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五)

每天下午三点或深夜十一时许,是冷霖渡饮茶小憩的时候。舒莞屏两次听到长廊上那扇小门叩响,都在这样的时段。他急不可耐地上前开门。“啊,国师大人!”他退开一步,拱手施礼。冷大人松弛得很,脸上是刚刚忙碌一场后的舒缓神情。“我来看看公子做些什么,哦,辞书;这个嘛,航海测算。”冷霖渡将稍厚一点的书籍拿起,细细翻看,拍拍,放到桌上。“这是下一个学年才用到的。”舒莞屏解释,“不过地理勘测是上一年的。”冷霖渡对同文馆的课程与学制,特别是教习和提调的设置颇感兴趣,问得很多。“那些洋教习,有的就来自洋行。我听说东印度公司1858年裁撤后,就有不止一位洋人去了同文馆。当然这些中国通大有用武之地,在哪里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冷霖渡议论着,不再谈下去。

舒莞屏想到的是在途经演操场时看到的兵伍,他们的呐喊搏击,特别是那些新式西洋火器。这种阵势即便在新军那里也不多见。他还想到了在顺德饭店看到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即为洋人,他们显然是到河西做军火交易的。显而易见,这里的西式装备与军伍配制绝非空穴来风,此地与洋行必有多条热络而隐秘的通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沙堡岛拥有这样强悍的新师。岛外传说,此地不过是日益壮大的边地武装,其中不乏混合纠集的山匪,番号几经更易,形成与清廷对峙的顽韧割据。迄今为止,岛上所辖区域自东部界河起,西去七百里沿海,南北二至三五百里不等,狭长之土几经扩张,早已跨越黄河。它的核心即沙堡岛上的“大城池”,驻有重兵,另有六大将军把守东西要塞,对中枢形成拱卫之势。

“国师大人,三年前的一次遇险,使我至今难忘。它不是绑架勒索那样简单,这是吴院公事后告诉我的。他认为其中包藏了更大阴谋,甚至怀疑是伯父舒员外假山匪之手加害于我。那一次险些丧命,更可怕的,是把那个山寨女匪当成了万玉大公。她面貌猥琐可憎,竟以‘大公’自居,我却无辨真伪。那一年我十七岁,第一次返回北方,就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舒莞屏叹息:“我是从顺德饭店被两个女匪接走的,就是这个地方,几年前换约签署了《马关条约》。”

“洋务救不了清廷。”冷霖渡轻藐地摇一下食指,坐到琴桌前。他并不动作,好像正在犹豫。他想起什么,仰头:“哦,那个冒名‘大公’的女匪是‘小雀鹰’吧?”“是的。吴院公这样说过。”“一个嗜血的蟊贼,胆子不小。清廷拿她毫无办法。我们的一位将军将其剿散,只差一点就取了她的性命。”他拨一下琴弦,一声幽吟。稍停,伏身弹奏。悠远,激越,渐入幽境。舒莞屏凝神,屏住呼吸。啊,猝然停息,令人无法收回神思。

“冷大人,原来这是您的琴啊。”“是我为公子准备的。”“可惜我一窍不通。”舒莞屏搓手,羡慕不已。“公子不弃,就让我来教你吧。”冷霖渡微笑,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我天生愚钝,怕要辜负国师的美意。”冷霖渡下巴往里收了收,面色严肃许多:“绝非如此。你不光会成为一个非凡的琴师,还会走出超人的棋路。我是说,公子闲来不妨挪动黑白子儿,体味方寸之间的诡谲。”冷大人说完看那张画,又看空白的墙壁,好像琢磨该添置什么饰物。“公子有暇去我那里看画吧,喜欢就取来。”他转过脸,又恢复了开始的微笑。

舒莞屏想即刻探究对方的宝藏,好奇心突然增强。舒府最多的是各色画作与精美玩器,祖父和父亲都有这样的雅好,母亲曾说:“他们为这些费了不少银子,比置办田产还上心。”吴院公很少带他在那些地方流连,不过认为主人器重之物总有大用,口口声声说“那些宝贝”。吴院公真正喜爱的还是骏马和兵器,比如那匹栗色大马、那支短铳。他对少年莞屏的拳步从不通融,每每发出苛责。也许就因为导师的偏嗜,舒莞屏至今琴棋不通,书画未精,也算一个遗憾。不过他十四岁离家去了同文馆,在教习们的熏染之下,对西画倒也稍稍入理,常为纤毫不爽的洋人笔触发出赞叹。

冷大人要离开了。他实在太忙。不过他刚走了几步又回头,似有邀约之意。果然,他说道:“公子可有兴趣看一下我的藏品?”“啊,今夜?现在?”“当然。”他们踏向长廊。拐了两次,舒莞屏一时迷失方位,早已记不得初入国师府走进了哪一幢、哪一间。冷大人在一扇小门上拨弄几下,门开了。一进门就嗅到一种特别的气味,让人想起存放马具的仓库。点起蜡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大的案几,比上次看到的要宽许多,上面是一片凸起的斑斓山水,原来是精心制作的立体地图。黄河,泰山,湖泊,大河,城墙蜿蜒。“啊,这里就是我渡过的界河。”舒莞屏指着一条弯折频繁、自南向北的蓝色曲线。

冷霖渡赞许的目光投过来:“你找它毫不费力。指一下沙堡岛的位置。”舒莞屏在近海处看到了交错的河流和沼泽,一簇“蘑菇”。“你觉得这张图上最重要的标记是什么?”舒莞屏不假思索地指向了那簇“蘑菇”。对方摇头,伸手抓起一根木条,伸向那道并不起眼的、时隐时现的城墙:“在这里。这是齐长城。它南抵泰山,东南直至苏东。它的西北部是河西飞地。哦,东边囊括整个天涯海角,所谓的‘天之尽头’。这就是当年有五霸之首之称的齐国,是那时的版图,可谓海内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家。想想看它的历史有多少年?”

