见十几个孩子正在女人的带领下,走向那扇对开玻璃门。

“什么情况?”小伙子的心中更加疑惑,怨气顿生,“不是说不营业吗?”

他脚下用力,单车滑向灯火辉煌的路面,同时,开始暗自盘算该如何打发今晚的时间。

孩子们有些局促地站在训练大厅里,好奇地看着跑步机、椭圆机、拉背器、训练假人和摆放在墙边的杠铃以及其他健身器材。

一个胆大的孩子凑到跑步机旁边,打量着操作面板上的按钮,忍不住按下其中一个,没反应。他又按下旁边的按钮。简短的“哔”声提示音后,操作面板上的灯亮起,紧接着,跑步带缓缓滚动起来。

孩子吓了一跳,随即就觉得好玩。他尝试着迈上正在倒退的跑步带,却差点摔倒。摇晃了几下之后,他稳稳地抓住跑步机两侧的把手,开始原地行走起来。

其他的孩子被他带动,纷纷奔向身边的运动器械,迫不及待地摆弄起来。正玩得开心,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干什么呢?”

孩子们都被吓住,静默片刻后,一个女孩从椭圆机上下来,张开手向门口跑去。

“顾妈妈!”

然而,只跑了几步,女孩就被对方脸上冷若冰霜的表情拦住。

“站好,所有人,排成两队。”

表情严肃的女人慢慢地从门口的阴影中显现出来,紧身运动衣裤让本就身材瘦削的她看起来更加精干,全身上下似乎一丝赘肉都没有。

孩子们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那个女孩盯着她,更是委屈得似乎要哭出来。

今天晚上,她和平时那个亲切的顾妈妈不一样。

“没听到吗?”女人只是看了她一眼,声音越发严厉,“排成两队站好!”

孩子们不敢再违逆,相互推搡着,高高低低地站成了两队。

“按大小个站好。”女人依旧不满意,“大个站左边。”

孩子们彼此看看,上下打量着,胡乱调换着位置,不时有嬉笑声从队伍中传出来。第一个踏上跑步机的男孩调皮地把身边的同伴向下压着。

“郭岩,出来。”

男孩仍然沉浸在嬉闹的情绪中。他动作夸张地走出来,在女人的面前站定,眼睛还在乱转,脸上带着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女人的手从身后拿出来,一根橡胶棍握在手中。

看到橡胶棍的一瞬间,男孩的眼睛瞪圆了,随即,他感到眼前一黑,突如其来的剧痛从小腿上传来。

“哎哟!”男孩吃不住疼,整个身子歪斜过来。紧接着,又一棍抽打在他的小腿上。

“站直了!”女人再次挥起橡胶棍,“不许躲!”

训练大厅里鸦雀无声,只听见抽打皮肤的啪啪声。

足足十棍打完,男孩已经疼得抽搐起来,却不敢动,只能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站着。

“归队。”女人微微有些气喘,她盯着男孩,抬手指向一片静默的队伍。

男孩满脸泪水,向女人鞠了一躬,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女人看看他还在颤抖的腿,双手背在身后,面对一脸惊恐的孩子们,平静地说道:“在福利院里,你们可以叫我顾妈妈,但是在这里不行。”女人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味道,“这里没有孩子和妈妈,只有学员和教官,听懂了吗?”

一秒钟后,队伍里才传来稀稀落落的回应:“听懂了……”

女人提高了音量:“听懂了吗?”

这次的回答整齐划一,而且声音响亮:

“听懂了!”

“很好。”女人点点头,“你们心里都清楚,你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们没有家,也没有父母。这种缺憾,恐怕是没有办法弥补的。”

女人停下来,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情绪骤然低落的脸。

“但是,你们仍然要活下去,并且要比其他人活得更好。”女人继续说道,“所以,你们要比别的孩子更努力,你们要有更坚强的意志、更健康的体魄——全体向后转!”

孩子们齐齐地转身。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来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你们看到了什么?”

