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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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沙洲孤鸿

千年以后,黄州定惠院已经片瓦不存,那窗前梧桐和梧桐树上的鸟也不复存在。但是一首《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作还流传至今: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醒。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是苏轼寓居定惠院最初的写照:孤独落寞。

定惠院,苏轼在黄州最初栖身之地。在生活上,苏轼非常满足,并无所挑剔,其一直信奉“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感觉“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甚自幸也”,就是说“我借居在寺庙僧侣的房间里面,和寺庙的僧人一起吃斋,感觉非常幸运,因为有地方住、有饭吃。”

但是在思想上,痛定思痛,苏轼充满了不安和愧疚,“某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岁高风伟度,非此细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背尔”。苏轼感觉自己获罪没什么,因为这是自己愚昧咎由自取,但是因为自己连累了朋友们,连自己都痛恨自己,内疚后悔自责。

但是我们要注意到,苏轼所后悔的是因为乌台诗案牵连了自己的朋友,苏轼始终都没有因为自己直言谏言、讽刺新法、呼吁民生和百姓疾苦而后悔,如果再给苏轼一次选择,他或许还会这么做,这是一名读书人应当做的。只是苏轼或许不会给友人写书信来表达他对新法的不满。很久以后,苏轼曾在写给友人信中表明其态度和立场:“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而这种态度,当前只能深深藏在心里,在信的结尾,苏轼嘱咐道“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黄州没有最亲密的家人和同一政治立场的战友,他只能沉默。

苏轼“深自闭塞”“客至,多辞以不在”,他将自己关在屋子中,不想见到任何人。白天除了去寺院食堂吃饭,其他时间就躲在僧房中,等到晚上四下没人了,才悄悄出去。这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最初的反映和心态——害怕别人见到自己,也害怕自己见到别人,慢慢消化伤痛。

但总不能不出去吧?苏轼喜欢户外溜达,是个典型的驴友。弯月,梧桐,孤鸿和大江,这是苏轼在黄州最初的朋友。他在黄州最初的朋友并不是人,而是这些不会说话的物和鸟。苏轼坐在房间中,窗前梧桐树上的鸟咕咕地叫着。苏轼抬头看了看那鸟,那只鸟也在看着自己。四目相视,想必这只鸟都会很奇怪,这个房间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怪人?从何处来?为什么还不睡?难道是寺院新来的和尚?

苏轼哪会有睡意?家人还寄居在弟弟那里,或是在来黄州的路上,因为自己下狱,弟弟几乎耗尽家资,自己生活本就已经艰难,还得照顾自己家老小。好多友人也因为自己深受牵连,灾祸从天而降,估计也得怨恨自己?苏轼很少会失眠——但此时却睁大了眼睛,在黑夜中看着这漆黑的夜。夜更深了,钟漏声断,人声鸟声虫声好像约好了似的,突然消隐在四野,万籁俱寂。

苏轼仿佛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时机已到。

苏轼终于起身了,他披上衣服,带上门,走出僧房,走入夜色和月光。天地之间,唯有影子和自己相伴。假如我们能穿梭时空回千年前的黄州夜空,我们会看到:一位孤独的读书人在院中徐行,这位书生时而低头吟咏、若有所叹,时而仰头望天空、若有所盼,时而抚摸月下修竹、若有所想。但是除了我们——在相隔千年的夜空中——回望这么孤独的人,估计是没有人会看到他的。

苏轼吟咏道“谁见幽人独往来”。但是苏轼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因为有孤鸿与他相伴。苏轼仿佛看到了孤鸿的影子,苏轼揉了揉眼睛,认真看时,那只孤鸿原来并不存在。苏轼心说:原来我如孤鸿,孤鸿是我。

苏轼在夜中继续漫步,他的影子也伴着他一同漫步。

他仿佛飞到了碧空之上。他看到了一只孤鸿在夜空中飞翔,这孤鸿奋力地舞动翅膀,咕咕的叫着,从一棵树迷茫地飞到另一棵树,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树枝。这只傻傻的孤鸿,就这么飞着,最终瞄准了一处小小的水中沙洲,他又奋力地往沙洲飞去,飞至沙洲,这只孤鸿将自己小小的脑袋藏在翅膀之中,站立着,在寒夜中栖居在那里。

苏轼知道,那只倔强的孤鸿就是自己。

这个时候,乌台诗案所带来的创伤,氤氲扩大,有时候痛是一个漫长的反射弧。监狱中没日没夜的审问、贬谪旅途的跋涉,种种的辛苦、相逢和别离,在一定程度上麻醉和延长了这种痛的反射。此时此刻,一个人安静下来,隐隐的痛楚和落寞才慢慢的涌出,甚至将要淹没自己。