舒莞屏说不好。“大概三五百年?这要查查年表才好。”“不必了,让我告诉你吧,自西周分封姜太公至田横复国失败,齐国存在了八百四十四年!你可曾听说世界上有这般顽韧绵长的王国?说说看!”舒莞屏汗颜:“大人,我真的想不到!我实在未曾预料,这真是一场,一场独特的‘Marathon’(马拉松)。”“That is true,and it deserves the name.(的确如此,而且货真价实。)有人会说齐国其实只存在了八百多年,准确说来是八百二十五年。错了!它最卓绝坚毅而且感人至深的,恰恰是最后十九年!这是齐国后裔复国者向死而生的十九年!”他最后几个字发出了尖厉的高音。令舒莞屏难以置信的是,这会儿微垂双睫的冷大人眼中似有泪光,当然是不易察觉的。

沉默的一刻,冷霖渡往阴影里走了一步。他的声音从深深的夜色中传来,显得低沉喑哑:“你一定熟悉最后一个被秦王流放的齐王,也知道田横吧。这个复国者自杀于汉王召见中途,麾下的八百壮士听到传来的噩耗,一齐跪在东部海岛,面向他离去的方向拔剑自刎,全部殉国了。公子,你听到这个故事会想些什么?”“一个悲壮至极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却是真实发生的。”“那你想过河西,这里,它的未来吗?”

舒莞屏看到了黑影中有一双尖亮的眸子。他有些慌促。从未想过。但他知道这一问逼近了巨大而紧迫的、矗在眼前的命题。他似乎有个模糊不清的答案,但唯恐说错。他摇摇头,手心渗出汗粒,抓紧了衣襟。

“公子,这里是‘八百壮士’的国度,游荡着不灭的魂灵,更是他们后人的集合地!”

冷霖渡从黑影里走出来,那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陌生:冷漠而生硬,因为咬紧牙关,腮部坚实,目光变得冷酷无情。舒莞屏退后一步,闭紧嘴巴。冷大人垂下头,那稍稍稀疏的黑发在烛光下丝丝清晰。这样大约过去一刻,屋内没有一点声音。冷大人的手抚在舒莞屏肩头,口气温和多了:“公子,后面的事情也就变得容易了,只要稍稍想一下就会举一反三,因为这一切嘛,都该顺理成章。”

“后面的事情”到底如何、是什么,那一夜冷大人却没有说下去。是一件“要务”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当时从室内的某个角落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不待这边应答,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士推门而入。这人径直走向冷霖渡,施礼后呈上一个函札。冷霖渡匆匆览过,边走边说,头也不抬:“公子再叙,我要去了,抱歉。”说着随武士走入了阴影。

整整三日未见冷霖渡。舒莞屏日日独处,又一次想起船期。屈指算来那场“北煞风”已过半月,也就是说,被耽搁的客轮至少离港七日,不出意料的话当从沪上驶往南国了。他眼前又闪过了金毛亨利的蓝眼睛,心里念一句:我如今待在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一个至为奇异的、几近梦幻之地。由亨利想起那个西洋女子,圣女贞德。“啊,贞德,一个神奇的人!”他这样默念,心头闪过的却是万玉大公。老院公秘藏的那幅‘策马图’已经印在心上。耳畔又响起了老人粗重的喘息,脸上是一道沉沉的目光。他长时间想着那个光滑的假肢:由久经风雨的陈年梧桐做成,木质轻盈且不会变形。就为了冒死搭救自己,老人第二次失去了左腿,好在这次可以替换。为了觅得一根足以配上老人的好梧桐,他和西营的仆人四处寻索。老人在木工房里亲手为自己打造这条义肢,用上了全部的心思。在舒莞屏看来,它最终成为一件完美的神物,以至于有了体温和扑扑脉动。还记得最后的工序:先是细细打磨,搓脚石揉砺,玻璃片刮擦,而后用手掌一遍遍抚摸。那是他第一次从南国返回舒府和西营,也是第一次历险之后。他亲眼看到吴院公倚仗那条梧桐腿,不无艰难地移动,终能跨上马背。不过老人一旦骑上这匹栗色大马,整个人就完全不同了,没人看出是一位伤残老人。那次离家,老院公亲自押送一辆轻快的骡轿,一直将他送到胶莱河边。

冷大人再次出现仍然是一个深夜。他还是从那条长廊进来,好像消逝的三天里,人一直近在咫尺。原来界河之东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支投来两年之久的山匪哗变,不仅杀死了老营派驻的部将,而且掠走几十条来复枪。叛匪自海边防地向南,接近山地突然东折,渡过界河,与另一支山匪会合。这场阴毒的计划谋划日久:先是由岛上的旗营坐探买通总兵,使用了大把金条。令舒莞屏不解的是,既为山匪,必为清军所剿,为何二者又能够互通款曲?确凿无疑的只有一件事:冷大人于至危之时坐镇大营,由六大将军之朱砂滚子万东部全歼叛军。

这一夜冷霖渡闭口不提腥风血雨之路,依然吟吟含笑,叫着“公子”,共饮上好的咖啡。像过去一样,冷大人在杯子里加少许奶精,而舒莞屏只喝清咖啡,两人都不加糖。“我本来邀你去赏藏画,可惜耽搁了。这都怨我把你领到了‘山河’面前,所谓功名误人,江山忘义,我们所言过于沉重了。该是轻松悠闲的时候了。我们今夜何不去那里看一下?在这个岛上能与我共赏这些宝物的,大概也不会超过三两人了,实在可惜!”