在女人身后,夜晚的城市正呈现出迷人的色彩。高楼林立,灯光闪烁,仿佛天上的星河坠落人间。

一个犹疑的声音从队伍中响起:“大楼,车,还有人。”

随即,另一个更加稚嫩的嗓音:“手抓饼,水果店……还有花店。”

女人的嘴角略略上扬,这是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

“这是森林。”女人脸上的微笑转瞬即逝,“除了兔子、小鹿和松鼠,还有鬣狗、狐狸和狼。”

孩子们露出迷惑的神色。

“现在你们都是小兔子,无家可归的小兔子。”女人的语气又恢复冷酷无情,“渺小又脆弱,稍稍不留神,就会被撕成碎片。”

一个小女孩发出“呀”的惊呼,刚刚出口,她就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同时紧张地看了女人一眼。

“所以我要你们成为狼,强壮又凶狠的狼。”女人没有发怒,“成人的世界里没有公平可言,吃掉对方或者被吃掉,这就是规则——郭岩。”

“到。”男孩一惊,下意识地立正回答。

“你想做什么?吃草的小兔子还是吃肉的狼?”

男孩没有犹豫:“狼!”

“很好。”女人点点头,“你们呢?”

大部分孩子的回答都是狼,另外几个则是小声附和,特别是女孩子,似乎仍然对成为狼保有相当程度的犹豫。

女人倒不以为意:“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你们都得成为狼。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选择——全体向后转!”

孩子们重新面对门口,发现门口已经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从今天开始,每周五的晚上都由夏教练训练你们。”女人在他们身后下命令,“问教练好。”

孩子们整齐地鞠躬问好。

穿着紧身背心,露出坚实肌肉的夏教练似乎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只是对孩子们点点头,就转身指向那一排跑步机。

“每人一台,速度8,坡度4。”

说罢,他面对孩子们,用力拍了拍手。

“别愣着了,动起来!”

方木挂断电话,冲马路对面挥挥手。正在东张西望的赵大姐立刻看到了他,眉开眼笑地跑过来。

方木探身过去,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赵大姐坐上车,先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这个臭小子,让大姐好一顿找。”

“我就说去火车站接你吧。”方木笑着发动帕拉丁,“你还偏要去坐地铁。”

“我没坐过嘛。”赵大姐舒舒服服地坐好,“正好尝个鲜。”

“对了,你那些同事呢?”

“他们被民政厅接走去吃午饭了。”赵大姐细细地端详着方木,“我想见见你,就单独行动了——你好像胖了。”

“是啊。”方木转动方向盘,开上高架桥,“大姐想吃点什么?我请你。”

“随便,你来安排。”

“好嘞。”方木踩下油门,“咱中午先来顿烤肉。”

这个城市有大量韩裔及朝鲜裔在此生活,所以,韩式料理相对正宗一些。方木选了一家烤肉店,准备带赵大姐感受一下本市的特色饮食。点菜的时候,方木要了价格较贵的雪花黑牛肉和炭烧鲍鱼,引得赵大姐连称浪费。

“咱俩难得在一起吃顿饭,当然得吃点好的。”方木笑着安抚她,又转向服务员,“再来一份海虾、一份大扇贝、一份黑牛肋条肉、一壶米酒。”

放下菜单,方木才发现赵大姐一直盯着他的右手食指看。他急忙缩回手,然而,赵大姐已经红了眼眶。

她一把抓住方木的手,在那根残缺的手指上反复摩挲着:“臭小子,大姐还以为你真没了……”

廖亚凡死后,赵大姐一度与方木反目成仇。然而,当所有人都认为方木死在江亚手里的时候,为他哭得昏厥过去的也是赵大姐。相识多年,他们对彼此而言,早已不是熟人那么简单。

火炭和菜品很快上齐。方木不能喝酒,就把一壶米酒都给了赵大姐。他为她烤肉、剥虾,边吃边聊这几年的景况。

赵大姐还在C市那家民营福利院里,因为资金短缺,一年前被划拨给市民政局。本年度,两省的民政厅搞了一次交流学习,赵大姐报名来了这座城市。一来是想看看本市的儿童福利院的经营和管理情况,二来是想见见方木。

