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万人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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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N95口罩隔绝95%的粉尘、雾霾、微生物,还有无孔不入的病毒,缺点是极度密闭,令人难以呼吸。仿佛一桩密室杀人案,大门挂上三重铁锁,就连大卫·科波菲尔也插翅难逃。

我一瘸一拐地上街。雨刚停。地面黏糊糊。夜一格格深下去。我打出一通国际长途电话。洪姐负责报销话费。相隔五千公里,钱奎接听了手机。

“钱奎,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探照灯调查公司,我叫雷雨。”接近零度的冬夜,我在手机里听到一个闷热的夜晚,浓烈的冬阴功汤,熏人的榴莲,年老色衰的腋臭,“你旁边有人妖吗?”

“你好,雷雨。”钱奎的声音像八个月大的猫,“我在曼谷的酒店,外面有点吵。这里没有人妖。”

“听说你是文学博士。”

“在读博士。”钱奎谦虚地纠正,全无他老娘的温州口音,“论文刚写完。”

“什么题目?”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偶合家庭》。”

“我读过这本书,每个字都认识,但没读懂。我记不住俄国人的名字。”

“你也是学中文的?”

“不,刑事侦查专业。你在喝酒?”我听到电话里潜伏着冰块与玻璃的撞击。

“对不起,我妈妈说了车祸的事。我不知道车里是你和雪贝。我以为你们是杀人犯。”

“麻军不是被你谋杀的?”

“应该不是我。”钱奎的回答像一千只泰国蚊子携带登革热病毒飞舞吸血。

“你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杀人?”

“抱歉,我像卡夫卡的大甲虫。我快爆炸了。”他在大口吞咽酒精,热血与冰块在胃里融化。

他的口子在慢慢打开,我用小刀继续割下去:“大甲虫格里高尔,回忆一下吧。”

“我想想……前天半夜,我出门去了巫师酒吧,我一个人喝酒,烂醉如泥,中午才醒。我不接我妈妈的电话。下午,我去了书店,看了半本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

“一本装订错误的书。”我的裤脚全是泥水,看一眼头顶的街灯,“我只是碰巧读过几本书,听说过几个名字,擅长与客户聊天,投其所好而已。”

“我喜欢你,雷雨。”钱奎说,“傍晚六点,我到了鹦鹉桥,爬上麻军的孤楼绝顶。”

“孤楼绝顶?你的用词令我反胃。”

“麻军是雪贝的表舅。他是个厨师,邀请我吃他做的两道菜,清蒸小龙虾和炒花蛤。他先拍照发朋友圈,再动筷子。吃到一半,他开口向我借钱。”

我吐出一片裂开的嘴唇皮说:“钱博士,人人都以为你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实际上呢?”

“我没有钱。我从没上过班。我的零花钱都是问我妈妈要的,加油费都问她报销。我妈妈还在打我电话。我干脆关了手机。但我的胃就像打了结,根本吃不下。麻军把两道菜吃光了。大概七点钟,我离开他家,下楼回到车上听音乐。我的心里有个拳击台,加西亚·马尔克斯跟巴尔加斯·略萨大打出手。坐了一会儿,我看到麻军下楼开走了本田CR-V。到了八点半,我感觉舌头发涩,很想喝一杯,就开车去了江街。”

“算你走运,巫师酒吧还没关门。酒保叫杰克,小伙子不错,要不是因为开车,我就请他喝一杯。”

“我喝了六杯威士忌加冰。子夜十二点,我醉了。我想起在麻军家里吃饭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动物园里当众交配的长颈鹿。我想找一把小刀,挖出他脸上所有麻子。”

“你叫了代驾送你去鹦鹉桥。你第二次闯入麻军家里,杀了他?”

“我断片了。我觉得自己是飞上去的。雷雨,你知道那种感觉,分不清哪些是真枪实弹,哪些又是你脑袋里的怪东西。”

“我永远分得清。”

我不想废话。你走在无人的街头吹着冷风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爬上六楼,看到麻军浑身是血蜷缩在地板上。我摸了摸他。人已经死了。”

“你要不是喝醉了,不会沾上死者血迹,也不会把你的指纹弄到门框上。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我不记得了。地上全是水,我好像滑了一跤,现在屁股还疼。我像野猫牙齿边的老鼠,一口气跑下楼。N95口罩让人喘不过气。有台车用大灯照我。但我那时只想着逃跑。”

“钱奎,你意识到你在醉酒驾车吗?”

“我连我自己是谁都意识不到了。”

“那你看到黑猫了吗?”

“什么?”

钱奎好像开了窗。我听见汹涌而来的曼谷街道,泰国姑娘的说话声好似孔雀开屏,百鸟朝凤,仿佛在享受一回古法采耳。

“你绕过了黑猫。而我撞上一棵大树,差点宰了自己和李雪贝。大难不死,未必有什么后福。每个人喘着气来到这个世界,断了气告别这个世界,几乎从不是自己的选择。”

“我没有别的选择。”钱奎说,“我开出去几百米,就停下来呕吐,然后我打开手机,叫了一辆网约车去机场。”

“你知道你完蛋了,涉嫌杀人,醉酒驾车,你想坐飞机逃出去。”

“只要没有检测记录,没人能证明我醉酒驾车。”

“坏小子,你妈妈教你的?”我摘下口罩,猛力呼吸危险的空气,“我不想再跟你妈妈做朋友了。”

“你不是我妈妈的朋友,你只是她花钱雇来的调查员。”

“钱奎,你听着……”我气得肝疼,不慎撞上一根水泥电线杆,幸好脑壳坚硬,但声音响亮。

“雷雨,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在睁眼说瞎话。脑袋缝了七针,眼角和嘴唇各有一道口子。绑着白纱布的额头被这一下撞得沁出滚烫鲜血。“恕我直言,李雪贝不会嫁给一只鸵鸟。”

“雪贝有事吗?我不敢跟她打电话。”

我饥肠辘辘地望向红色砖墙说:“我快看到她了。她比谁都太平。”

“我想把我的车送给你,作为你撞坏车的赔偿。”

“不必了,你妈妈给我提供了赔偿方案。”我不能告诉钱奎,他老娘出了二十万报价,让我调查李雪贝的秘密。

当我以为泰国人妖在敲门,钱奎说:“我是不是冒犯到了你?”

“你可以冒犯我本人,但请不要冒犯我这一类人。我们不会成为朋友的。能挂了吗?我的舌头成了塔克拉玛干沙漠。”

“对不起,雷雨,跟你聊天是我的救命药丸。”钱奎像个喋喋不休的人工智能,“注意安全,戴口罩,多洗手。”

上一个这样关心我的人是他的老娘。我挂了电话,以免他拉着我说到黎明。我重新戴好口罩,看到雪贝小龙虾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