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来
下课铃响起。
教室里仅剩的四个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呀”的声音。方木从窗前回过身来,恰好遇到他们沮丧又畏惧的眼神。
方木垂着眼皮走到讲台前,敲了敲桌面。
学生们很不情愿地离座而起,逐个走过来,把手里的试卷一一摆在方木面前。
方木扶扶眼镜,仔细审阅着面前的试卷。学生们屏气凝神,一脸忐忑地看着他。
几分钟后,方木缓缓开口:“杨作晖。”
一个男生精神一振,立正站好:“到。”
“内感性不适的症状是什么?”
杨作晖愣了一下,迅速瞟了一眼自己的试卷:“神经衰弱……吧?”
“那是感觉过敏。”方木没看他,“张钊。”
另一个男生急忙立正:“到。”
“你来回答。”
“精神分裂、抑郁……”张钊抓抓后脑勺,“神经症。”
方木抬起头看着他:“还有呢?”
张钊的脸色涨得通红,老老实实地站好,一言不发。
“脑外伤后综合征。”方木把试卷叠在一起,“四个人都不合格。”
无声的哀叹从学生们的口中发出。几个人都松懈下来,耷拉着脑袋准备受罚。
“先去吃午饭。”方木站起来,开始整理手提包,“重做一份图表,下节课交给我。”
学生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其中一个男生更是“欧耶”一声。欢呼声刚出口,他觉得不妥,立刻捂住了嘴巴。
方木拎起手提包,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还不走?”
眨眼间,教室里就空无一人了。
方木笑了笑,关好门,抬脚下楼。
他径直走到停车场,打开一辆日产帕拉丁的后备厢,将身上的警服脱下来,只留下里面没有任何警用标志的蓝色衬衫。想了想,他又摘下领带,和警服一起放在一个纸袋里。随即,他发动汽车,驶离停车场。
驶出光荣街83号,穿过一条林荫道,帕拉丁很快就进入了光荣桥。此时正是初秋,虽然依旧阳光灿烂,空气却逐渐转凉。方木降下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让清冽的风尽情地涌进来。
他想到刚才那几个学生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猴崽子们大概没想到这样一个以严厉、苛刻、不留情面著称的老师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不过,方木的确有事要去办。否则,他们不仅甭指望还能吃上午饭,晚上能不能有时间睡觉都是个未知数。
暂且饶他们一次。更何况,要去见的老友让他牵挂。
方木用力踩下油门。
一走进病房,方木就看见邰伟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扶着移动输液架向门口挪动。他急忙冲过去扶住他:“你这是要干吗啊?”
“快快快。”邰伟的脸已经憋得像个紫皮茄子,“坚持不住了……”
他揽住方木的肩膀,单腿向前跳着。只跳了一步,邰伟就呻吟出声,弯下腰捂住肚子。
“他妈的他妈的!”邰伟咬着牙,“差点出来!”
方木暗自好笑,搀着他走进洗手间。门还没关好,邰伟就急不可待地解开裤子,几乎是同时,哗哗的水声响起。
足足半分钟后,邰伟才如释重负地出来,病号服的腰带马马虎虎地系在腰间。方木扶着他回到床上躺下,又替他盖好被子。
“妈的,差点把老子憋炸了。”邰伟呼出一口气,“终于舒坦了。”
“你这货磨炼自己意志呢?”方木笑骂道,“叫护士不就完了?”
“脸皮薄嘛。”邰伟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吃了半边的苹果,大口啃起来,“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小姑娘伺候我撒尿啊?再说那谁来看我……”
“谁啊?”方木注意到窗台上摆着一盘洗干净的葡萄,果粒上的水珠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话音未落,方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让开。”
方木下意识地侧身,看到米楠拿着一套干净的床品走进病房。她看也不看方木,径直走到病床前,冲邰伟挥挥手。
“你先下来,我给你换换床单。”
方木转过身,瞪起眼睛,嘴里无声地做着口型:“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也来了?”
邰伟咬着苹果,一脸无辜地摊摊手。
两个人并排坐在室外走廊的长凳上。邰伟三口两口把苹果吃光,扬起手,把果核准确地扔进几米开外的一个垃圾桶里。他在病号服上擦擦手,转头看看一直撇着嘴枯坐的方木。
“她还不理你呢?”
方木叹了口气,弯下腰,把脸埋在手掌里。
“纯属正常。”邰伟伸手去方木的裤袋里翻找着,很快就拿出一盒香烟和打火机,“换作我也不能原谅你。”
“靠!”方木被气乐了,他抬起头,“比我朝你开一枪还严重?”