没等舒莞屏应答,冷大人已经起身。这次没有穿过那条长廊,而是去了琴房。在那扇一直封闭的小门跟前,冷大人旋动了几下。门后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冷大人击掌三下,一道微弱的烛光由远而近。那个瘦削的男子手持烛台走在一旁。烛光洇不透重重夜色,只能照见一丈方圆。走入方形长条形以至多角形的几个房间,有的空无一物,有的积满书函和木匣、陶瓷器皿,还有形状特异的兵械如弓弩之类。一种古木和铁锈掺杂的气息时浓时淡。这些房间终能相通,由一道道门和长廊串联一起。

来到一个稍大的厅堂,这里烛光灿烂,让舒莞屏一时难以适应。他凝视壁上,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原来这里全是西洋画作,大小不一的画幅挂满四壁。“拉斐尔,伦勃朗,喏,这些名字公子不会陌生。”冷霖渡嫌光线不足,特意取过一旁男子手里的烛台,端到画前。“我在同文馆那里都不曾见过。这么多!冷大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也不敢想!”冷霖渡把脸转向他,像看一幅画:“公子受骗了。它们大半不是真迹,是摹制品。可惜画者本人也无缘见到原作,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唔,真品也有,它们不多,可也足够让人欣慰了。”

整个厅堂四壁,三面是摹绘品,一面是原作。舒莞屏分辨不出二者,只觉得色泽笔触并无差异,特别是在时光中沉淀的某种难言的内质,似乎完全相同。他钦佩那个绘制者,忍不住问此人是谁、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冷霖渡苦笑:“照葫芦画瓢,终归小技耳。你之赞许令人汗颜。那个胆大妄为者不是别人,正是本人。”

舒莞屏忍住讶异。对方口气归于平淡,转脸看壁上的一幅画。舒莞屏让深深的惊诧隐伏下来,可是很难。“大人竟有这样的奇技,不是亲眼所见,断然不会相信。大人的雅兴与志趣,实在令人敬慕。我不知这样说可有冒昧,我真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说这些话时,因为怯懦而不再流畅。这一刻他忘掉了身在半岛西部荒芜苍凉的沙堡岛,因为这里正被深重的夜色包裹,没有风声大作也没有巨浪扑动,沉默的角落里烛光如莲,辉映着异国艺术的神采。一种莫名的感激在心头漾开。他最后说:“我是那么,那么rude(粗陋)。”“It's wrong.You are the best connoisseur.(错了。您是最好的鉴赏者。)”“在下不敢,国师大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请原谅我的无知。”

冷霖渡将手中的烛台交给男子,微笑摇头,复又点头:“在偌大一个河西,不乏智者异士,奇技淫巧样样俱全,唯有西洋画术少有知音。我想告诉公子,除了阁下,如果还有第二人能够识此境界,那也并无他人,只有万玉大公。我看出了你的惊讶,可我还是要如实相告。是的,她也曾站在你现在的地方,那会儿一双眼睛比烛光还亮!那是她的心灵之窗,正将这些如数收纳;准确点说是以慈悲和怜惜,更有恩泽,将它们轻轻抚摸了一遍。从那时起,我觉得这厅堂中所有的画,无论是拙劣的描摹还是原作,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莹光,这光渗入纤笔和油彩,不再离开了。是的,万玉大公肩负的使命,她神圣的灵,把这里覆盖了,充满了照亮了。她在这里停留了半个时辰,可是从那以后,这间厅堂就容不下他人了。它一直是闭锁的,今夜,你是唯一光顾的人。”

不知为什么,冷霖渡的声音有些沙哑。舒莞屏垂首,不知该怎样倾吐这一腔感激。他抬起头,看到对方的目光望向西南方向,那是一片烛光未能照彻的深幽。过了一会儿,冷大人目光垂下,收束在尖尖的鼻头上。这个稍稍异样的鼻梁让人想到了一只鹰,阴郁,饥饿而又孤独。舒莞屏嘴角紧闭,鼻中沟微微抽动,仰脸看着他。

“这个夜晚,我们可以忘掉许多。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刻,我想公子也是如此。战乱,搏杀和心机,纷争无尽,乱世正未有穷期。可是谁来照料这些真正的珍宝、人间的精灵?我这样说并未包含自己亲手制作的赝品,不,它们不过是顶礼膜拜的痕迹而已。我是以它为媒,与遥遥深处的那些灵魂牵上一条细线;它们二者连接起来,就好比这些年刚刚兴起的西洋电报,哦,这种时兴玩意儿半岛也有了。这条看不见的细线把千里万里不相干的东西连起来,像做梦一般。唔,扯远了,我的公子!”冷霖渡摘下金丝眼镜,揩揩眼睛,似有微微泪光。

舒莞屏心里泛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在想面前的冷大人以怎样的工心,描下这纤细逼真的每一笔?还有,那些汇集的原作又来自何方?他首先想到了那些分布在大江南北的教堂,还有洋行。连年混战,教堂遭劫,一部分画作也就流入民间。他想到那个女子,那个骑在马上回眸一瞥即让人不再忘记的侠女,她本人也曾站在此地,像自己一样看过这些画作。

午夜不知不觉来临。这个时刻冷霖渡兴致最高,已忘记对面这个年轻人并非一只夜猫子。因为源于深处的好奇和吸引,舒莞屏竟然毫无倦怠,总是精神振作。他甚至不再去想那个由穗至沪至烟的航班,昂昂的汽笛声似乎正变得遥远。