方木的情况则简单得多,来到本市后就一直在中国刑事警察大学任教。不为名,不图利,对职称什么的也不热衷,日子过得平淡自在。

赵大姐倒是对他的生活状态很满意,按她的话来讲:“刀光剑影地过了小半辈子,是该歇歇了。”不过,她最关心的仍然是方木的婚姻大事,直截了当地问起方木和米楠的关系。

方木不想聊这个,本想敷衍几句糊弄过去,孰料赵大姐不依不饶,直到饭后回到车上,还在不停地数落方木。

“你这个小子啊,破案的时候精得跟神仙似的,怎么偏偏在感情上就像个榆木疙瘩呢?”赵大姐撇着嘴,“你这名字还真没起错,方木,方木,就是木头一块!”

“行了,大姐。你要去松山福利院是吧?”方木系好安全带,“你喝了不少酒,稍稍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就到。”

赵大姐又拍了他一下,打个哈欠,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方木暗自松了口气,专心开车。一路通畅,开到松山福利院门前,赵大姐还没睡醒。

松山福利院面积不大,只是一栋三层建筑加一套院落。方木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想起了曾经的天使堂,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更要命的是,那个穿着宽大的校服、挽起袖子做饭的清秀少女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方木摇摇头,竭力不去回忆廖亚凡。然而,他越是回避,女孩的形象就越是清晰。

背着书包的她。

染了头发的她。

小口吃着比萨的她。

大口喝着啤酒的她。

站在雪中目送方木离开的她。

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毫无气息的她。

越来越浓重的悲伤渐渐将方木包裹起来,扯不掉、化不开。方木握着方向盘,看着那栋平淡无奇的灰白色楼房,暗自希望那个女孩会扎着围裙,端着一大盆洗好的衣服走出来……

“嗯,到了?”身边的赵大姐忽然揉着眼睛坐起来,“你怎么不叫我啊?”

方木悄然呼出一口气,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

赵大姐跳下车,拍拍车窗:“你快回去吧,有空带邢璐来看我,这三个月我都在福利院。”

“行。”方木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就打电话给我。”

“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赵大姐转头看看福利院,表情有些黯然,想必是勾起了和方木相同的回忆。

“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人总得向前看。”赵大姐重新面向方木,目光柔和,“米楠是个好姑娘,这次别错过了。”

方木低下头,冲赵大姐挥挥手:“走了。”

四十分钟后,方木把车停到市公安局的院子里。

肇德军在网侦处办公室,头发蓬乱,满眼血丝。看到方木,他先伸出两根手指。

“有烟吗?”

方木掏出香烟递过去:“熬夜了?”

“昨晚就没睡,一直到现在。”肇德军声音嘶哑,“看监控录像呢。”

“有进展吗?”方木凑到电脑屏幕前。画面中显示的是金水湾小区东出口的视频监控录像,一个穿着灰蓝相间短袖衬衫的男子骑着电动车,刷卡打开步行通道,进入园区。

“金水湾小区一共就东西两个出口,西出口是正门,东出口是行人和车辆出入口。两个出口、园区里、每栋楼的门前、电梯间都有视频监控。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凶手翻墙入院的可能性不大。他想进入46号楼二单元202,至少要经过一个摄像头。”

肇德军拿起一张纸,上面是诸如“圆通快递,十时零五分进入,十时零九分离开”之类的字样。字迹繁密,且被钩去了大半。

“郑松林夫妇是早上八点半离开,案发是下午两点。”肇德军在纸上指点着,“在这个时段内共有二十七人乘坐二单元的电梯上下,包括四个快递员,我们已经逐一核实身份了,都能排除作案可能。”

方木抬起头看了看他:“消防通道?”

“我们也想到这个了。”肇德军叹了口气,“地下停车场里只有几条车道上有视频监控,到处都是监控死角。而且每栋楼都有一条消防通道可以从停车场直达各个楼层。电梯间里倒是有摄像头,不过经过实地勘验,那个摄像头正对着电梯间,如果贴着墙壁行走,可以进入消防通道并且不被拍到。”

“那不就好办了?”方木想了想,“地下停车场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且有视频监控,不管是人还是车进入,一看不就知道了?”

