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跟踪
清早,市人民医院的门口已经挤满了前来就诊的患者和家属。人群中,不少人都端着豆浆,咬着油条或者手抓饼,在等候的工夫解决掉早餐的问题。六点半一过,医院的大门打开,人群如潮水般涌入,匆忙冲向各楼层的挂号处。同时,医院周边的店铺也纷纷开张。其中,各色饭铺门前最是热闹。下晚班的医护人员和哈欠连天的陪护家属们手里提着食品袋或者饭盒,在蒸腾的热气中进进出出。
一个戴着墨镜的瘦削女人走进“宏宏粥铺”,坐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旁边。正在柜台里拨弄小菜的老板娘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
“来了?”她在围裙上擦擦手,绕出柜台,“豆浆还要红枣味的?”
女人点点头:“鲜肉小笼包。”
“新上了鲜肉皮蛋的,要不要来一笼尝尝?”
“好。”
豆浆和小笼包很快就被端到桌子上。女人摘下墨镜,露出肤色苍白的脸。她把吸管插进塑料杯里,拿起筷子,慢慢地吃喝起来。
最早的几批顾客都已经结账走人,粥铺里清静了许多。老板娘在其中一张空桌上摆了两碗白粥、几碟小菜,招呼女儿来吃早饭。
几分钟后,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从粥铺的内室里蹦蹦跳跳地出来,坐在老板娘对面,吸溜吸溜地喝起粥来。
女人只吃了两个包子就放下筷子,小口啜着豆浆,视线始终在老板娘母女二人身上打转。
她们都在埋头吃饭,偶尔谈笑几句。老板娘已经喝了大半碗白粥,佐以拌黄瓜和水煮蛋。小女孩则边喝粥边飞快地夹起拌海带、熏猪肝和咸蛋,吃得很香。
老板娘很快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笑:“趁着现在没什么客人,赶紧吃一口。”
女人也笑,指指她的粥碗:“你吃的太素了。”
“我身体不好,很多东西不敢吃。”老板娘在自己后腰的位置上比画了一下,“尿毒症。我换过肾。”
“哦?”女人的脸上却看不出意外的神色,“那更应该注意营养啊。”
“嗐,医生说要保持合理体重,少盐少油。”老板娘三口两口把碗里的粥喝光,“咱也不懂,就听医生的吧。”
“话是没错,那也不能矫枉过正啊。”女人又笑,“你应该多吃点高蛋白的东西。”
“有鸡蛋嘛。”老板娘放下碗,走到女人对面坐下,“你不知道,我换肾之前,啥也不敢吃。吃口茄子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
女人点头:“嗯,高钾。”
“最初我也馋,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不吃就不吃,也不想。”老板娘苦笑着摇摇头,“能保住命不容易,我可不敢再把这个肾搞坏了。”
女人慢慢地吸着豆浆,脸上多了一丝审视的味道:“换肾需要很多钱吧?”
“是啊。”老板娘忽然变得语焉不详,“幸亏有人帮忙。”
“谁捐献的?”
“不知道。”老板娘垂下眼眸,“医生也不说,让我别打听,说是有什么规定。”
她在桌面上来回摩挲着:“其实,我真想知道那个好心人是谁——那是救命恩人啊。”
女人忽然不说话了,盯着老板娘依旧汗水涔涔的额头。老板娘抬起头,迎面遇到她的目光,先是一愣,随即问道:“我看你总来,是家里人在这里住院吗?”
“不。”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就住这附近。”
她在店堂里扫视一圈:“怎么总也看不到你老公呢?”
“早就分了。我得病之后人家就溜了。”老板娘撇撇嘴,“我也理解,谁也不想后半辈子带着个累赘。分就分吧,我自己带着孩子过。”
女人把视线投向还在吃喝的小女孩:“孩子多大了?”
“八岁。”老板娘招呼小女孩,“楠楠,说阿姨好。”
小女孩嘴里咬着一片香肠,溜下凳子,规规矩矩地向女人鞠了一躬:“阿姨好。”
“你好。”女人的目光变得柔和,“真乖。”
“没啥优点,就是听话。”老板娘轻轻叹息,“过两年就该上小学了,熬着吧。”
女人没有回应,抬手看了看腕表,起身结账,快步走出门口。
“停在这里就行。”艾雯拿起书包,“帮我把轮椅拿出来。”
“什么?”司机有些诧异,回头问道,“这还有好几百米呢,我把你送到医院门口吧。”
“不用。”艾雯从书包里掏出化妆袋,自顾自在脸上涂抹起来。
司机无奈,只得靠边停车。熄火之后,他下车,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拎出一把折叠轮椅。
艾雯已经打扮停当。司机打开后座车门,先扶她出来,安置在已经打开的轮椅上,又看看车里。
“这两大袋东西怎么办?”
