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黄州谢表
封建王朝,官员到一地上任后,需要写感谢信,也就是上文中所说的“谢上表”。这是一种存在于封建王朝的奇怪的公文,对于臣子来说:是一种对皇权极其忠诚、诚惶诚恐的表白,他们惯用的技巧是贬损自我、牺牲人格、无限抬高和奉承主子的方式,来博得皇上的信任和欢心。这一点,万万不可违反,否则有可能招致祸患。
苏轼到达黄州之初,也需要完成这份很重要的公文。或许这是苏轼在黄州需要处理的唯一公务,撰写《黄州谢上表》。官员写材料、行公文,这个必须的工作内容和必备的工作能力,千百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苏轼要撰写的谢上表,和本书开始的《湖州谢上表》一样。只不过,撰写的心情和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湖州时候,苏轼身为一州之长,还没经历官场的挫折,带着书生的意气、不平的愤懑、对新党的藐视,圣上对他的宠爱的加持、文学天赋带给他的光环、悲天悯人的情怀、底层民众对他的支持,这一切促成了《湖州谢上表》。
而《黄州谢上表》已经不一样了,经过此乌台诗案,苏轼带着被刺痛后的回缩,大难不死后的惊恐,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由朝臣变为谪官的落寞,对小人在野的无奈,对时局的关心和无力,对底层百姓的关怀,对自己能不能再次起用的希冀,寺庙寓居的孤独,还有一份内心的苦苦无力的挣扎……
开始小心地撰写谢上表。
苏轼生怕在文字上再度出错。
让一个震古烁今的文学天才,惊恐到这种程度,真是时代的悲哀!但是这些感情都不能表达出来,哪怕一丝一毫,必须层层隐藏起来,在内心深处。苏轼只得粉饰文字、雕琢文章,经苏轼的手笔,那诚惶诚恐、诚心悔过的姿态跃然纸上,最起码从文字上我们可以感觉到。
当然,这不是本书涉及范围,因此不深入展开。
我们仍说苏轼。夜深人静,苏轼正在定惠院一小房间里面,伏案写作。我们不要走近打扰他,远望即可。我们的目光穿过竹林,穿过其房间前的梧桐树,上面好像还有一只黑鸟也未就寝。在白色的窗纸上,我们看到苏轼在油灯中的身影,他时而起身踱步,时而静思不动,时而快步走回书桌,将捕捉到的灵感和语句,转变为赤诚的文字。过一会儿,苏轼将笔挂上了笔架,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这份公文。苏轼打了个哈欠,继而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复用镇纸压住谢上表的两端,待墨迹在黑夜中慢慢晾干。苏轼已经极其疲惫了,精神,思想,身躯,他熄灭油灯,慢慢地挪着疲惫的身躯和那甫定的灵魂回床和衣睡去。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只听得风吹竹林萧瑟声和夜半虫鸣声。让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再走近一点,在月光下,来读一读苏轼的《黄州谢上表》:
臣轼言。去岁十二月二十八日,准敕,责授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佥书公事,臣已于今月一日到本所讫者。狂愚冒犯,固有常刑。仁圣矜怜,特从轻典。赦其必死,许以自新。祗服训辞,惟知感涕〈(中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鑕于两观;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麇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戒。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馀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这是一个站着的灵魂含泪写的谢上表,此谢上表是了解苏轼心境转变的重要依据,所以我们有必要了解此表的内涵: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我被贬谪黄州,官职是: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在黄州本州安置,不能随便走动,不参与任何政事。我已经快马加鞭,于二月一日到达黄州了。(很快吧?体现自己的执行速度,省略了中间陈季常家饮酒六日,这怎么敢写?)我真是愚蠢狂妄到家了,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写了很多不该写的文字,罪过很深,罪该万死。
但是圣上怜悯我,特批:从轻处罚。免去了我的死罪,贬谪我到黄州,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圣上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我感动感激,涕泗滂沱了!想一想,我很早就参加科举,本就是一介书生,不具备当官的才能(虽然自信一直能够的当好官),不小心当官了(皇帝给我的机会,真不应该走这条路啊,踏踏实实做一个文人多好)。但赶上盛世明主,我于是才想到要为官报效圣上朝廷,为国家做点事(吹捧皇上于无形之中,说皇帝是明君,自己不出来做官对不起这个时代)。科举之后,参加殿试,中了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是虚设,苏轼是不是又开始自大了?回忆起自己学霸的经历了)。当了三个州的知府,也是为了考察我干的好不好(提醒皇上,我之前三个州政绩还是不错的,群众基础还是很好的,你可别忘记了。)
——但是我有了点成绩就忘乎所以、迷失了自己、丢失了灵魂、违背了义理,辜负了圣上的一番苦心啊!我像是喝醉酒了、又像是睡觉说梦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表明之前乌台诗案的诗词文章都是无心之言)。圣上仁慈啊,对于此,一次又一次宽赦了我的罪过,但是犯了众怒啊(不就是新法中那几个小人吗?)根据我犯的罪,真应该杀头!还让我到黄州这地方,让我这个无用之人还能继续活着,真是玷污了这地方的官员和土地啊(黄州表示欢迎你)!
