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上邨的红砖下,架空的电线牵丝攀藤,小龙虾店的玻璃门不声不响敞开。七张方桌的店堂,没开空调,灯光惨白。账台背后,李雪贝低头滑动手机。蓝色口罩隐匿了她的面孔,像鲜红虾壳中隐匿着的雪白虾肉。她的额头上贴着创可贴。我们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今晚生意还做吗?”我问得像个欲火焚身的客人。
我摘下连衣帽,暴露头上的白纱布,活像个逃出金字塔的木乃伊。她极不厚道地噗嗤一笑:“做。”
“哪个做?”
“坐下的坐。”李雪贝拿出一瓶免洗洗手液,把几滴透明液体挤在我的十指间。
“这家店冷得像遗体告别大厅。”我看到她拿起空调遥控器,摇头说,“不必了,省点电,环保。吃了热的,自然不冷了。”
“你戴着钱奎的口罩。”
“钱奎妈妈送我的。”N95口罩把声音过滤得像闷在被窝里,我摸着口罩上的绿色橄榄叶说,“你未婚夫没告诉你,这是一家妓院的标志。”
我选了一张桌子坐下。点菜对我等于酷刑。我像看死刑判决书一样看菜单。
“麻烦快点,要关门了。”她在催我。
手表的指针停留在凌晨一点,我看一眼手机说:“才八点。”
“厨师都放假了。”李雪贝靠在桌边,破洞牛仔裤露出肉色。她真不怕冷。
“清蒸小龙虾,炒花蛤。这是麻军最后的晚餐。”我放下菜单,“麻烦快点,我饿了。”
李雪贝对我翻翻白眼。片刻后,小龙虾堂而皇之上了餐桌,可惜在冬天并不肥美。炒花蛤也来了。我想起蒸笼般无风的夏夜,老饕们对小龙虾抽筋剥皮,小龙虾壳与花蛤壳堆积如山,仿佛今晚的解剖台上,麻军被法医开膛剖肚,分析肠胃里的相同成分。
“老板娘,买单。”我的进食速度堪比乔丹绝杀骑士。
“这里只有老板,没有娘。”李雪贝拎来两瓶啤酒,撬开瓶盖,“我请客。”
我吹着啤酒瓶吞入喉咙。李雪贝摘下口罩。左面颊暴露一大块乌青,掺着几缕鲜艳血丝,好像哥特风格妆容,适合万圣节聚会。
“你的安全气囊救了我的命。”她眨了眨左眼,“脸上这块算轻的,身上的暗伤就没法给你看了。”
“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想看看我身上的吗?”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李雪贝也把啤酒瓶对准嘴巴,泡沫像等待烹饪的贝壳吐出泥沙,“你没事吧?”
“中彩票一样爽。”我的关节疼得万箭穿心,假装是个硬汉,“我离太平间一步之遥,死在美人怀里,想一想也是蛮浪漫的。”
“一条硬汉浑身血污死在我怀里,想一想也是蛮恐怖的。”她的嘴巴比我厉害。
我难得笑了,恐怕比哭还难看。
“雪贝,谢谢你,在医院陪我到天亮。”
“医生说我有脑震荡必须留下观察。我坐早班公交车回家,只有我一个乘客。司机差点报警。我身上全是你的血。”
“我的血量充足,质地黏稠,每年无偿献血两次,否则不舒服。”
“你开心就好。我的衣服沾了你的呕吐物,味道很酸,丢进垃圾箱了。”
“那是香草味。请注意垃圾分类,不要毁灭证据。”
“回到家,我打通钱奎的电话。他说麻军死了,但他不是凶手。”李雪贝喝光剩下的啤酒,“钱奎不具备说谎的能力。”
“如果说谎算一种能力的话。警察更相信指纹、血迹还有凶器。昨晚十点,钱奎妈妈上门来找你,为什么不开门?不接电话?”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警察了。”
“李雪贝,我因为你撞烂了一辆车,我有权知道答案。”
“你还为我撞沉了泰坦尼克号。你想问麻军在不在我家里?所以我不敢开门?昨晚六点半,麻军打我电话借钱。不然他的手指头就保不住了。麻军说十点半来取钱,就是伦敦德比结束后。他下注买了这一场。”
“切尔西2:2阿森纳。”我说,“赌鬼该下地狱。”
“十点钟,麻军还没来。门铃响了。我不想开门,也不接电话。我透过猫眼看到钱奎的妈妈。她还没年老色衰。五十岁以上的男人会被她轻易迷倒。”她用冰块般的左眼看我,“四十岁以下的男人也不是没可能。”
“我没有年龄歧视。我只对她的故事感兴趣。”
“钱奎妈妈走了。”李雪贝擦着嘴角伤痕,戴上口罩,“十点半,麻军准时上门。我给了他三万块现金,装在牛皮纸信封里。”
我想起牛肝的颜色说:“这笔钱在公安局。我想破案以前,他们不会还给你。”
“我从不指望麻军还钱。欠条都没要。我只求他别再来烦我。麻军刚走五分钟,你就来按我的门铃了。”
“麻军有什么仇家?”
