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才不应按原样模仿自然
在艺术中,天才与趣味的联系如此之紧密,以至产生这样的情形,即若将两者置于一处,则会显得混淆不清,而若将两者分离,便会失去某些功能。这就是我们在此所要检验的。要谈论天才在模仿自然中应做什么,而又不涉及作为天才之引导者的趣味,这绝无可能。在这里,我们必须要稍稍谈及趣味这一内容,以便为下文做铺垫,但我们会把更多的话留到第二部分去讲。
亚里士多德将诗与历史做比较。在他看来,两者之区别并不在于形式或风格,而在于其根本。可这是怎样的区别呢?历史描绘已经发生的事,诗则是描绘可能发生的事。前者系于真实,并不创造情节或角色。后者则只需逼真,可以创造,可以任意想象、随意描绘。历史学家如实提供例子,往往不甚完善,诗人则呈现事物所应当呈现的样子。也正是这个缘故,亚里士多德认为,诗远比历史富有教益。31a
关于这一原理,应这样来总结,即如果艺术模仿自然,那么这种模仿应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建立在充分了解基础之上的。它不能是盲目复制,而是要精选出一些对象和特点,尽可能完美地加以再现。简言之,人们在这种模仿中应能看见自然,并不是如它原本的样子,而是如它可能呈现,且我们能通过心灵设想的样子。
当宙克西斯32想要描绘一位完美无瑕的美人时,他是如何做的呢?他有没有去描绘历史上已被画过的某位具体的美人呢?没有。他把现有的多位美人各自的特点集中到一起。a他在心灵中编织出一个人造观念,由所有这些特点汇聚而成。这一观念便是他的画的原型或者范本。他的画在整体上是逼真而诗意的,只有在分别选取的各个部分中才是真实和历史的。以上这个例子供所有艺术家参考:这是他们应当依循的道路,而所有艺术大师的实践概莫能外。
当莫里哀想要描绘愤世嫉俗者时,33他不会在巴黎找一个原型,并让他的剧作成为该原型的准确复制。那样的话,他就只能讲出一个故事,只能绘出一幅肖像,而人们所受的教益也会大打折扣。但是,他把自己在众人中能够觉察到的种种悒悒不乐的特点搜集起来,再把其天才所能想到的所有同类特点加入其中。从所有这些相近相配的特点中,他塑造出一种独特的性格,所表现的并不是真实,而是逼真。他的喜剧并不是在讲阿耳赛斯特的故事,而是通过描绘阿耳赛斯特,呈现普遍意义上的愤世嫉俗。相较于严谨的历史学家对某位实际存在的愤世嫉俗之人的若干真实特点娓娓道来,莫里哀的做法更能让人得到教益。34
这两个例子暂且足以给所谓美的自然提供一个清楚明确的观念。这不是实际存在的真实,而是有可能存在的真实,即美的真实,它被表现得好似实际存在,并具有其可能具有的一切完美之处。35
这并不意味着,真实和实在就不能成为艺术的题材。赫西俄德笔下的缪斯女神是这样解释的:
我们知道如何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像真的,
但是如果我们愿意,
我们也知道如何述说真事。36
假若一个历史事实是如此符合要求,可以成为一首诗或一幅画的基础,那么绘画和诗歌是会照原样加以运用的。另一方面,绘画和诗歌也会利用其艺术特权,构思出种种环境、对照、局面,等等。当勒布伦37描绘亚历山大大帝的战役时,历史为其提供了事实本身、各位参与者、场景的发生地。然而他的作品中有着怎样的构思与何等的诗意啊!场面的布置、人物的态度、情感的抒发,所有这些均属天才的创造。同样地,贺拉斯三兄弟的决斗源于历史,到高乃依38手中就变成了诗,末底改的胜利在拉辛39手中亦是如此。艺术便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又要巧妙地融合真实与谎言,使之浑然一体:
他(荷马)是这样虚构,这样将真假混合,
中间与开头一致,结尾与中间也和谐。40
这是史诗、悲剧和历史画的惯常做法。既然事实不再由历史所掌控而系于艺术家之权力,后者便被允许为达到目的而大胆尝试。我斗胆这样讲,即艺术家会重新形塑事实,加以增添、削减及移置,使之具备新的形式。如果是一首诗,他就要让情节的纽结变得扣人心弦,为结尾做些铺垫,如此种种。因为我们假定,这一切的根源都位于历史之中,只需使之绽放即可。如果这根源不在历史之中,艺术便能充分享受所有权利,创造出其所需要的一切。这是我们赋予艺术的特权,因为它必须要取悦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