我虽然非常愚蠢,但还是知道我罪重罚轻、得以幸免的原因:遇到了皇帝陛下,仁德和刑法并用,善和恶都能兼容,我被流放黄州,知道皇帝的恩情,也是对于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一次惩罚和警戒(再次对皇上表示感谢,苏轼并没有感谢那些新党人的意思和迹象。苏轼知道是谁最终救了自己、谁才有能力救自己,谁想置自己于死地,苏轼抓住了根本关键)。皇天后土覆载着我,在法度之外却不能容我;父母生养了我,当我置身于死地时候却不能救我;而皇上就像是皇天后土一样,是我的再生父母(皇帝能决定我的生死啊)。
这种天高地厚的恩情,我怎么样才能回报呢?只能吃斋念佛、闭门思过、痛改前非,直到老的牙齿都掉光了。因为当今是盛世明主,所以我不敢随便地自我了断,但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会自我放弃。如果有机会能够再次获得被使用的机会,我将以死相报。(苏轼在此文中表明,自己并没有以死谢罪的原因,是因为要留着生命报效皇上,并表达了自己并没一蹶不振,随时准备着再次被启用,实现自己的价值。这实在是高明,在谢的同时,也向皇上汇报了自己还期待着回到朝廷,为皇上和国家做一些事的愿望)。
谢上表的最后:苏轼强调以上都是心里话,并对天发誓。
——流泪、跪拜、肝脑涂地、再生父母、笃诚忏悔,这是苏轼所有文字中唯一一次谄媚,估计苏轼写完了自己读了都会感觉恶心、想吐。苏轼向朝权低头了,向小人低头了,这是大宋的幸运,还是不幸?这一刻,权力赢了、小人赢了、阴谋赢了,君子输了、真理输了、公明输了。而乌台诗案也实际上成为了大宋由强盛清明转向衰弱昏昧的分水岭,至此之后,新旧党之间的争斗蔓延到各个领域,耗费了官员大量的精力。而这种土壤,非常适宜于善于权谋攀附的小人的生存和成长,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君子越来越远离朝堂、处江湖之远,在愤懑中默默地忧其君忧其民。新党变法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富国强兵的既有目的,变法之下,民生却日益凋敝,大宋慢慢走向了衰落。
谢上表呈上,等待数日,朝廷并无回复,苏轼想这次应是没有瑕疵,小人拿不住任何把柄了吧?确实如此,苏轼的《黄州谢上表》一经官方作为邸报转发,无论新旧党,都在认真研读。包括苏轼的弟弟苏辙,苏辙读后,长抒一口气,这次总算是没有瑕疵。新党想再从中挑出一二毛病,做文章、挖陷阱,趁热再参苏轼一个冥顽不改。但是终究是找不到任何漏洞,任凭他们打开脑洞,牵强附会,也找不到一丝破绽。他们甚至感觉到,苏轼这厮这次规矩了、服帖了、老实了。
他们窃喜:这下好了,我们新党新政几年之内绝对无人敢非议,他们暂时高枕无忧,少了一个在圣上面前“卖弄文采、哗众取宠、碍手碍脚”的有力对手。
旧党一帮人刚刚因乌台诗案受过重创,伤口还正在愈合,生怕苏轼的谢上表再大放厥词、起波澜,连累他们,毕竟苏轼手中的笔,啥不敢写?!直到读了一遍,才放下心来。我们翻遍苏轼的文集,这似乎是唯一一篇委屈求全、谄媚婉转的文章!
这就是苏轼,无论如何,我得先活着,骨头可以硬、灵魂可以高尚,嘴巴和文笔该软还得软,这是活着的前提,活着是做其他有意义的事情的前提,否则就是被道德仁义礼所绑架的迂腐的傻子。苏轼不会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情,因为在黑暗的时代,你就算玉碎又如何?苏轼更知道“委曲求全”更能延展生命的意义。苏轼是虽然是被儒学教化的典型封建书生,但同时又是释家道家的信徒,在其人生道路上,时而儒、时而道、时而佛,这种杂糅的文化构成了苏轼特有的精神力量。
这种力量是无敌的。
风平浪静,大家都满意了,政治的天平暂时得以平衡,圣上的代言人——新党,暂时占据了上风,全权代理皇帝强势推行新政,无论对错,哪有人敢非议?苏轼被排挤在黄州一隅,而苏轼与朝廷、圣上的关系暂时告一段落,即将开启黄州四年的贬谪生活。
这四年,苏轼的内心从开始期盼着再度得到起用,到中间的彷徨愤懑,再到最后内心彻底归于平静,融入黄州这片土地,待到修炼成东坡,却突然被神宗皇帝召回。
但是苏轼其性格仍然未变,他总会在遇到一次劫难后,痛定思痛,低调那么一阵子,然而过了不久,他那豪爽而不加掩饰的性格再次自然而然地迸发,这直接影响了苏轼一生的命运,在螺旋中上升,回落,再上升,再回落,直至生命的终结。
而苏轼在黄州的故事也从一个小小的寺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