凌晨,几杯咖啡之后,冷霖渡掏出怀表看了看,“嗯”一声站起:“我有一幅临摹品想给你看。它没有放在那些画中,因为它必须独占一个厅堂。随我来吧。”他转身走向长廊,不再回头。廊上烛光很弱,如同稀疏的星星将人引向深远莫测之地。拐了几个弯,连续打开两道门,进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冷霖渡点燃蜡烛,高高举起。啊,看清了,一幅稍大的油画,画的正是一位骑马戎装女子!这是以前见过的!是的,舒莞屏想起来了,那是洋教习亨利展示给自己的,即那位法兰西传奇英雄。“圣女贞德!”他脱口呼出。眼前这一幅比亨利那张大多了,似乎也明丽多了。他上前一步,与马上女子对视:她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你果然认得。‘古有法兰西,纤纤牧羊女,神赐斩魔剑,法王泪如雨。十六从军去,百年一铁骑,战旗挥指处,莱斯起神迹。’”冷霖渡声音低沉,字字清晰。舒莞屏看着他。“我刚才念的是《贞德颂歌》,它很长,流传有好几个版本。我能够记得它的全部,那是在洋行的收获。‘河水急潺潺,夕阳如血艳。炮声惊马蹄,大地起尘烟。几欲折戟去,喊杀催心肝。’这首歌约有二十一节三百余行,当时年轻善记,能一口气背下来。也就是这首长歌把我引向了一个地方,走上生死攸关的一条长路。圣女就在前边,我听到了她的马蹄声,是这声音在牵引。公子,在深夜,只要用心去听,就能捕捉到远处那匹马的奔跑声。它急一阵缓一阵,从未停歇。那是圣女贞德的战马,我看到了她的披肩,她的长矛和剑,她的头巾和盔。啊,你看她!”

舒莞屏听到了急促的喘息,看到了高高擎起的烛台和苍白纤细的手指。面前的圣女贞德在闪动的烛光中腾跃。“公子,你会在心里疑问,认为那个几百年前的女子不能复活,一切不过是幻觉。我今夜要告诉你的是:圣女是不会死亡的。她脱去形骸是为了飞得更远,她换下洋装是为了更换甲胄。你会将我的话当成疯言呓语,可我甘愿如此。我要向你说出一个真实、一个神迹。算了,不必让你猜谜了,干脆直接告诉你吧,万玉大公就是今天的贞德!不过你要切记,我这样说不是一种比喻,而是在说神示的隐秘:万玉正是东方的圣女,是她的转世再生!”

舒莞屏把一声呼叫咽下去。冷霖渡的手微微战栗,那支烛台开始摇晃,舒莞屏不得不去帮他。可是对方躲开了,身体一躬踱到一边,将烛台放到窗前。这一瞬间舒莞屏好像明白了什么:老院公最后时刻交还的那幅万玉策马图,与眼前的画作出自同一个人,不过画者将马上的法兰西少女变成了万玉!接下去的叹息证明了猜测,那个弓着的背影在窗前发出低吟:“那是我为万玉大公画的最好的一幅画,可惜后来再也无法重复。它画出了她的形貌和心灵!我发誓一丝都没有夸饰,它是一笔一笔画就的!我把看到的万玉大公一丝丝绘出,耗尽心力,抵达极致。我将它放在身边,从不示人。可是越到后来,越是不能直面对视。我明白它只有一个去处了,那就是献给大公本人了。我这样做了。所以,也就从此失去了。”

随着声音渐渐低沉,窗前的背影驼得越发厉害。这个人好像突然衰老了十岁。怜惜中,舒莞屏差一点喊出:“不,它就在我的手中,您如果愿意,今夜就能见到!”是另一个声音在制止,那是老院公的低语:“不,你要见到真正的主人,要亲手交与她!”他强抑冲动,最后忍住了。冷霖渡的腰背突然挺直,转脸看他,目光变得凌厉寒冷。他躲开了这双眼睛。

舒莞屏觉得面颊上有击打的痛感,还有北风的刺疼。这个夜晚除了圣女贞德画像给予的惊讶,难忘的还有后来,一个小声默念《贞德颂歌》、由欣悦难抑的激动突然变得绝望的人。绝望,啊,这两个字是怎么跳到脑海中的?可这是不会错的,这一刻他真的从这个人的眸子中看到了伤绝。

回到住处,舒莞屏久久无法入睡。打开那个柳条箱包,取出那张灼烫的画像,让烛光一次次移近又挪远。他发现与以往不同,只有这会儿才真的看清和读懂了这幅画。画中女子比那张西洋圣女的脸庞更为俊美,特别是那双眸子,楚楚动人。这是侠女与丽人的完美合体。从她的心窗投出的,是一束久久不熄的强光,这光投向的不是某处场景,不是战场和烽烟,不是一群厮扭搏杀的人,而是某一个人。这个夜晚,他读出了深不见底的温情和爱怜。

无法遏制的潮涌荡起。必须立刻见到她,就此奔向一路颠簸的终点。这样的夜太长了。

一连多天过去,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吃和睡,也难以阅读。他在屋里走动,拍打坚实的墙壁。大草屋海草混合河泥做成的厚墙,沉实坚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囚徒。坐在那张琴桌前,试着抚弄,不成音调。他觉得冷大人食言了:对方并没有对自己言说五音之妙。是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忙,外人是难以想象的。他甚至想到这位冷大人每天只用常人十分之一的时间睡眠,通宵达旦忙碌,还会寻一些间隙画上几笔。自己是何等有幸,与大人长时间共饮叙谈,甚至能够一起品赏画作。

又是多日不见冷大人的踪影。舒莞屏午夜走出屋子,在柽柳和合欢树间徘徊,看那些长廊连接的屋子透出的烛光。一两个影子在不远处游动,那是卫士。他们不会无视他的存在,显然不想打扰他。

