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渡江南
杜道源步行至定惠院门口,和守门的僧人说道,来寻故人苏轼。僧人遥指苏轼住的房间,在一片竹林下,前面有一株梧桐树。杜道源走过去。看到一间僧舍,掩映在竹林下面,僧舍前一株梧桐树探出嫩绿的叶子。窗户用木棍支撑着半开,从窗户中传来读诗的声音。杜道源驻足侧耳倾听,苏轼吟诵的是自己新作的诗歌: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杜道源听罢,连连拍掌笑着说道:好诗好诗!黄州的鱼和山上的笋要因子瞻兄此诗扬名了啊!苏轼停止吟诵,推门仔细一看,原来是故人杜道源,又惊又喜,赶紧开门向屋内邀请。
杜道源看着苏轼屋内陈设,唯有一床、一书桌、一盆兰花而已,书桌上放着一茶壶、几茶盏,还有未完成的诗稿,一摞书,别无他物。
苏轼看着杜道源,回想起当年蜀地相见还是少年,现在已经都是两鬓斑白,人生已经过去大半。苏轼说道:这两个月,我经常对着长江望对岸的西山,也曾乘船过江,但是并不知杜兄在江南,要不然肯定要去拜访!
杜道源说道:苏兄来黄州,应该是我来看望你才是。只是前一阵子不在家中,昨日刚刚回家,就听犬子杜保说你来了黄州,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苏轼早就看到了杜道源左手持花,但是并不认识是什么花,右手拎一壶——苏轼猜应该是酒。杜道源笑着说道:刚才听闻子瞻兄诗歌中说长江鱼、山中笋,其实黄州对岸的西山还有两样宝贝,一是荼蘼花,二是菩萨水。今天我给子瞻兄带来了。
杜道源将两份礼物放在苏轼书桌上。苏轼细细品味菩萨水,水色乳白,清冽甘爽。而荼蘼花色白如雪,清香醉人,对于这种简单但高雅的赠品,苏轼赞不绝口。
杜道源说道:这是西山特有的荼蘼花,又名佛见笑、独步春,西山正绽放得漫山遍野。这是西山菩萨泉的泉水,泉水自山上而来,甘甜清冽,用这种水泡茶喝,可以更好地激发出茶的清香。怎样,子瞻兄,想不想跟着我去西山探寻美景?
苏轼与杜道源来到江边,早有杜道源之长子杜传、次子杜保在江边等待。杜道源长子杜传,时任黄州法曹,相当于黄州法院检察院的检察官;次子杜保,还在读书,未参加科举考试。
三人乘坐一叶小舟,小舟在浪中起伏飘荡,仿佛一片树叶,江水扬起的浪花打在三人的衣服上、脸上,甚是清凉。终于抵达对岸,三人下船,直奔西山。
武昌县令江綖早已经在西山脚下等待。
杜道源笑着向着江县令走去:江兄,我把苏学士给你请来了。江县令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轼,像是看着一尊高耸的丰碑,欣喜地说道:久仰苏学士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此生无憾啊!杜道源向苏轼介绍说:这是我们武昌县令江綖,得知今天你要来,特意在此等待。
苏轼向江县令说道:惭愧惭愧,谬赞谬赞,贬谪之人苏轼何德何能啊,竟然得江县令在此久候。
江县令作为大宋的底层官员,不会不知道乌台诗案,不会不知道苏轼触怒了掌权的变法派,不会不知道苏轼是以贬谪官员身份流落黄州,不会不知道苏轼不能擅自离开贬谪之地,众人避而不及,生怕引火上身,影响自己的仕途。
但是江县令是不顾忌这些的。
江綖所留存历史资料不多,我们所能推断的信息是,他也是一位苏轼的崇拜者、忠实的粉丝。武昌县令江綖敢于在当时违背法令,邀请、陪同苏轼游玩西山。足以说明其也是一位放荡不羁、不畏权贵、不慕功名的官员。而就是因为如此,也使得这位县令得以借苏轼的诗文留名千古。
江綖说道:早闻苏学士来黄州,一心想见,怎奈感觉自己人微权轻,冒昧去拜访,又好像是太突兀,怕打扰苏学士。今天得以通过杜兄结识苏学士,真是幸会、幸会。
苏轼说道:哪里哪里,我苏轼何德何能,无非是喜欢卖弄自己的文字而已。江县令在这种时候见我,就不怕朝廷怪罪吗?
江县令笑着看着苏轼、杜道源说道:比起能和苏学士同游西山,朝廷怪罪又算得了什么?天下学子都有一句话“平生不封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苏轼记得,这是秦观写的。那时候自己还在徐州任知州。但是当时的苏轼岂是现在沦落为罪臣的苏轼所能比的?