“最诡异的就是这个啊。”肇德军抓抓头发,“那个时段进出停车场的除了两个保洁人员,只有车。我们去物业公司调取了所有进出车辆的车主信息,全都能落实,一个有作案嫌疑的都没有。”

肇德军一摊手:“来无影去无踪——我们连凶手怎么进入现场的都不知道。”

“早八点半到下午两点……”方木沉吟片刻,“凶手要是不是在这个时段进出的呢?”

“嗯?”肇德军有些蒙,“什么意思?”

“这家伙心思缜密,反侦查能力很强,懂得尽量躲开视频监控。”方木指指那张纸,“咱们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你继续说。”肇德军来了兴致。

“他很清楚,要进入园区,必然要经过一个视频监控。相对于步行,驾车显然更能掩盖他的体貌特征。而且入口的摄像头是从上向下拍摄——我可以跟你打赌,找到那辆车的时候,驾驶座的遮阳板肯定是放下来的。”

“这么说来,顶多能拍到他半张脸。”肇德军若有所思地把没有点燃的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时间呢?”

“只要推断出他的作案路线:从停车场到消防通道,直达46号楼二单元202室,我们的常规思路就是排查案发时段的进出车辆——他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方木张开双手,做出一个延展的姿势,“他进入停车场的时间一定会提前,离开停车场的时间肯定会延后。”

“早八点半之前,下午两点之后。”肇德军放下烟,站了起来,“我现在就找人去查。”

“郑松林呢?”方木追问道,“约来了吗?”

“我们约他两点半到局里。”肇德军看看手表,“人应该到了。”

郑松林,男,五十四岁,汉族,大喜乐餐饮文化管理公司总经理。旗下餐饮店以韩餐为主,在本市共有十几家连锁店。经查,公司经营情况良好,无债权债务纠纷。

这位身家数千万的企业家此刻就坐在询问室里,面庞浮肿,脸色苍白,虽然依旧西装革履,但是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颓废绝望的气息。

询问尚未开始,郑松林先提出了一个要求:吸烟。

肇德军同意,并吩咐同事拿来一个烟灰缸。郑松林掏出香烟,吸了半支,发现肇德军和方木都在耐心地等他开口。

“实在抱歉,昨晚照顾我老婆来着,没怎么睡觉。”郑松林勉强笑笑,“问吧。”

询问由肇德军主导,基本是常规询问内容。郑松林的回答也与之前接受的现场访问没有区别。大概是因为同样的问题被反复问了多次,他的情绪越来越烦躁。肇德军问完,烟灰缸里已经有了长短不一的七八个烟头。

“要喝杯水吗?”方木问道。

“哦,那来一杯吧。”郑松林又抽出一支烟,打火机举到嘴边,又放下,“我知道你们的工作是有程序、有步骤的,但是……什么时候能抓到凶手?”

“我们正在调查,暂时还没什么进展。”肇德军垂下眼皮,“所以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问什么?不会又是那些我去了哪里、几点回家之类的吧?”郑松林瞪起眼睛,“我儿子死了,现在我们就坐在这里聊那些完全无关的事吗?”

“你觉得是你杀了他?”方木突然打断郑松林,“即使警方已经认定你无罪。”

郑松林愣住了。几秒钟后,这个男人的嘴角垂了下来,整个人似乎缩小了一圈。

“我老婆不肯看我,一眼都不看。”郑松林盯着烟灰缸,指间的香烟正被他慢慢碾碎,“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不是我用力去撞门,小凯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慌到直接去拔刀,我儿子可能还有救……”

“你不知道当时卫生间里的情况。”肇德军端了一杯水递给他,“作为一个父亲,听到儿子的呼救声——你的反应很正常——我能理解你。”

“你不能理解我。”郑松林看也没看他,“我到现在还能听见那‘扑哧’一声,听见我儿子如何捯气。”

他突然把两只手伸在桌面上,掌心向上,五指张开。

“你们能看到吗?”郑松林的眼神狂乱,“我的手上……嗯?能看到吗?”

肇德军看看方木,方木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郑松林。

“都是血。我儿子的血。”郑松林抬起手,举到自己面前,又闭上眼睛,“我能看到。我现在还能看到。”

“这就是他希望你看到的。”

“嗯?”郑松林睁开眼睛,“凶手?”