苏轼也断绝了与所有朋友的书信。

他之前是那么爱与朋友写信分享生活,而今却纸笔闲置,砚池凝脂。想一想,自己曾写的一封封信摇身一变,成为了攻击自己的箭矢,苏轼不寒而栗。苏轼其实根本不用自作多情地去断绝和友人之间的书信,经乌台诗案,鲜有朋友给苏轼写信,至于收到的屈指可数的几封家书,苏轼也放在一处,暂且不回。看一时,便多一分深深的愧疚,许久以后,苏轼在给族叔王庆源(其夫人的叔叔)的信中写道“旧既懒惰,加以闲废,百事不举,但惭怍而已”。

苏轼想给王定国去信——王定国因此案贬谪到岭南,如今应当在跋涉的路上,生死未知!苏轼研墨之后,提笔走字,却又屡屡放下,内心羞愧难当,想王定国遭此劫难,肯定怨恨自己,怎么好意思给他写信呢?直到收到王定国来自岭南的书信,苏轼方回信道“感恩念咎之外,灰心杜口,不曾看谒人”,苏轼在信中表达了悔恨和深深的内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苏轼写道“君本无罪,为仆所累尔”。

苏轼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盼望北来的消息,能够彻底免除自己官职,让自己回到老家。他甚至想起来在家乡生活的温馨场景:和家人邻居在一起嗑瓜子、炒豆子。苏轼在《与王元直二首》中写道“但犹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月明时,苏轼异常想念他的家人,妻儿已近半年未见,自己当官,并没有给妻儿家人带来富贵安稳的生活,却给家里面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苏轼感觉对不住家人。黄州条件艰苦,苏轼实在不愿意让家人来伴自己一同受这苦,但是又能如何?又有什么地方可去?苏轼写词《南歌子·感旧》并寄给远方的妻子王闰之: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

苏轼并没有荒废光阴,他仍然没有丢弃读书。之前忙于公务,无暇读书,现在终于有大把时间可以读书了。苏轼看《庄子》《论语》《周易》还有佛经。苏轼还坚持抄写经书,有时吟诵:

“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放下,又读《易经》:“蹇,难也,险在前也;见险而能止,知矣哉。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苏洵在去世前托付苏轼继续为《易经》作注,苏轼突然感觉,父亲让自己作注解是一方面,更大的意义在于从《易经》中得到做人的道理和启示。

就算睡觉,苏轼也常常被噩梦所惊醒。苏轼会梦到自己双手双脚又戴上镣铐走进乌台监狱,狱卒梁成看到自己问道:苏学士又犯了什么罪?怎么刚出狱,又回来了?或是梦到自己接受审讯,御史台的官员们问道:你去了黄州,还不知悔改,又写了讽刺的诗文,这次二进乌台,你还想出去?或是梦到与家人分别,或是梦到举家再次迁徙。每每此时,苏轼会从梦中惊醒,时常梦魇的苏轼在诗中写道:忧患已空犹梦怕。

闭门不出,苏轼实在是憋闷至极,苏轼终于在白天出去了,他选择去乡村野外,因为那里人少。苏轼写道“寻溪傍谷钓鱼采药,聊以自娱耳”“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关于苏轼在黄州的这段岁月,苏辙写道“公幅巾芒屫,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

苏轼会去溪边垂钓。

苏轼找一长竹竿作鱼竿,绑上线,再用一根长针掰弯做鱼钩,在线上穿上鹅翎作鱼浮。到溪谷边,苏轼带着苏迈去草地挖蚯蚓。苏轼头戴斗笠,用削尖的棍子在草地中寻找蚯蚓。苏迈也跟在爹爹身边挖。

一切准备就绪,苏轼在一石头上面席地而坐,开始当起了钓鱼翁。阳春时节,阳光暖暖地洒在江面,好鸟在江边草丛树林中飞来跳去,嘁嘁喳喳的。万物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充满了勃勃生机。

就连钓石也是暖暖的。

不远处的钓友,看到一陌生的钓友来了。远远地向苏轼挥手打招呼。苏轼也向远处的钓友挥手。

钓了很久,还不见有鱼,偶尔有鱼咬钩,苏轼抬起鱼竿,鱼却又跑了。如此几次,鱼饵被鱼吃了几条。水底下的鱼好像也是很欺负人,专挑这位新垂钓者的鱼饵吃。远处的钓友看到苏轼钓不上来鱼,便把鱼竿放起,笑着向苏轼走来。

钓友也是戴斗笠,身穿糙布衣服,面色黝黑,向苏轼现场传授钓鱼的经验,苏轼笑嘻嘻地虚心听着。钓友检查苏轼的鱼钩,又给苏轼换了一个他备用的鱼钩。苏轼按照钓友教的方法,不一会儿,果然钓上来一条清江鱼。苏轼为了感谢钓友,让苏迈穿过草地,将清江鱼送给钓友。

苏轼也去采药。

苏轼爱好广泛,于中药也有一定研究。溪边垂钓时候,发现黄州山野林溪中多草药,于是背着竹筐子,开始了草药的研究和采摘。林野中也有一药师采药,一天他们不期而遇,这位药师在黄州开一中药铺。这位姓郭的药师在之后成为了苏轼的好朋友。