又一个深夜来临。困倦不见了,这有点怪。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住到冷大人隔壁就不再有午夜前入睡的习惯,而是随着这个时辰的逼近而变得亢奋。常常于凌晨强迫自己睡去,可是一早就会醒来,一整天不觉得疲怠。他甚至怀疑此地隐伏了某种类似于细菌的东西:在同文馆学过的解剖医学中涉及病毒与细菌,知道那是肉眼无察的极细微的活体,有巨大能量。这无测的能量正在左右自己。兴奋,躁动,古怪的欲求,已将整个人俘获了。他无法得知这种后果是什么,只是多少明白了冷大人颠倒的作息,以及超人的精力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正在室内踟蹰,响起了敲门声。是瘦削青年:“公子,大人嘱我好好服侍您,他正连日在外巡察,不放心您。”他举起手里的东西,一个朱红木盒。有一股香气漾出。盒中原来是几个小碟、一壶热酒。摆上案几的是几片红色腊肉,醋鱼,酱瓜,还有从未见过的吃物:三只醉虾。精美的夜宵太诱人,他感到了饥饿。瘦削青年并未马上离去,而是站在一旁斟酒。他邀其共饮,对方辞谢。

男子离开时,一阵冲动让舒莞屏上前一步:“请转告大人,我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拜见万玉大公。”男子躬身施礼:“知道了,公子。”男子出门后,他即有了睡意,和衣小憩,很快入眠。这是许多天仅有的一次深睡。醒来已是半上午时分。餐后出门,看大城池的秋景:一路匆促躁急,抵达后竟未好好领略一番。碧蓝的天空、摇动的树木;白云走得快了些,一只胖胖的白鸟飞过。这提醒他此地多水,渠河纵横且离大海不远。极目远望,看草顶大屋间掺杂的砖石建筑。所有房舍都很分散,似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街巷,也找不到传统的家居院落,真像旷野上生出的一簇簇巨型蘑菇。

他沿着清澈的渠水走去,路过一些房屋,看到一队兵士正在操练。他们着装一致:打裹腿,穿灰衣,戴圆筒帽,腰扎皮带;没有发辫,不,发辫挽在帽子里。一旁的木架上放了刀枪,西洋快枪。他站下欣赏了一会儿搏击,继续向前。刚走近一个跳蛙作响的蒲塘,有人热汗涔涔赶来,是那个瘦削青年。“公子让我好找啊,我该陪您出门的,实在不好意思。”对方喘息着,最后说到一件要事:冷大人回示,说万玉大公军务在身,短时间难以回府,还请公子鉴谅。如公子实在寂寞,可去城郊观事。

又是“观事”。舒莞屏心中一沉。他自知日日盼念之事再次落空,此刻何止寂寞,而是愤懑和焦灼,还有疑惑:那个马上女子或许最终只是一个传说,仅仅活在奇幻之境,无法看到也难以走近,因为并非一种“实在”。“公子想去哪里观事?”男子稍稍提高了声音。舒莞屏抬头,大声回道:

“我想看大海!”

马车一直向北。这里谓之“大城池”,是当地人的习惯叫法而已,其实更像几个互不相连的村庄,撒落在河道水汊间的大片淤沙丘岗上。这是几千年海风与激流相互作用之下形成的特异地貌,历经多年营造,一簇簇大草顶屋疏密有致,倒也可观。道路两旁植被旺盛,多是柽柳蒲苇。另一些内地树种,如柳树和白杨十分常见,不过更加高大生旺。女贞合欢栾树橡树黑松,也能见到。舒莞屏发现自渡过界河,有两个特别之处让人留意:一是大草顶房多由长廊连接,二是常常见到美人蕉。前者或为防风及私密之需,后者则不太明了。一丛丛美人蕉在院内吐放,好像正探望一个个过客。

随着往北,风变得凉了。瘦削青年和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兵士一路陪伴。兵士冷冷的面容和腰间的短铳和弯刀,提示这里仍需警戒。三人乘一辆双套车,厢中没有软座,好在道路不太颠簸。瘦削青年说:“我们其实可以坐船的。”原来海边有几个小码头,河道畅达。“船的用处在这里更大,它们好比蒙古人的马。”舒莞屏点头。他记起进入界河之后不断弃车登船,远比乘车舒适。不过这次来海边选择乘车是对的,他们还要去无法通航的地方。

一道道沙岗生满了杂树。鸟儿喧声逼人,还有其他动物在嘶嚎。偶尔见到岗上闪露的孤单屋顶,那是哨卡。大约穿越了三四道沙岗,一抬头看到了低平的生满灌木杂草的沙原,不远处就是大海。天际线无法分辨,因为天色稍阴,望去是统一的铁青色。海的深处呈墨绿,越是近岸颜色越浅,最后变成蓝色和绿色。鸥鸟多极了,它们起起落落。离岸远近都有海岛:远的半隐于云雾,近的则很清晰。舒莞屏长时间看着一个近处的海岛,那里的房舍也是大草顶,绿树杂生,看去轮廓清晰。

“这岛真好!”舒莞屏发出赞叹。瘦削青年点头:“那是‘浪荡岛’,看着近,坐船要一个钟头哩。要等南风。”舒莞屏举袂试过,西南风。“我们能去那个岛吗?”“哦,这得有牒令才行。公子去那里不难,改日可问国师。”“岛上都是打鱼人吧?”“是,只有鱼,粮食菜蔬要从这边运去。您看!”瘦削青年手指一条刚刚驶出的船,“那是当值的船,两天一班。”那条帆船不大,好像一动不动凝在水上。“平时岛上的人就乘这船进出?”“是的。不过他们不能轻易出岛,那也要牒令。岛上有一个水营,他们属于护城副都统管。”舒莞屏在想,如果有进犯者从海上袭扰,那么这个岛对于防御太重要了。若是官军的战舰,要抵御恐怕不易。

瘦削青年知道舒莞屏在想什么,说:“这一带海岸的大炮是最厉害的,以前让几支水匪葬身海底,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打这里的主意。如果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进袭,那才是最难防备的。悍匪和官军形成三面合围,有过几次险象。不过我们的将军可不是吃素的。”他说起这些,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话语畅快。海中的帆船不觉间驶向码头,它变大了,帆是深棕色,竟然在逆风中鼓胀,舒莞屏颇为不解。

