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结为同一原理的美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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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才只有通过模仿 才能产生艺术;什么是模仿

人类心灵的创造总是不甚恰当。它的所有产物都脱胎于一个范本。即便是神志错乱时臆想出的妖魔鬼怪,也只能由那些从自然中选取的部分构成。倘若天才出于任性,把这些部分变成一个与自然法则相悖的综合体,并降低自然的层次,那么天才自身也会低一等,变成某种疯癫。好的趣味有着明确的界限。人们一旦越过这界限,便会迷失自我,造出一团混沌而非一个世界,令人厌恶而非愉悦。

天才既是以愉悦为目的,就不应也不能超出自然本身的边界。它的功能不在于想象不可能存在之物,而在于找寻存在之物。艺术领域的发明并不在于造出某个对象,而在于认识对象的位置及样貌。那些探究得最为深入的天才人物所发现的,也只不过是一些早先就存在的事物。他们具有创造性仅在于曾有过观察。反之亦然,他们的善于观察也仅是为了进入创造之状态。最微小的对象也会吸引他们。他们会尽情投入,因为总能从中得到新的知识,从而拓展和培育心灵的广度与深度。天才好似土地,没有播种便毫无产出。此种类比绝不是要让艺术家变得贫乏,而只是要使其了解他们真正财富的来源和范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因为心灵在艺术领域的种种创造,皆根源于它在自然中能够获取的所有知识。在宇宙的边界之内,天才可以创造一切,不受任何限制。

因而,天才需要得到某种支撑,才能提升和保持自我。这一支撑便是自然。天才无法创造自然,也不该消灭自然,而只能依循和模仿自然。结果就是,天才所造出的一切只能是模仿。

模仿即复制一个范本。这一术语包含两个观念。其一,原型应具备那些要被模仿的特点。其二,复制品应能表现这些特点。自然——所有存在的或者我们很容易便能设想出的事物——便是艺术的原型或范本。正如我们刚刚讲到的,勤勉的模仿者应一直紧盯着自然,不停地注视自然。为什么?因为全部有规则的艺术品,还有全部能使人愉悦的装饰,它们的草图和设计皆蕴含于自然。各门艺术从来不会创造其规则。这些规则不会被艺术的肆意挥洒所左右,却总是在自然的范例中有迹可循。

艺术的功能又是什么呢?是把自然中的特点移过来,表现到人造对象中去。雕塑家的刻刀便是如此,在一整块大理石中勾画出一位英雄。画家则是通过色彩,让各种可见的对象显现于画布之上。音乐家通过人造声音,在一片宁静中激起阵阵雷鸣。最后,诗人则匠心独运,通过诗句的和谐,使我们的精神和内心充满虚构的图景与人造的情感,而这些往往要比真实和自然之物更令人陶醉。由此我得出结论,就其本身而言,艺术只是模仿,只是似自然却非自然的种种相像。由此,美的艺术之题材并非真实而是逼真。这一推论十分重要,要立刻通过应用加以发展和证明。

绘画是什么呢?是对可见对象的模仿。它没有任何实在和真实的内容。其中的一切皆为幻象。而绘画的完美只取决于它与现实的相像。

对于讲台上的演说者,还有在聊天时讲故事的普通人,音乐和舞蹈可以对他们的语调和手势加以规范。但是这还不足以将它们称为严格意义上的艺术。音乐和舞蹈也会迷失。前者迷失于肆意发挥,即各种声音的随机碰撞,而后者迷失于心血来潮的摇动和跳跃。可那样的话,这两者便不再位于合理界限之内。音乐和舞蹈若要变成它们应当成为的样子,就要回到模仿,就要变成人类激情的人造画像。那时我们才会乐于承认它们是美的艺术,它们也才会为我们提供类型和程度均令人满意的情感。

归根结底,诗的存在全靠虚构。诗中的狼带有权势熏天且不公不义之人的种种特点,小羊则是无辜的受压迫者的化身。17田园诗为我们呈现的诗化的牧羊人只不过是一些再现或者图像。喜剧描绘一幅典型的守财奴阿尔巴贡18的肖像,只不过是从真正的吝啬者那里借用了若干特点。