“对。”方木探身向前,“他这么恨你——究竟是谁?”

郑松林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不知道。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没得罪过谁。”

“我指的不是竞争对手或者经济纠纷之类的。”方木摇摇头,“他对你的痛恨中有一个具体化的目标,就是你的儿子郑凯。”

“我还是不明白。”郑松林一脸迷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他对你的痛恨已经超过了想置你于死地的程度。”方木顿了一下,“他想让你带着痛苦和悔恨活着——在你误杀了儿子之后。”

“这他妈比杀了我还难受啊。”郑松林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嘴里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冒昧地问一句,”方木观察着他的神色,“郑凯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当然是!”郑松林立刻面露愠色,“这还用证明吗?”

“那你有没有过婚外情?”方木立刻问道,“相处时间较长那种。”

“这个……”郑松林一愣,愠怒的表情立刻变得尴尬,“我这个年龄的男人,经济条件还不错……”

“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方木笑笑,“回去慢慢想,有线索了就联系我们。”

“好。”郑松林若有所思地站起来,“那我可以走了?”

“现在还不行。”方木皱起眉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嗯?”郑松林更糊涂了,“问你?”

方木看了他几秒钟:“你进入卫生间的时候,郑凯是什么样子?”

郑松林移开目光,慢慢地坐下,似乎很不愿意去回忆当时的场景。

“孩子被打得很惨,满脸都是血。”郑松林的语气低沉,“一看到他被粘在墙上,我们都傻了,然后就看到那把刀……孩子连句话都没说就……”

“也就是说,你没仔细看过他的遗体,是吧?”

“对。”郑松林抬头看看方木,“你让我怎么忍心看下去?那是我儿子!”

方木和肇德军对视一眼。肇德军撇撇嘴:“郑凯的右眼……”他在自己的脸上比画了一下,“……被挖掉了。”

郑松林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足足半分钟后,他才嘶声问道:“他的眼睛呢?”

“我们在现场没发现。”肇德军说道,“怀疑被凶手带走了。”

郑松林似乎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直勾勾地看着肇德军,下意识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被凶手带走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这件事。”方木沉吟了一下,“关于他的右眼,你有什么可以提供的线索吗?”

郑松林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应更加迟钝:“什么?”

“他的右眼。”方木加重了语气,“为什么是右眼,而不是左眼,或者双眼——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行了,别说了。”郑松林打断他的话。随即,他把脸埋在双手中,只从指缝间传出模糊的声音,“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

询问室里陷入一片沉默,唯一的声音就是郑松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几秒钟后,方木先开口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他站起来,“无论你想到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郑松林离开之后,方木和肇德军分别在询问笔录上签好字,一时无话。半响,肇德军抓抓头发,开口问道:“凶手对郑松林的恨意——与他儿子有关?”

“我觉得是。”方木在烟灰缸里摁熄烟头,“让他痛苦而悔恨地活着——就像你说的,歹毒。”

“既杀了儿子,又报复了老子。”肇德军摸摸下巴,“所以,你觉得凶手是‘她’而不是‘他’?”

“什么?”方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一个女人啊。你不是问他亲子关系和婚外情吗?”

“只是一个思路而已。”方木笑笑,“凶手表现出来的情绪很奇怪,我总觉得,好像有个女人在里面。”

“我觉得不太可能。”肇德军摇摇头,“从现场来看,死者虽然和凶手有过搏斗,但是很快就被制服了。那是个大小伙子啊——除非作案人是两个或者更多。”

“也许是我的感觉有误。”方木不想过多争辩,“不过这个可能性是有的。”

“行吧。你们搞犯罪心理的总是神神叨叨的。”肇德军伸了个懒腰,“我们继续查凶手的出入口,到时候就知道有没有这个女人了。”

“至于那个郑松林,找机会还要跟他谈谈。”

“哦?”肇德军舒展腰臂的动作停在半空,“为什么,他有嫌疑?”

“没有。”方木的眼中忽然放射出锐利的光芒,“不过,在那只眼睛的问题上,他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