码头上有一些人,大多像兵士。卸船的人肩扛重物,或几人合抬一些很大的物件,发出闷闷的呼吼。舒莞屏想到近前去,陪伴的三个人却建议往西:“那边是渔场,快上网了,那才好看。”马车上卸下两匹马,他和瘦削青年骑马,两个兵士一个留在车上,一个徒步相跟。在噗噗的浪花旁策马好极了,这在舒莞屏还是第一次。海风清凉爽利,鸥鸟喧叫,有的竟俯冲到马尾巴那儿。濡湿的粉细河岸上留下一个个花样蹄印,马似乎也很愉快。从这儿望向大海,颜色又大为不同:一层层一缕缕,如同凝固的厚云。深黑色、微紫色、蓝色和白色,渐次排开,在近午的阳光下变幻。近处有几条大鱼在跳跃,划出一条短弧,溅出白色水花。有一种钝声从深处传来,像牛的哞叫。舒莞屏让马放缓,侧耳倾听。瘦削青年听了一会儿,说:“哦,海牛,谁也看不见。它叫的时候会有大风。”“你也没见?”“谁都看不到。不过都知道,‘海牛一叫,大风必到。’”“什么时候?现在?”瘦削青年摇头:“不知。有时一个时辰,有时要到半夜。反正听到它的声音,船就落帆靠岸。”

前面有一簇簇人影,呼号声近了。“啊,上网了,我们来得正好!”瘦削青年有些兴奋。离那片人影越来越近了。有两个穿了油布衣裤的汉子咋咋呼呼从一条舢板上下来,抬了一团火焰似的东西。他们惊呼一声下马。那团火焰在燎动,两个汉子像被烧灼一样,不断发出尖叫。近了,原来是一只大到吓人的章鱼,装在一个大筐中,勒了几道绳子,长了吸盘的长爪伸出。它的巨腹因为生气而鼓起,颤动,眼睛黑紫,是两个大大的斑点,闪烁和盯视。舒莞屏不敢近前,两个汉子见了他们立刻闭上嘴巴,不再喊叫。他们小心地绕开,一匹马却因为好奇挨近了一点: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一束火焰在风中燎了一下,章鱼的长爪紧紧缠住了马腿。马往上一蹿,蹬了几下,章鱼的火色长索还是死死绞住。

舒莞屏和瘦削青年吓坏了,不知所措。两个汉子躲闪腾跃的马,一个从腰上抽出弯刀,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把章鱼长爪砍了下来。马跳开,那截断下的章鱼长爪还吸附在腿上,马嘞嘞大叫,跺蹦,好不容易才得解脱。两个汉子抬着那团舞动的火焰远去了。舒莞屏看清是自己刚才骑乘的那匹马甩掉章鱼长爪,它向这边靠近,依偎在身边。他抚摸它受惊的身躯。

震耳欲聋的声音,是整齐的拉网号子。大网的白色漂子在近海形成一个直径十丈的半圆,两端都有人伏在绠上,随着号子用力。领头呼号的是海老大,高大粗壮,脸色凶狠,来回跑动、骂,踢打拽绠的人。随着半圆形的漂子一点点移近,围在网中的鱼虾沸腾起来。大鱼跳到一人多高,垂落时激起一片浪花,无数的水族攀到水溅高处,发出若有若无的尖叫。像梭镖一样的针鱼刺中了鳐鱼,鳐鱼又甩动长尾打翻了鲅鱼。青魆魆的大虾弹射箭须,周边小鱼无一幸免。生死之间的一条界线,就是那道白色的网漂。一条银色大鱼在阳光里发出刺眼的亮色,它翻越了那道弯弯的漂子。海老大愤怒至极,骂人,骂鱼,骂大海,骂一切见到的东西。不断有大鱼成功逃脱,海老大快要急疯了。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呼号叫骂、海浪和死命挣拼的水族嘶鸣交织中,那道弧形白色漂子终于缩成了很小的扇形。

舒莞屏看到了一座鱼虾的小山,迎着西南风翻滚倾倒。吼声不知来自大海还是人和鱼,耳膜快要爆了。海老大的怒吼就从这巨大的嘈杂中冲出来,号令所有人,让他们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各领其职:一部分人跳进海中,冒着被突然变大的浪头冲走,或被网线缠住淹死,或被长嘴鱼咬伤咬残的危险,游到漂子跟前,用尽全力提拉,阻止水族最后一刻逃窜;另一群人半伏到拍岸的浪头下边,闷住一口气按住网脚,以防水中生灵从下边脱漏;再有一群人于沙岸不远处飞快铺开一片苇席,等待从大海里俘获的水族。

近岸是一排排半卧于沙子下的渔铺。这是拉网人的住处。渔铺旁到处是摊开的网具、锈蚀的铁锚、一条条舢板。这里有制鱼坊,所有捕来的鱼类都要在这里分拣,小鱼做酱,大鱼剖洗腌盐;虾蟹之类或腌制品要转运码头,送往大城池周边地区。瘦削青年说整个河西共有十多个这样的渔场,它们是重要的银库来源。除此之外还有捕蜇场,那是更大的进项。“渔场不如捕蜇场,从春季到初秋,海蜇涌来,船都没法出海。捕海蜇不用拉网这么费力,只用长柄抓钩一只只拖上来就行。不过海蜇上岸不久即会化成汁水,那要赶紧使上盐和白矾才好。这里的海蜇场是江北最大的,从这儿往西就是几条河汊入海口,那边有十几个捕蜇场,上千人捕蜇。”

