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著之医案,卓卓可传——留下丰富的临床宝库
王孟英从十七岁开始行医到五十六岁去世,一生留下近四十年的编年体医案,这些医案是王孟英为后人留下的宝贵临床经验,是一个值得发掘的巨大宝库,也是研究王孟英学术思想最原始的资料。
医案本是医生治疗疾病的记录,是医生在治疗过程中辨证立法、处方用药的体现。最早的医案记录是在宋代以前,散见于古籍之中,如《礼记》《左传》《史记》,以及医籍《内经》《备急千金要方》《伤寒九十论》《小儿药证直诀》《脾胃论》等书中,个人医案记录则是到了明代才有专著出现,如《石山医案》《周慎斋医案》《孙文垣医案》《王肯堂医案》《李中梓医案》等,这一时期的医案内容渐趋完整,格式也呈现多样,注重医理文采。而清代则是医案发展的鼎盛时期,不仅医案数量骤增,而且形式也更趋多样,理论与临床结合更加密切,从而也推动了中医学术的发展和繁荣。传世影响较大的医案有喻昌《寓意草》、马元仪《印机草》、尤在泾《静香楼医案》、齐有堂《齐氏医案》、顾晓澜《吴门治验录》、吴鞠通《吴鞠通医案》、王孟英《王氏医案》等,其中《王氏医案》最为后世所称道。
王孟英最早的医案集是《回春录》,记录从金华初次行医至回杭州后第一个十年的验案,《回春录》医案的结集出版,使王孟英的医术为更多人所知晓,引起了杭州名流耆宿的关注。庄仲方是王孟英回杭后结识较早的忘年交,庄仲方看到《回春录》后,非常赞赏王孟英的这一做法,当王孟英第二部医案集《仁术志》刊印时,庄仲方在为《仁术志》所写的序言中,对王孟英的医案做了很高的评价:“余家杭州五十载,阅医多矣,求其能通《内经》者鲜,能自述其治验者,则未尝有也。后交王君孟英,而得见其书,心窃异之。”确实,在清代以前,很少有医家结集医案出版,而高质量的医案集更少,《回春录》的问世,是庄仲方几十年来在杭州第一次见到,当然为此高兴。他还专门写了一段精辟的评论:“医之道难言矣,非有绝人之智,则不克澈其精深;非有济世之仁,则不肯殚其心力。仁且智矣,而无著述以传,则泽及一时,而勿能垂百世,此轩岐所以有著述也。古者医必三世,治尚十全。医者皆深通是道,故《内经》之书,简奥不繁,至汉张机始备方,至宋许叔微始有医案。由后世以医为市业者多,而知者愈少,不得不详述医案,俾循途不误,亦仁人之用心也。”庄仲方是著名藏书家,对古籍医典了如指掌,能对王孟英的医案做出如此高的评价,真实反映了王孟英当时在医家及学者中的地位。后来,杨照藜在为《王氏医案》所作的序言中,对王孟英医案的评价更高,称之为“著之医案,卓卓可传”。
王孟英记录验案的习惯始自行医之初,是听从舅父俞世贵的建议。从学医之始,舅父一直关心着外甥的点点滴滴,每当舅父得知外甥在临证中有所成就,便对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余每闻而喜跃,所有历年治验,曾令其须存底稿。”舅父对王孟英有殷切期望,也深知这位外甥今后必成大器,因此要求王孟英注意记录平时所积累的经验教训。舅父是王孟英极为敬重的长辈,也是王孟英走上医学之路的引领人,舅父的这一建议,使从医以后的王孟英,养成了终身记录医案的良好习惯。后来在为舅父整理的《愿体医话良方》付梓时,王孟英在所写的序中说:“忆昔在婺,舅氏尝遗书训雄曰:凡病治愈,须存底稿。雄遵而行之。”正是舅父的这一教诲,铭记于心的王孟英从道光四年(1824)十七岁记载第一例医案开始,至同治二年(1863)五十六岁在上海记录的最后一例医案止,整整四十年从未中断,才有了以后王孟英编年体医案的陆续问世。也正是王孟英的这一良好习惯,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巨大的医学财富,为后人研究王孟英医学思想提供了第一手珍贵资料。这些医案,至今成为研究王孟英学说最宝贵的原始资料,王孟英的学术思想、临床经验、用药特色,除了他的学术著作外,均可从这近四十年数百个案例中去发掘和印证。