“那不一样。你小子又没打算杀我。”邰伟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你当时可是下定决心不再见她了。”
“怎么见啊?”方木的脸色暗淡下来,“我这样的人……再说,我也没打算活着。”
“问题就在这里。”邰伟看到一个护士走过来,急忙把烟头藏进袖子里,抬手在眼前挥舞着,把烟雾驱散,“你想死可以,但你不是为了她。”
“嗯?”方木皱起眉头,“她认为我是为了廖亚凡?”
“不然呢?”邰伟盯着护士远去的背影,重新把香烟拿出来凑到嘴边,“如果不是为了给廖亚凡报仇,你会连命都不要?”
方木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她误会我了。”
“就算是误会吧,总之你把人家撇下不管,就别怪米楠恨你。”邰伟拍拍方木的肩膀,“小同志,放下身段吧,诚心诚意地求她原谅你,脸算什么呀?这是多好的姑娘……”
“滚蛋!”方木推开他。邰伟的身体歪向一旁,立刻龇牙咧嘴地做痛苦状。
“没事吧?”方木急忙扶正他,“医生怎么说?”
“小意思,骨折而已。”邰伟看看裹着石膏的右腿,“养几天就没事了。”
“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让嫂子省省心吧。”
“跟那个毒贩子小半年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吧?”邰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王八蛋也真够黑的,开着车就撞过来了。不过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邰伟伸出食指和拇指,做出一个射击的姿势。
“一枪撂倒。”
“然后你就成这德行了。”方木揶揄道,“活该他倒霉,碰到你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儿。”
“不是哥们吹牛,跟我来横的,看咱俩谁横!”邰伟得意扬扬地向头顶指指,“他在十一楼躺着呢。昨天队里的人告诉我,全交代了,一口气打掉仨贩毒团伙。”
方木正要再挖苦他几句,就看见米楠从病房的窗口探出头来。她冷冷地扫了方木一眼,就冲邰伟说道:“进来吧,换好了。”
邰伟扶着方木的肩膀,单腿蹦着回到病房,还在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那一枪有多么精准。米楠吸吸鼻子,脸上立刻又挂了一层冰霜。
“你偷着在床上抽烟,把床单烧了一个洞,我已经替你赔了八十块钱。”米楠指指病床,“你要是再敢胡来,我就给你买二十条床单,让你烧个够。”
“哎呀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花钱了。”邰伟满脸堆笑,转头命令方木,“赶紧给人家一百块钱。”
米楠哼了一声,没理他们,拿起一个橙子开始剥皮。
邰伟凑到方木耳边,小声说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抛弃她吧,这女人你惹不起。”
方木哭笑不得,狠狠地在邰伟的肋骨上捅了一下。
米楠剥好橙子,自顾自吃起来:“你赶紧躺下,一个残疾人就别那么活泼了。”
邰伟连连答应,乖乖地躺回病床上。方木正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米楠又冷冷地开口:
“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回去吧。”
“嗯?”
米楠把他的手提包甩过来:“刚才你电话响了,是边平,让你马上回学校。”
风驰电掣地赶回学校,边平已经在侦查楼门前等候了。看到方木把车开过来,老家伙一脸坏笑。
“你和米楠在一起?”边平往身上套着安全带,“和好了?”
“没有。我去看邰伟,她碰巧也在而已。”方木不想聊这个,“什么事这么急?”
“一个案子,有点意思。”边平目视前方,“市局让咱们去看看。”
“我们?我就不用去了吧。”方木放缓车速,“要不你开车去?”
“少废话,开车。”边平的语气不容辩驳,“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方木笑笑,“备课、上课、做项目,安安静静的。”
“这不是你最该做的。公安局也好,警校也罢,这身制服不是还在你身上吗?”边平看了他一眼,“你得承认命运这件事——该你去做的,你跑不了。”
帕拉丁停在金水湾小区外。方木本打算留在车里等边平,然而这老家伙下了车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方木无奈,只好跟着他走进小区。
金水湾小区里没有高层建筑,只有多层洋房和别墅。从小区里造型精美的喷泉、随处可见的凉亭、大理石步道来看,房屋售价应该不菲。
案发现场位于46号楼二单元。这是一栋四层洋房,一梯两户。此时,东侧的202室已经门户大开,门口拉起警戒线,不时有警察出入。边平向负责封锁现场的警察出示了警察证,带着方木进入室内。
这是一套平层洋房,面积大概在二百平方米。室内装修考究,陈设物品大多属于高端品牌。技术员们已经开始进行现场勘查,绘制现场示意图、证据固定、提取等工作正在逐步展开。边平和方木沿着通道踏板,仔细地查看现场情况。路过客厅,方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上接受警方的询问。男子表情木然,似乎还没有从巨大的精神冲击中挣脱出来。他的脸上、手上,以及身上那件剪裁合体、做工精良的西装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渍。方木一边揣测他的身份,一边向中心现场——客用卫生间走去。
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双臂抱肩,表情凝重,正歪着头向卫生间里观察着。方木认得他是市局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肇德军。
“什么情况?”边平走过去,也向卫生间里瞄了一眼,“命案?”