舒莞屏想一直往西,去那片捕蜇场。“那还远哩公子,要再找时间。除了渔场和捕蜇场,还有两个盐场。”瘦削青年抱着膀子,天有些冷了。“大城池地可肥沃?”他想到了粮食供给。“我们有最好的粮田。公子可能想不到,我们还有金矿。”“金子?”“金矿的一半在我们手里,另一半在官家手里,”瘦削青年看着西南方的迷茫天色:“不过用不了多久它就全归我们了。”

舒莞屏似乎记得以前吴院公讲过的事情:曾祖父曾奏请朝廷开发半岛中西部金矿,未得准奏。那是天下少有的富矿,几道不高的山梁,名曰“玲珑”。当地山民用土法开采冶炼,官家只想掠夺。“悍匪蜂起,官匪勾结,最苦的是淘金人,他们捧出的是黄金,留下的是尸骨。”吴院公言犹在耳。

舒莞屏看着西南方,那是一片浓浓的雾霭。

一场风暴正在逼近。他们忘记了海牛的哞叫,正在马上缓缓而行,突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躁动:连续不断的浪涌从深海一排排耸起,撞击,水体迸裂,无数碎屑扬到高空,发出呼叫。这声音渐渐变得尖厉,终于猛烈爆发。大团乌云赶来相助,将水举得高高,狠力抛开、击碎。紧跟而来的浪涌像鲸鱼背一样出现,匆匆赶往海岸,去征讨吞没,去拆毁陆地,去呼唤海边的亡灵。陆地上的亡灵多到森林一般,在上万年的时间里,在人还不像人的时代就开始诞生。死对于亡灵就是生。亡灵的来路千差万别,最多是溺死鬼,其次是被石块和铁器打死戳死的。最年轻的亡灵来自沙堡岛,这些人死得惨凄而又突兀,因为这当中最不幸的是被西洋火器所伤的一批,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是心智不全的人,不知道火器将人击中是怎么一回事:它不像刀剑那么痛快,只让人慢慢流血,迟迟不愿变成亡灵。

瘦削青年捂着帽子看天空翻涌的云朵,叫着:“天哪!”他看着舒莞屏:“公子,风暴来了!你看海牛叫得多准,它来了!”“怎么办?”“我们别找那辆车了,直接往南,去大沙岗南坡躲一躲吧!”舒莞屏凝神北望:大风和沙末混在一起,刚才还能看到的景物全都不见了。“天哪,拉大网的人怎么办?我们的车、两个兵士和车夫去了哪里?”他叫着,手勒缰绳,马在抖动。瘦削青年有些急:“拉大网的人会跑回渔铺。咱们的人不要紧,他们会钻到车下边躲过风暴。老天,这风沙可真大啊!”

两人往南疾驰。刚走了不远就听到呼喊:“啊啊,我在这儿啊,是我啊!”瘦削青年勒紧缰绳,马在北风中扬起前蹄。舒莞屏打马奔去。一大团沙粒旋来,整个人和马腾空而起,好在落地时没有跌倒。他吐出嘴里的沙子,跳下马寻觅喊声。前边传来呻吟:一丛被沙掩去半截的柽柳下蜷着手捂腹部的兵士,身上的沙土渗出了殷红的血。“啊,原来是你!如何受伤?”他认出这是那个卫士。“大人,我刚离开车子,就遇到了一个蒙面水鬼。这是真的!他没有火铳,可是他有吹管,是暗器把我射中了。”

大片风沙搅到身上。舒莞屏用身体遮挡他,从衣服上撕下一片布绺为其包扎。血渗得轻了。舒莞屏把他扶起,费力搀上马背。卫士嘟嘟囔囔,还在说“水鬼”:“他肯定是半夜摸营的,遇到了风暴。他不会是一个人,是一伙!”

舒莞屏觉得大风沙裹起自己和马,还有卫士,囫囵个儿往前推。半个时辰之后,又一匹马出现了,险些撞在一起。舒莞屏认出是瘦削青年,摇动伏在马背上的卫士,让他复述刚才的话。瘦削青年大叫:“我们快去告诉沙岗上的兵士!快!”

沙岗上的草顶屋里跑出几个兵士。他们和瘦削青年耳语几句,七手八脚搀起受伤的卫士。风暴平息已是午夜,舒莞屏等人不能停留,让兵士备一套车马上路。车子疾驰,半途遇到一队兵士,这些人是为拦截那些“水鬼”而去的。

急急赶往大城池,抢救伤重的卫士。黎明前来到一个树木茂密的院落,这里有浓浓的草药味儿。他们把伤兵抬下马背,有人走来,一见瘦削青年就叫了一声。伤兵抬到室内,这里灯火通明,药味刺鼻。一个戴了绒帽的医生看了伤情,一仰脸看到舒莞屏,叫一声:“好俊美的官人!”舒莞屏从对方的鬈发、眼睛和声音上知道,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瘦削青年在他耳边低语:“大药堂总管。”

卫士在天亮前醒来。女总管对愁眉不展的舒莞屏说:“官人放心,他几天后就能站起。刀伤无碍,左耳旁的青紫斑痕才叫麻烦,那是亡灵的阴毒。”她目光灼热,他将脸庞转向一边。对方说下去:“亡灵在夜间和风暴天出来,单个或几个一伙。这在沙堡岛是常事。大药堂救过不止一个被它们所伤的人。”“真有这事儿?”“嚯,沙堡岛不是别的地方,溺水的多,船在海里河里翻了是常事;还有交战杀戮,山匪一进水汊就无路可逃。多亏大公,只有她才镇得住!她出去巡视,离开大城池了,那些亡灵就从淤泥里冒着泡儿上来;大风一起,还能从沙土中吹出来。它们借着风势一路喊叫,找人报仇。找不到仇人,就胡乱撕咬。官人可得小心,不过咱有大药堂,有药,有驱邪符。”