“挂在轮椅把手上就行。”艾雯一脸期待的神色,似乎随时打算推动轮椅,“快点啊。”
“我送你过去吧,万一有什么闪失,艾校长肯定饶不了我。”
“别废话了,听我的。一小时后来接我就行。”艾雯不耐烦地拍拍轮椅,“对了,别告诉我爸啊。”
司机无奈地摇摇头,按照她的要求把两个大购物袋挂在轮椅把手上。
轮椅比想象中要沉重许多,艾雯很快就感到双臂酸麻。好在很快就有热心人上来帮助她,一直把她推到医院住院部的电梯门口。
一个坐着轮椅的漂亮姑娘果真会获得更多的同情。在电梯里,艾雯不无得意地想着。希望今天这个造型能给自己加点分。
出了电梯,艾雯用力摇动轮椅,向走廊尽头那间病房滑去。突然,她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凉意,那种熟悉又古怪的感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有人在跟踪我。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同时转身。
走廊里人来人往,有脚步匆匆的医生或者护士,也有面露忧色的患者或者家属。有几个人在上下打量着她,但是艾雯很清楚那种感觉并非来自他们。
和以往的情况一样,每次当她警觉地转身的时候,跟踪者都会消失在空气中。然而,那种被两道目光盯在后背上的感觉却久久不肯消散。艾雯咬咬嘴唇,转身继续摇动轮椅,同时暗自希望只是自己神经过敏。
潘晓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蜡黄。艾雯看看他凹陷下去的双颊,心中一沉。
她摇动轮椅到病床前,伸手去拉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左手。
潘晓睁开眼睛,看见是她,挤出一个微笑:“你来了?”
“你怎么样?”艾雯感到他的手潮湿又冰冷,突出的骨节被覆盖在薄薄的皮肤下,“还好吗?”
“还可以,就是没什么精神。”潘晓费力地转向她,“你呢,还离不开轮椅吗?”
“能自己走一会儿了。”艾雯撑起双臂,“要不要我走给你看?”
“不用不用。”潘晓慌忙阻止她,呼吸又急促起来。艾雯不敢再动,轻轻地拍着他,等他的气息渐渐平缓。
“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潘晓的眼中又有了一些神采,“这么久不能走,把你憋坏了吧?”
“其实我不用整天坐轮椅的。”艾雯冲他挤挤眼睛,“我只是希望阿姨别再那么讨厌我。”
“装可怜?你啊。”潘晓笑起来,“你多理解她。”
“我当然理解。”艾雯低下头,“都是我不好。”
“别这么说。”潘晓摸摸她的头发,“一切都过去了。”
头顶传来的酥痒感让艾雯觉得很舒服,她不由得靠过去,伏在床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多好。
如果没有那个夜晚多好。
突然,一阵拖拽声从门口响起。艾雯一惊,急忙直起身来,同时下意识地转身望去。
一个中年妇女走进门来,手里拽着一个大大的塑胶袋,里面装满了空饮料瓶和啤酒罐。她看看艾雯,垂下眼皮:“你来了?”
艾雯有些紧张地转过轮椅:“阿姨好。”随即,她突然想起轮椅把手上挂着的购物袋,“我给你们带了点东西。”
说罢,她就费力地转过身,想去取下那两个购物袋。女人冷冷地看着她,既不阻止,也不上去帮忙。直到潘晓不满地喊了一声“妈”,她才走过去,拽下购物袋。
“替我谢谢你爸。”女人把购物袋扔在墙角,“都挺忙的,你身体也不好,下次就别来了。”
艾雯的脸色由红转白,嗫嚅了半天,悻悻地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阿姨你多照顾潘晓,别出去捡那些瓶子了。缺什么,我让我爸送过来。”
“不用。你们家负责把潘晓治好就行,别的我不需要。”女人的语气依旧冰冷,“你走吧,潘晓需要休息。”
艾雯大窘,求助般地看看潘晓。后者也是一脸无奈。她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阿姨,那我先走了。”
女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扭头望向窗外。
艾雯又转向潘晓,低声说道:“你多保重。”
说罢,艾雯就摇动轮椅,滑出了病房。
回到医院外的街道上,艾雯给司机打了个电话,就独自坐在路边发呆。委屈、难过、悔恨的情绪像一个厚重的茧,把她层层包裹起来。艾雯很快就觉得胸口发闷,泪水也开始在眼眶内打转。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因为,她既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
自作自受。自食其果。
司机很快赶到,手脚麻利地把她扶进车,收好轮椅。
“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回家吧。”艾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休息一下。”
突然,她打了个冷战。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有异状,急忙问道:“怎么了?”