“如果有一天,杀人不犯法,麻军门口会有人排长队。”两个酒瓶都空了,她拿来脸盆,收走小龙虾壳,就像收走被害人尸体,“麻军原本是这里的厨师。五年前我大学毕业,从他手里接管了这家店。”
“你学什么专业?”
“法律。”
“真巧,我也学过法律。虽然现在这副鬼样,更像被法律严惩的对象。”我触摸眼角的伤疤,疼得眼冒金星,“你为什么不做律师?除了警察和流氓无赖,我还有三百个律师朋友。”
“与你无关。”
她开始关灯。店堂像夜空一片片黑下来。
“我听说,十六年前,楼上发生过一场杀人案。”我不动声色地盯着李雪贝。她的肩上抖落一层看不见的灰。
李雪贝退到招财猫背后,指着玻璃门说:“请你滚出去。”
“好吧。”我站起来,摸了摸头上的纱布,“买单。”
“不用,我请客。”
“我从不占女人便宜。”我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塞进招财猫的小手里,“多余的是你给我垫付的医药费。”
“不送。”
但我赖着不走。“十六年前,被害人是你的亲生父亲,凶手是你的继父,你亲眼目睹爸爸被人杀死,我想知道杀人动机。”
“钱奎妈妈雇用你来调查我的秘密?”李雪贝的眼神变成一把飞刀,插入我的眼珠子。
“我不想说谎。”
“她给了你多少钱?”
“客户机密,无可奉告。”我厚颜无耻地掏出名片,“探照灯刺破黑暗,帮你解决一切烦恼事,有事打我电话,或者来我办公室。本公司年中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价格优惠,童叟无欺。静候您的光临。”
李雪贝没有撕碎名片。她抓起一把筷子砸上我的脸。N95口罩犹如中世纪猪嘴护面甲,挡住突如其来的竹箸攻击。我弯腰捡起一根根筷子,整理好放回账台。
“雷雨,我永远不想再见你。”
我被李雪贝赶出了小龙虾店。她转身踮起脚尖,用力拉下卷帘门。作为一个调查员,我多少有些丢脸,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回到了探照灯调查公司。不到二十四小时前,一位寡妇造访此地,给我送来第一单生意,也差点把我送入坟墓。今天,那位寡妇送给我第二单生意。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中国裁判文书网。这是一所犯罪学博物馆,全球最大的裁判文书网,中国各级法院的司法判决书和裁定书都会在此公开。
输入三个关键词——“江城”“2005年”“故意杀人罪”,我看到“江志根犯故意杀人罪一审刑事判决书”。
逐字逐句看完判决书,好像在看一部国产犯罪伦理片,还是豆瓣评分不超过2.8的那种。被告人江志根,辩护人宋云凯,被害人李炼钢,证人名字里有李雪贝和麻军。
江志根——杀人犯的名字,我写在便笺纸上。打一个大叉,再打一个叉,又打第三个叉。圆珠笔尖刺破白纸。刀子划开人脸。我按下打火机,赤链蛇似的火苗,放出剧毒噬咬“江志根”,送入抽水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