她诡异的神色让人害怕。舒莞屏看了转醒的卫士,只想离开。他和瘦削青年走出院落,女总管一直送出大门。瘦削青年咕哝:“她父亲是大郎中,去世后就由她接手了。”舒莞屏说到水鬼偷袭的事,瘦削青年说:“那是小股水鬼,原想劫持浪荡岛,遇上风暴,就转向了渔铺。都擒了。”这消息让人放心一些。他在想冷大人离开的时间,今天已是第五日:“但愿大人不要遭遇这场风暴。”“不会的。大人已经回来了,他还问起公子呢!”舒莞屏听得真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舒莞屏睡了一天。侍童在天黑时携来食盒。莲子粥,糖渍小鱼、酥饼、烤水鸟。焦嫩的小鸟让人不忍食用。饭后一杯苦咖啡,让人感受了特别的安怡。一天一夜的经历宛若梦幻。午夜展开半岛地图,这是在顺德饭店绘制的,沿海岸线添注了一些标识。烛光移近,先是找到浪荡岛,然后寻觅那些河道、渔场和水汊。从这里往西,一直到莱州湾西侧,有更多的沼泽和水道,是极其复杂的水网系统;似断还连的沙堡岛像锁链一样延伸,这中间就有盐场、捕蜇场和大大小小的渔场。

清晰而沉着的敲门声。他想到了归来的大人。果然,还未等上前门就开:冷大人。大人进门的一刻,后面有人为其加了一件披风。“公子受惊了!”一声低低的问候。“大人辛苦。我们只去了一天一夜。看过渔场,还有来往于浪荡岛的船。”舒莞屏有些兴奋。冷霖渡扯扯披风说:“公务在身,不得不经常出行。独处于我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孤独,这是何等美好啊!可惜人这一辈子总也停不下来!”冷大人看着他,眼里是热切和怜悯的光。

他们相对而坐。无语的一刻,舒莞屏记起了那些油画。每一张每一笔都要一丝不苟,那要耗去多少时光!可面前的大人何等忙碌,用东边大营副统领的话说,他就是诸葛再生,事无巨细,亲手料理,等于是万玉大公延长的臂膀。此刻,这位稍稍瘦削、面色苍白的人,看去何等温和平易。舒莞屏正在压抑突来的冲动:再次提出拜见万玉大公。他不知该怎样忍住,对方却替他说出来:

“公子,你等待的时间有些长了。船期已误,赶不上同文馆的季考,索性再等些日子吧。大公不在,我们就一起等待,闲聊一些事情。这对公子也许是重要的。你曾经和我一起看过那个地形图,记得古齐国的边界。你也许会问到‘大公’这个称谓。不错,吴院公说过,那个可敬的老人知道很多。不过这是一个最能守秘的人,他只吐露了很少一点。关于大公,他不会比我知道得更多。公子愿意听我说出一二吗?你听过了,再去拜见大公,也许更好。”

舒莞屏不待对方打住,急切的目光已经暴露了内心。他看着冷大人。

“那好吧。”冷霖渡将杯子推向一旁,“就让我们从大公的身世说起吧。你可能知道,她生于半岛最富庶的望族,是贵胄之后。话要从西周封赐齐姜说起。姜氏封国至今已近三千年,子嗣繁衍,流布于半岛,万玉为七十三代传人。这种血缘脉络,非专于谱系数年而不可考。不瞒公子,我自两湖总督幕宾时期即着手此事,历时十年又七,总算有一点头绪。万玉既是太公传人,那么按西人传统,即可称为‘大公’。”

舒莞屏生怕遗漏一字。冷大人停息,那双因莫名忧愤而变得犀利的眼睛盯过来,让人战栗。他避开这目光,发出怯怯一问:“可是大人,她并不姓姜啊。”冷霖渡嫌热一般推开披风,身子前倾:“这就是今夜要说的关节了。万玉原为姜氏所生,只因曾祖结仇于官家,才由万姓收养。改日我给你看‘宗谱考续图表’。公子,这份图表才是我一生最大劳绩,没有之一。”冷霖渡伸出两手,似要抓住舒莞屏的双肩,倏又停住。这双手拢向嘴边,呵一口气,飞快搓动起来。

舒莞屏将披风搭在大人肩上。冷霖渡低头:“我曾迷于星象。西人占术大不同于中华堪舆谶纬之学,其实互有牵连。我一直为万玉大公传奇所困,深夜无眠屡屡自问:一纤弱少女竟能手刃清廷蛮儿,跃马大荒一呼百应,何也?后入洋行,初通西人事迹,见贞德戎装策马图,又获万玉像,始觉二人何其相似乃尔!”

阵风吹过长廊。窗外星稀月明,树影摇动。冷大人额上渗出细小汗粒,呼吸稍急,伸手按住胸部,倚在窗边。“公子愿陪我到外面走走吗?”“啊,好的大人。”

他们沿长廊走出,一直走向旷地。风有些凉。远近微光,是大城池不眠的窗口。孤鸟飞过,羽翅击打夜气。秋虫鸣叫,是唯一的歌者。冷霖渡缓缓叙说:“多少年过去了。我投向万玉大公时年纪比公子大,舍弃了人人嫉羡的前程。我一生并无婚配,身边只有一个养女,也将她带来。今夜我必得告诉公子,这是冥冥中的注定,一种前定。”

舒莞屏未应一声。要说的话千般繁复,不知从哪里开启。他在自问:你已经为那场突来的“北煞风”错过了船期,还会错过什么?这一问,心口有一种窒息感。他按住胸部,那里一阵撞疼。

“我不知公子一路所闻,还有进入沙堡岛的观想。这里没有青州豪奢,也比不上舒府堂皇。此地唯有艰辛、忍韧,唯有与万恶渊薮一搏之顽志。几顶草屋,飓风难摧,何也?”冷霖渡一只手伸向冰凉的夜气。等不到回答,这只手即转向星空,在半空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