唯有通过模仿来虚构时,悲剧才是诗。恺撒和庞培19有过一场纷争,这不是诗而是历史。而若是按照历史上有关恺撒和庞培的性格与命运的评述,编排出言说、主题与情节等,这便是我们所说的诗,因为只有这部分才是天才与艺术的产物。

而史诗说到底只是这样一种叙事:它是关于有可能发生的情节,却具备实际存在之事物的一切特性。朱诺和埃涅阿斯20从未按维吉尔的安排言说或行事,但他们有可能这样说过或者这样做过。对于诗而言,这就足够了。史诗是一个持久的谎言,却带有真相的一切特性。

由此,所有的艺术都只不过是人造物,是依照真实事物复制和模仿出的想象与虚构之物。因为这个缘故,人们总是把艺术与自然相互对立,且到处都听到这样的呼声:务必要模仿自然;艺术之完美在于对自然的完美表现。总之艺术杰作即那些模仿自然好到几可乱真的作品。

既然范例或榜样对人类起着教化和规范的作用,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倾向于模仿。“我们遵照范例生活”。21依我看,这种模仿是各门艺术所激发的愉悦的主要来源之一。在对比范本及其复本时,心灵会参与其中,对两者关系加以评判,留下美好的印象,足以证明心灵的穿透性与智慧。

这一看法并不新鲜,在古人22著作中俯拾皆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开篇便谈及这一原理,即音乐、舞蹈和绘画都是模仿性艺术。23《诗学》中的一切规则即归结于此。依柏拉图所述,想要成为诗人,单单讲述是不够的,要对所讲述的行动加以虚构和创造。24在《理想国》中,他谴责诗,因为诗本质上既然是模仿,其模仿对象便可能会影响风俗。

贺拉斯在《诗艺》中也讲到同样的原理:

如果

你希望观众喝彩,守到最后一刻,

直到歌者喊出“请你们大家鼓掌”,

你就应当注意每个阶段的特征,

为各种性情和年龄配上合适的样式。25

为什么要观察和研究风俗呢?难道不是要有意加以仿效吗?

我要求训练有素的模仿者仔细观察

生活和人物的样态,汲取真实的表达。26

“汲取真实的表达”27即我们所说的师法自然。一言以蔽之,“我将用熟悉的语言锻造诗歌”。28我将依据已知事物去虚构,去想象。人们会被欺骗,会以为看到了自然本身。没有什么比用这种方式描绘自然更为轻松了。但是,这会是一部虚构作品,一部天才之作,为一切平庸的心灵所难以理解:“自己一尝试却只流汗而不得成功。”29

古人谈论诗所使用的词语本身即可证明,他们把诗视为一种模仿:希腊人用“制作”(poiein)和“摹仿”(mimesis)。罗马人把前者翻译为“制作”(facere),而优秀的作者会说“作诗”(facere Poema),也就是锤炼、制作、创造。至于后者,他们时而处理成“形塑”(fingere),时而处理成“模仿”(imitari),既指艺术中的人工模仿,又指社会中实际的与道德的模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词的含义经过了延展、偏离及限缩,引起诸多误读,也使得一些原理显得晦暗不明。而在最初的作者笔下,这些原理本是清楚明白的。人们起初以“虚构故事”30一词指那些有神祇介入和参与的传说,因为这是虚构故事中最为高贵的部分。人们起初以“模仿”一词指的并非对自然的人工复制——那恰恰是再现和伪造自然,即希腊文hypocrinein,而是普遍意义上的各类模仿。其结果便是,由于这些词不复有过去的意味,便也不再适合描述诗,使得古人的语言对大多数读者而言难以理解。

从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可以得出结论,诗只依靠模仿而存在。绘画、舞蹈与音乐亦是如此。在这几门艺术的作品之中,没有什么是实在的,一切均为想象的、虚构的、复制的和人工的。这就形成了它们与自然相对立的本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