有时候苏轼会泛舟在野溪中。苏轼陪渔翁聊天,渔翁撑着船,苏轼坐在船上。船行在江流中,任意东西,苏轼看着江水,沐浴江风,望着江南江北的青山,心情也慢慢放开了。渔翁并不知道苏轼曾经是文豪、朝廷的官员。通过简单的交流寒暄,只是听得苏轼的口音并不是本地的,苏轼也应当不是本地人。但是外地人流落至黄州定居的多了,渔翁也并不在意。

苏轼几乎每天都会去钓鱼,采药,在江水中泛舟。夜晚来临时候,苏轼还会在月下漫步。

一天晚上,月亮悄悄升起来,隐在树梢后面,稀疏的月影透过窗户洒在苏轼床前。苏轼看着月影,想此良宵,花香暖暖,东风袅袅,月下景色必定别有一番味道,一个人出去走走也好。苏轼披上衣服,带上门,走出去,走两步,忽想起太守赠送的酒,如此良夜,怎能没有美酒相伴?回房间拿起仅剩的一壶酒。

月色澄净,天宇笼罩之下,定惠院显得格外渺小,万物静谧。月亮渐渐升高,好像是一个大银盘飞出了树梢,漂浮在蔚蓝如水的夜空中。寺院中的香烛随微风飘荡,缭绕在月色中。

孤月在房门口的老梧桐树上悬着,树上栖息一只老鸹,头埋在翅膀里面,一动不动,这只老鸹实在困倦的不行,似乎已经睡着了。

苏轼脚步静悄悄的,好像怕惊扰到树上打盹的鸟,沿着竹林曲径,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寺院门口走去,竹影斑驳地投在小径上面,和苏轼的影子重重叠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苏轼的影子还是竹子的影子。

苏轼向长江边走去,这和百天的长江是不同的。夜晚江水清新的水气扑鼻而来,夹杂着水草兰香,水流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那是春江潮水在涌动。圆圆的黄月高悬青江之上。江岸边垂柳依依沐浴在月色之中,江边百步开外有一茂密竹林,竹林旁边有几株梅花树。苏轼朝竹林走去,竹叶上面满是露水,想是江水雾气浓重,凝结在竹叶上面,积聚多了,露水便顺着竹叶倾泻下来,梅花已经凋谢殆尽,落花满地,只残存花萼。

苏轼背对竹林,面朝大江。

真是羡慕这长江啊,代代无穷,面对大江,生命是如此的须臾。

一口酒下肚,苏轼渐渐有了醉意,飘飘然如在梦中。

江面上空时有云朵飘过,在月色的渲染下,如花朵般绽放在天空中。看着江上悠闲自在的白云,苏轼又饮一口酒,酒喝光了。

苏轼感慨今日月下酒水的味道怎么会如此醇厚,品味出生活,官场,生命的滋味了?苏轼向滔滔江水走去,带着几分醉意,将酒壶向滔滔江水扔去,酒壶顿时消失在湍流不息的水中。

苏轼长啸道: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可笑,可笑,你不是一个不屈的人吗?一个清高的文人吗?文人风骨何在?一个敢于直言的官员吗?内心话为啥不敢说了?一个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吗?为什么不为民请命了?你苏轼怎么也写出了《黄州谢上表》如此谄媚的文字?可悲,可悲啊!苏轼啊,在你的心里,还有沽名钓誉的痕迹啊!

苏轼确实还有所希冀,他在给其家乡小舅子王元直的信中写道:“但犹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苏轼还渴望着忽然有一天,从开封会传来消息:朝廷垂怜自己,能够让自己回到家乡眉山种田。这是一种希冀,还有一种希冀藏在着苏轼的《黄州谢上表》中写道“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馀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对于儒家的学子苏轼来说,其还梦想自己所读的书能够经世致用,在仕途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既然有所希冀,这种希冀同时也就是自己的软肋,就需要暂时委屈自己的精神。

苏轼对江长啸,树上睡鸟被惊醒,啼鸣一声,扑棱翅膀向远处飞去。苏轼感觉自己又喝多了,现实中的委屈、无可奈何,在酒后浮现,醉酒后是最清醒的,但是现实还不允许苏轼清醒。

苏轼转身离去,回到住所,想一想自己刚才醉酒后,对江长啸,吟咏陶渊明的诗句,幸亏夜深江边无人,唯有月亮、江水、树以及树上飞鸟听到,苏轼写道“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这一段时光,苏轼混迹于渔樵村夫中,不被人所认识,有时候苏轼还会被喝醉酒的村夫推搡,连带着一两句自己也听不懂的当地“土骂”,苏轼并不在意这些,回之以微笑。

苏轼感觉到不被人所认识的轻松和自由。

然而这种自由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