肇德军回过头来,似乎也无心寒暄,只是分别和边平与方木握了握手。
“什么都没动——原始现场。”肇德军向门里指指,“边老师,给点思路吧。”
卫生间的门只打开了很小的一道缝隙。即便如此,仍能看到瓷砖地面上大量的喷溅血迹。边平下意识地用手肘去推门,立刻感到门背后被人用力顶住。
“抱歉了。”肇德军递过两副头套和脚套,“你们只能这么挤进去。”
方木心下生疑,穿戴好之后,率先挤进门去。边平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苦笑。
“我就说你得来吧。”边平冲方木撇撇嘴,“我等会儿再进吧。”
方木忍不住笑了,同时向门后瞥了一眼,表情立刻凝固了。
一具成年男性的尸体,低头垂手,静静地“站”在墙边。这个诡异的站姿,则有赖于他身上足足几十条银色胶带——他被牢牢地粘在了墙上。
一个法医正在查看死者的头部,另一个法医在测量死者胸前的创口。在他们脚边,一个警察愁眉苦脸地蹲着,戴着手套的右手按在门上。想必刚才推门时的阻力就来自他。
“没办法。”他注意到方木的目光,向上指了指,“万一哪个家伙冒冒失失地推开门,容易伤到自己人。”
方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把被装在门板上的薄刃尖刀。刀身呈横向,与门板呈九十度直角,刀柄底部加装了长方形铁片,四角有孔,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板上。方木看着锋利的刀身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又看看“站”着的尸体胸前的创口。
“没错。”肇德军也走进来,指指门板上大片的喷溅血迹,“失血性休克。一刀扎透心脏——太他妈准了。”
方木想了想,探头看看还在客厅里接受询问的中年男子:“难道是……”
“就是他。”肇德军叹了口气,“下午两点四十分接警,处警后转到市局。报案人声称回到家后发现家中凌乱,有打斗痕迹,担心家里出了意外。拨打儿子电话,听到卫生间里传来铃声。但是卫生间门被反锁,并且听到儿子的呼救声。报案人用力将门撞开——然后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肇德军反手将门关上,声音降低:“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暂时别告诉他为好。报案人发现门后有刀,并且扎进儿子身体之后,当时就慌了,直接拉门把刀拔了出来。这引发了大出血,死者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
方木的脸色暗淡:“你做得对,任何一个当父亲的都不能接受自己误杀亲子的结果。”
“是啊。”肇德军叹了口气,“妈妈当场崩溃,已经送医院抢救了。”
“可以开始提取物证了吗?”一个法医指指尸体,“我得把它放下来,这个角度观察,太别扭了。”
肇德军看看方木,后者点点头。随即,几个警察上来撕掉胶带、拆除门上的尖刀。卫生间的门被打开,边平终于挤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正被从墙上取下的尸体。
“我靠!”边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情况?”
“简单地说,死者被粘在了墙上,门背后被装置了一把尖刀。”方木耐心地解释道,“实际上,这是一个陷阱……”
“我不是问这个,刚才我在门外都听到了。”边平不客气地打断他,指向死者的头部,“他的右眼怎么了?”
“啊?”方木立刻转身,挥手制止正在把死者装入尸袋的法医。此刻,死者的面庞完全暴露出来,右眼上睑塌陷下去,眼窝里似乎空无一物。
“我刚才观察的就是这个。”法医平静地闭合尸袋的拉链,“他的右眼被完全挖掉了。”
方木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瓷砖地面上的大片血渍,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同时,几个问号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尸袋从他身边被抬出去,方木仍然没有察觉,直至客厅里的男人爆发出粗哑的哭喊,他才回过神来。
方木转过身,扶着门框,默默地看着男人跪在地上,伸手去撕扯黑色的尸袋。两名警察竭力阻拦,仍然无法制止他的动作。
“师兄。”
“嗯?”边平也看着不停哭喊、挣扎的男子,听到方木的声音,下意识地看过来,却被他眼中的某种东西惊着了。
“等他的情绪平复一些,我想跟他谈谈。”方木看着边平,“答案在他身上。”
“好。”边平移开目光,感到心脏开始狂跳,“我会安排。”
那个熟悉的家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