武昌县令江綖现场背诵起苏学士的两首词,一首是写于徐州的《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另一首是写于密州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綖显然已经被诗词感染,沉浸在诗词之中,朗诵之后,捋着胡须说道:好诗!没有大手笔、没有为民的真情怀,怎么能写出如此诗词啊!
苏轼听罢这两首词,说道:惭愧惭愧啊,这两首词还是我在徐州和密州任职时候所写的。我苏轼做官没有什么业绩,也就只能写点诗词聊以自娱,博得虚名了。
杜道源说道:此言差矣,苏兄,你谦虚了,千百年后,谁还记得我们,唯有苏兄将会名垂千古!受后人喜爱啊!
他们边沿着山路向山上走去,边聊天。
江县令说道:武昌西山是一座历史名山。相传刘备与孙权曾经先后在此试剑,赤壁之战前,刘备驻守樊口,登临西山,抚摸一块大石头说道:我联合东吴抗击曹操若是成功,我的剑就将此块石头劈开!刘备果然将巨石劈开。后来孙权来此,说道,刘备你啥意思?我孙权的剑就不锋利了?一剑也将这块石头劈开。可怜这好好一块石头,招谁惹谁了?被两剑劈为四半。
杜道源和苏轼听完大笑起来:想剑再锋利,怎能将石头劈开?无非是后人杜撰而已。
走至一处,江县令说道:这处废墟旧址,相传是西汉庞统读书的地方,想三国卧龙诸葛亮和凤雏庞统二人,得一可得天下,但是庞统尚未施展才华,便骤然陨落在落凤坡。实在是令人叹息。如今读书的地方还在,但是只剩废墟了。
继续向前,走至一处寺庙,江县令说道:这之前是吴王行宫,吴王孙权曾在此修建行宫,避暑读书;后东晋年间高僧慧远在行宫旧址上改建为西山寺。众人抬头仰望,果然一鎏金赤子匾额,上书“西山寺”三字。
游览过西山寺,继续向前。
江县令说道:再往前是九曲岭,途经西山一岩壁,王县令说道,此处可以题字,以纪念我们今日的游玩。他们以这崖壁为纸,在上面题写“江綖,苏轼,杜沂,沂之子传,俣游元丰三年四月十三日”。过九曲岭,到一平地,一片残垣断壁。江县令说道:残垣之前是九曲亭,三国时期所建,但是如今亭已经不见,只剩废墟一片。
苏轼说道:此处是饱览西山美景的极佳地方。下可以俯瞰西山脚下的江水,远可以望群山。他们在遗迹处望去,高大巍峨的群山,今天在西山九曲亭瞭望,竟然如同一座座小土堆一般。人间喧嚣消隐在天籁之中,只能听见鸟鸣啾啾,真是人间仙境啊!
山间忽然传来歌声,苏轼、杜道源、江县令、杜法曹、杜保循声望去:一老翁在远处山道中走过,手持竹杖,背着竹筐,筐中装着草药,草药中夹杂着荼蘼花,老翁须发全白,边行路边歌唱,旁若无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宛若神仙一般,飘然远去,消失在绿树红花之中。
苏轼说道:想我辈忙忙碌碌,真不如这采药唱歌的老翁潇洒自在啊!真想在此处买田定居,也做一个逍遥的活神仙。可有笔墨纸砚?杜传取出笔墨纸砚。苏轼执笔,远望西山,静听天籁,饱蘸笔墨,写下诗词《游武昌寒溪山寺》,其中有八句寄托了苏轼对西山的喜爱“尔来风流人,惟有漫浪叟。买田吾已决,乳水况宜酒。所须修竹林,深处安井臼。相将踏腾绝,更裹三日糗”。
杜道源和江县令在一旁欣赏诗歌,连连说道:好诗,好诗啊!我们也将同此诗歌名传千古了!
杜道源笑着说道:带上三天的干粮,在山中露宿三天,暂且作三日山中老翁,岂不是快意的事情?子瞻兄这个提议好。
杜保杜传将随身带的座布铺在草地上,在座布上放置茶具,摆上酥饼点心,在旁边生火,烧起菩萨泉的水。用菩萨泉的水冲泡茶叶,果然是味道清香无比。满山遍开荼蘼花,茶香,荼蘼花香,交融在一起。苏轼静坐着,也好像是山中一棵花树。他们就在此处静坐,畅叙友情,渴了喝菩萨泉水泡的茶,饿了吃携带的干粮果品,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倦鸟归还,巨大的夜幕渐渐降临了,一轮明月在浓浓的雾气中升起来,蓉蓉的月色洒满雪白的荼蘼花,此时,悠扬婉转的笙箫声幽幽传来,真是不似在人间。
杜道源说道:看这气象,是要有风雨。我们下山,改日再来吧?