艾雯没有说话,迅速转身向车后看着。
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又回来了。
关于凶手进出现场路径的调查又有了新的进展。警方调取了案发时段前后二十四小时的视频监控录像,经过逐一比对,终于发现了可疑车辆。
这辆白色别克凯越汽车于案发前一天晚上十一时十七分进入金水湾小区。进入停车场后,视频监控显示车辆向左进入第三条车道,随即就失去了踪影。案发当日晚十时零七分离开停车场,驶出金水湾小区。
之所以将其确定为嫌疑车辆,原因在于:
其一,经过物业公司辨认,该车辆并未在小区停车场登记,属于外来车辆。但是,因为车辆通过了蓝牙感应器,栏杆自动抬起,保安员也没有留意这辆车。地下停车场有几十个尚未售出的空余车位,且有几个处于视频监控死角中,嫌疑车辆可以停放并不被发现;
其二,在该车辆进入至离开停车场期间,其他所有进出车辆及人员都能人车对应,唯有这辆车的驾驶员始终没有出现在电梯的视频监控中。如果他选择消防通道作为进出路径却不去乘坐电梯,这本身就值得怀疑;
其三,该车辆进入停车场时,的确放下了遮阳板,而且驾驶员身穿立领长袖T恤,经过视频监控时做出扭头动作,掩盖面部特征的意图明显。
综上,警方推断凶手作案过程如下:凶手进入地下停车场,并在车中隐藏一夜。次日上午,在郑松林夫妇驾车离开后,凶手携带作案工具(尖刀、银灰色胶带、螺丝刀、螺丝钉或其他)通过消防通道进入46号楼二单元二楼,伪装成快递员(可能换装)骗开房门,入室将死者制服,拖入卫生间后挖去其右眼,并用胶带将其粘在墙壁上,测量位置后,在卫生间门背后装置好尖刀,将卫生间门锁死并将钥匙带走。通过消防通道返回停车场后,凶手停留至当晚离开。
跟进侦查工作重点:
其一,查找嫌疑车辆信息,研判其进出小区前的行车路线;
其二,凶手可能伪造了金水湾小区地下停车场的蓝牙识别卡,在全市范围内查找其来源;
其三,根据视频监控录像给凶手做模拟画像。
“我觉得希望不大。”方木放下资料,搓搓脸,“这家伙非常狡猾,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减少风险的都减少了。”
“是啊。”肇德军指指一张视频监控截图,“京N牌照,一看就是套牌。这款车满街都是,上哪儿找啊?”
“蓝牙识别卡也是。电子市场到处都有复制的,报上小区名就行。”方木苦笑,“明着去调查,人家才不会理你。”
“不行就暗着来呗——能拿到那家伙的画像就好了。”
肇德军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清楚这种可能性同样微乎其微。凶手选择夜晚进入小区,本来就处于光线较差的环境,加之车灯的反射、衣领和遮阳板的遮挡,面部根本辨别不清。
“不过至少可以肯定是个男的。”肇德军看看方木,“你那思路行不通。”
方木垂下眼皮,没说话。
“物证那边有点——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新发现。”肇德军站起来,“你要不要看看?”
方木来了兴致:“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肇德军突然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刚走出两步,他又被方木叫住了。
“肇队?”
肇德军回过身:“嗯?”
方木做出一个捻手指的动作:“遮阳板的事儿啊,咱俩不是打赌来着?”
肇德军一挥手:“滚蛋,你说凶手是女的不也说错了,咱俩扯平了。”
方木笑骂道:“你个无赖。”
所谓的“新发现”是死者郑凯的笔记本电脑。技术员破解了开机密码之后,对电脑进行了检查。本想对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进行梳理,结果发现了这个小伙子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其中一个硬盘分区里,有足足几十个G的A片和色情图片。郑凯对这些影片和图片都进行了分类。其中最近浏览较多的是一个叫“盗摄”的文件夹。里面主要是对女性如厕时的偷拍图片。从图片上的水印来看,应该是从网上下载的。此外,另有一个加密的命名为“个人作品”的文件夹。经破解后,发现也是偷拍女性如厕的图片。图片无水印,从图片质量上来看,应该是用手机偷拍的。结合文件夹名称,怀疑是郑凯本人所为。
方木逐个查看图片及拍摄时间。肇德军看着神情专注的他,忍不住揶揄道:“我说,你个老光棍别把自己整上火喽!”
方木没理他,把图片一一浏览完,问道:“你怎么看?”
“这兔崽子是个变态。”肇德军撇撇嘴,“没准就是报复杀人。”
“不是。”方木摇摇头,“我想到的是那只眼睛。不过,又觉得想不通。”
“眼睛?”肇德军兴奋起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挖掉?”
“那为什么是右眼?而不是左眼或者双眼?”
肇德军一时语塞:“我记得你也问过郑松林。”
“是啊。”方木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说的——想不通的那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