从现存王孟英所留下的医案看,在古代医家中,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可以称得上佼佼者。他的医案主要收录于《回春录》《仁术志》《王氏医案三编》有624例,散在于其他著作中如《温热经纬》《随息居重订霍乱论》《归砚录》《重庆堂随笔》《沈氏女科辑要》《古今医案按选》《乘桴医影》等著作中,有170余例,共计有近900例医案。医案记录最早是道光四年(1824)周光远案,最晚是同治二年(1863)朱浦香案,时间跨度近40年,历年不断,基本涵盖了王孟英从初次行医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医疗记录。医案所涉及的病种或病证,包括瘟疫时证在内的内、妇、儿、外等科70余证,有成功的验案,也有失败的教训,内容极为丰富。许多医案记述详尽,且条分缕析,从中可以发现当时医界各种流派纷呈,以及相互间不同理念的冲突和碰撞,为后世研究中医流派的发展留下了很丰富的资料,也是王孟英对中医临床医学和医学史发展的一个贡献。
好友张柳吟对王孟英的学识与医术佩服至极,他曾对王孟英的医案做了这样的评价:“使病者听半痴论病之无微不入,用药之无处不到,源源本本,信笔成章,已觉疾瘳过半。古云:檄愈头风,良有以也。”(《随息居重订霍乱论·医案篇第三》)后来张柳吟为《仁术志》写例言时说:“孟英之案,不徒以某方治愈某病而已。或议病,或辨证,或论方药,或谈四诊,至理名言随处阐发;或繁或简,或浅或深,别有会心,俱宜细玩。”一句“俱宜细玩”,道出了王孟英医案博大精深的内涵。
诚如张柳吟所言,纵观王孟英医案,其理法方药、四诊八纲至理名言随处可见。读他的医案犹如随师临证或病案讨论,跟着他的思路论病议药,其随机应变、出神入化的高超技能,往往会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他时而鸿篇大论、深入浅出,时而三言两语、别出心裁。凡遇到患疑难杂证,能发常人所未发,出奇制胜,为常人所不达。从王孟英众多医案中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遇官宦雅士、文人儒医请其诊视,他所写的医案特别精彩,这与以前的读书人注重看医生的医案有关。道光二十九年(1849),王孟英为金溪(今江西金溪县)县令吴酝香、宜黄(今江西宜黄县)县令杨照藜两位进士所书的医案,精彩之极,可谓登峰造极。
王孟英之所以能与杨照藜成为一生挚友,是缘于为他夫人所写的医案,因医案之精彩,引起了杨照藜的重视。杨照藜进士出身,博儒通医,当时正在宜黄任县令,被称“吏治有声,精于医学”。此时杨照藜与王孟英尚未相识,但他对王孟英仰慕已久。他夫人患病其治不愈,他的幕僚吴子和知道王孟英正在邻县金溪,因此向杨照藜推荐。杨照藜便写信恳请金溪县令吴酝香,请王孟英顺道往宜黄为其夫人诊视。当时王孟英离开杭州已近两个月,家中老母亦身体欠佳,要急于回杭,所以没有答应去宜黄,只能根据杨照藜信中所述之病状,为杨夫人拟方立案。根据杨照藜信中提供的病史、症候、脉象以及以前治疗情况,写了一篇数百字的长篇医案。其分析之详尽,认识之深刻,文采之精彩,岂止是一篇医案,更可作为一篇经典医论来读,甚至可以成为中医医案的典范。