苏轼不舍,说道:如此春宵美景,真想在此坐到荼蘼花谢春尽了啊!直到凉风吹来,月亮隐入浓浓云雾之中,杜道源、苏轼、江县令、杜传、杜保方下山。
当天晚上,风雨将至,苏轼并没有赶回黄州,便住在杜道源家中。方欲睡时,风雨来袭,紧接着雷电交加。苏轼起身往外面看时,闪电照彻西山大江,树木在忽明忽暗中疯狂摇摆。苏轼心想:山上风雨想来更大了!荼蘼花经此风雨,大概会凋谢满地了吧?
次日早起饭后,杜道源对苏轼说道:菩萨泉水你也喝了,荼蘼花你也欣赏了,你得写诗文,让他们借着你的诗文扬名天下!
于是苏轼又写下《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花菩萨泉见饷》,其中有这样的文字“不愧惠山味,但无陆子贤。愿君扬其名,庶托文字传”。苏轼感慨自己被虚名所束缚,而不得自由,写道“嗟我本何有,虚名空自缠”。
在武昌畅游两日,苏轼乘一叶小舟过长江,回到黄州。
从武昌回来以后。苏轼的老友陈季常来看望苏轼,这是苏轼初入黄州时候偶遇的故人,我们上文中讲述过。陈季常戴方山帽,腰悬长剑,骑着高头大白马,马上载酒,带一仆人,仆人骑枣红马,从岐亭直奔黄州城。
到黄州城,进城门,过街市,被黄州城的游侠发现,他们纷纷出来拉着马的缰绳,要邀请陈季常在街边饮酒或者到家中做客。陈季常已经是黄州一带有名的狭义豪杰之士了,这些游侠以认识陈季常为荣,若是陈季常赏光,能够到家中坐一坐,那更是莫大的骄傲了。
陈季常却推辞,说道:今天要去拜访一位重要的朋友。众人都想知道这位朋友是谁,能得陈季常如此青睐?便跟着前往,一路到达了僧院。陈季常骑马在前,众人簇拥跟在后,场面很是壮观,直至到了僧院门口,这些人仍然不愿意散去,有人说:把你朋友请着,一起饮酒聚会。陈季常说道:大家请回吧!改天我再上门叨扰各位。
直到众人散去,陈季常卸下马背上的酒水,走进定惠院,问僧人苏轼住何处,苏轼远远看到老友过来,呼唤着季常兄。陈季常大笑着,说道: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走,咱俩到街上找酒家饮酒去。
苏轼欣然同意。他们在房间里略聊几句,便同出门,陈季常骑白马,苏轼骑枣红马,马背上载着酒,到街市寻找酒家。
这成为黄州的头条新闻,让这位贬谪黄州的苏轼,更加神秘而充满魅力了。苏轼写诗歌记录此事:陈季常自岐亭见访郡中及旧州诸豪争欲邀致之,戏作陈孟公诗一首孟公好饮宁论斗,醉后关门防客走。
不妨闲过左阿君,百谪终为贤太守。
老居闾里自浮沉,笑问伯松何苦心。
忽然载酒从陋巷,为爱扬雄作酒箴。
长安富儿求一过,千金寿君君笑唾。
汝家安得客孟公,従来只识陈惊座。
出门穷游,过江拜访朋友,偶尔也有友人来寺院看望自己,除去刚刚来黄州那一阵孤寂落寞的日子,苏轼重拾了生活的种种趣味,这种独自在黄州的日子,似乎还过得去。
但是苏轼并不是没有担忧,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他偶尔会想起寄居在弟弟家中的家人,子由负债如山,照顾两个家庭,更增加其负担。苏轼不知道家人什么时候来到黄州,苏轼一方面极其思念家人,另一方面却又害怕家人到来,因为家人到来之后,加之没有收入,没有田地,生活不久便会陷入困境。
其在给友人章惇的信中写道“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苏轼的担忧转瞬即逝,因为他认为事事都会水到渠成,不用提前操这份心,“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
苏轼享受眼前的安适和快乐,不能因为还没有到来的困境而困扰,去预支当前的乐趣,让当下变得焦虑起来。这并不是苏轼,苏轼认为一切事情,都会“水到渠成”,事情到了也必然会有解决的办法,提前置身于未知的未来,让自己的当下也变得忧虑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轼无论是为官,还是读书,都会结交方外之人,道士,僧人,方外之人因为不受世俗利益的迷惑,因而思想更为通达通透。
苏轼在黄州的友人中,怎么能没有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