细阅病原,证延二十余年,始因啖杏,生冷伤乎胃阳,肝木乘虚,遂患胁疼挛掣,身躯素厚,湿盛为痰,温药相投,是其效也。驯致积温成热,反助风阳,消烁畏津,渐形瘦削。而痰饮者,本水谷之悍气,缘肝升太过,胃降无权,另辟窠囊,据为山险。初则气滞以停饮,继则饮蟠而气阻,气既阻痹,血亦愆其行度,积以为瘀。前此神术丸、控涎丹之涤饮,丹参饮、桃核承气之逐血,皆为杰构,已无遁情。迨延久元虚,即其气滞而实者,亦将转为散漫而无把握矣。是以气升火浮,颧红面肿,气降火息,黄瘦日增,苟情志不怡,病必陡发,以肝为刚脏,在志为怒,血不濡养,性愈侜张。胃土属阳,宜通宜降,通则不痛,六腑以通为用,更衣得畅,体觉宽舒,是其征也。体已虚,病似实,虚则虚于胃之液,实则实于肝之阳。中虚原欲纳食,而肝逆蛔扰欲呕,吐出之水已见黑色,似属胃底之浊阴,风鼓波澜,翻空向上,势难再攻。承示脉至两关中取似形鼓指,重按杳然,讵为细故?际此春令,正鸢飞鱼跃之时,仰屋图维,参彻土绸缪之议,是否有当,仰就斤绳。(《仁术志·卷六》)
然后,王孟英根据上述分析为杨夫人开了一张处方,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十四日从金溪快邮寄出,并再三解释不能赴宜黄之原因。
快邮通过驿道仅两天就送到了宜黄。正月十六日,杨照藜收到王孟英的回复,看到如此精深分析的医案,大为震惊,如获至宝,并欣喜如狂,“以为洞见脏腑,必欲孟英一诊,以冀霍然”。于是星夜备车,专修一函,派专人赴金溪恳请王孟英暂缓归期,信同时送达县令吴酝香。吴酝香碍于同僚情义,再三劝说王孟英,并委派自己的四公子陪同前行。迫于情不可却,王孟英于二十二日抵达宜黄。这次宜黄之行,促成王孟英与杨照藜结下了深厚情谊,并成为一生之至交。
在王孟英所有医案中,记录疗程最为完整的一则是为杭州蒋寅夫人治中风案,这样完整的医案,非常难得。在王孟英全部医案中,仅见两例。另一例就是上述在江西宜黄为杨照藜夫人治病的医案。蒋夫人案共十一诊,其中第九诊三帖,最后一诊十帖,总疗程二十三天,便治愈了蒋寅夫人的中风重症,从半瘫不能言语到康复痊愈,用了不到一个月。这样的病例即使放到现在,有西医配合、住院治疗,其康复之快也算得上神奇了。医案由蒋寅自己提供,真实性不言而喻,蒋寅是在王孟英治愈了自己夫人的中风症后,亲眼看到王孟英每天“投药如匙开锁,数日霍然”的奇迹,因此提供此案是希望能“垂为后学之津梁”。蒋寅在医案前加了一段题识:
咸丰纪元冬十月,荆人忽患头痛,偏左为甚,医治日剧。延半月,痛及颈项颊车,始艰于步,继艰于食,驯致舌强语蹇,目闭神蒙,呼之弗应,日夜沉睡如木偶焉。医者察其舌黑,灌犀角、牛黄、紫雪之类,并无小效。扶乩求仙,药亦类是。乃兄周雨禾云:此证非孟英先生不能救,吾当踵其门而求之。及先生来视,曰:苔虽黑而边犹白润,唇虽焦而齿色尚津,非热证也。投药如匙开锁,数日霍然。缘识数语,并录方案如下,用表再生之大德,而垂为后学之津梁云。(《王氏医案三编·卷一》)
这个案例对今天研究王孟英学术经验提供了全面而完整的治疗记录,也是目前研究中医介入急症医学治疗的珍贵资料。
王孟英不仅重视自己的临证医案记录,也注重前人医案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其中对余震的《古今医案按》所作的评选,经过王孟英择其优者再加评按,析疑解惑,评论精辟,起到了画龙点睛式的效果,对于研习古代医案者,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晚清以来,王孟英的医案受到近代医学界的高度重视和推崇,民国七年(1918),曹炳章在《重刊王氏医案三编》序言中,对王孟英医案做了如此评价:
余尝读先生案,益佩先生敏而好学,尝寝馈于医学,更能参究性理诸书,以格物穷理,故审病辨证,能探虚实,察浅深,权缓急,每多创辟之处,然仍根据古书。其裁方用药,无论用补用泻,皆不离运枢机,通经络,能以轻药愈重证,为自古名家所未达者。更有自始至终,一法到底,不更方而愈者。良由读书多,而能融会贯通,悟超象外。
曹炳章写此序时,已经是王孟英去世55年以后了,其中有“为自古名家所未达者”这样的评语,是对王孟英医案在历史地位上做出的最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