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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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六)

两人踱步直至凌晨三点。寒意从北方来,无声无息侵入万物。舒莞屏衣单,额部却渗出微汗。冷大人近在咫尺,像一块烤人的赤炭。回到住处,舒莞屏发现内衣尽湿,顷刻间周身寒战,牙齿磕打起来。他和衣裹被,忍住眩晕,像颠簸在风沙腾空的海岸,眼前舞动章鱼的长爪。头疼欲裂,火焰般的长爪伸向颈部,喉咙扼紧。一阵呕吐,眼前一黑。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很长时间不知身在何方。四周静极,没有远方。好像历尽跋涉来到这里,力气用尽。最后他看到了天花板、四壁,嗅到了浓浓的药味。这是哪里?用力想着,听到了缓缓脚步。有人走过来,使劲探头:绒帽,圆眼,紫色眼睑。“啊,我如何来到此地?”他终于认出这是大药堂的女总管,欠身发问。

女总管上唇绷紧,睫毛根根粗壮,快要挨近舒莞屏的脸颊,眨动着,鬃刷一样刺痒了他。“呜呀呀!”她擦一下口水:“官人总算转活过来。你中了寒邪,阴毒攻心,前些天被亡灵偷袭了!”舒莞屏仍旧问道:“我如何来此?”“府上差人抬来,那会儿你咬紧牙关,快闭气了。”他想站起,谁知刚一动即被揪住。“官人死里逃生,身上的怨毒像苇根那么深,须连根拔除哩!”她做个威吓的鬼脸,转身喊叫:“大赖二黑子三麻腿,快来!”

应声跑来三个人,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子,身穿粗布连体衫,头戴四方小帽。她们盯住床上的人,按女总管口令行事:扭住,抬起,“呼啊呼啊”叫着,一连穿过几间厅堂,进入一个烟熏火燎的小屋。屋里有一张宽大的木椅,上面是几条布带。她们不再听他喊叫,只用带子将人束紧。对面是一张长条供桌,上面是香炉,墙上贴了凶神恶煞的画像。女总管燃起三根粗香,插入香炉,双唇飞快嚅动。三个女子将几支竹筷蘸了水,在碗中扶住,然后小心地松开。竹筷重复倒下几次,最后两次竟直立挺住。女总管大喝一声:“好一个魔障,还不与我拿下!”旁边女子手持一把砍刀,猛地砍向竹筷。

竹筷扑地,女总管好像力气尽失,拍打舒莞屏:“官人看得明白,果真是亡灵所伤。毒在腠理之下,趁着还没游到肺腑,快些吸拔出来,再晚一个时辰就没命了!”她两手做个抬起的动作,三个女子就“呼呀”喊着将人托起。她们将他抬入一间生了火炉的屋子,放向一张结实的大床。舒莞屏觉得自己又要晕厥,盯着床上的两根布带,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一句:“不可拴绑。”女总管哼哼笑,俯身叹气,将他的手腕捏住,搭上三指号脉,又撑开眼皮看过,对三个女子点一下头。

她们解他的衣衫。“医家大人,断不可以!”他喊起来。女总管缩缩鼻子:“官人以为这是何地?救命要紧!”三人手脚利落将人缚住,动弹不得。很快脱得一丝不挂,他口中愤愤:“我会说给冷大人的!”她们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之翻身,伸手度量颈下每一节椎骨,又在臀部那儿按压几下。女总管说:“真是一个玉人儿。小心些吧,就当一件细瓷。”

她们取来几片白绢,将四肢细细缠裹,只留躯干,把酱一样的东西均匀涂抹。麻辣,灼烫,忍不住呻吟。“好生受用啊,活不成了呀,刀割一样呀,扎心扎肉啊!”女总管站立一旁嚷叫,一脸嬉笑。三个女子满脸肃穆,盯住床上的人。覆在肌肤上的棕黑色酱料鼓着水泡,破碎时冒出镪水那样的气味。一刻过去,她们用一个短柄刮板上下拉动,除去酱料,用热巾擦净身体。肌肤白里透红,有几处紫色斑块。

女总管大眼突起,指点那些紫斑:“阴毒从这儿出来,看亡灵做了手脚!呀,或许是些女亡灵!想想看,几十年不遇的小生,怎会放过?一边的男亡灵个个都是嫉眼后生,少不得趁机使些阴招。”一个女子问:“寒湿可盛?”“阴毒有,寒湿就有。快往任督二脉走动火罐。”她们搬弄竹筒做成的火罐,用一团棉花点火,飞快扣在身上。肌肤往罐中收缩,舒莞屏再次呼叫。女总管坐在床上,啧啧赞许,低声咕哝:“这就尽可放心了。余下日子喂些汤药,往脑瓜上系一条箍魂带。”

舒莞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下床,果然觉得清爽许多。他谢过女总管,就要离开,对方却厉声阻止:“不可。这不过是做了一半儿。凡被亡灵使过阴招,除根最快也得七天八日。那些顽皮阴狠的东西,全不按人间伦理行事。我这里说些陈年往事与你,官人听悉。”正说着一个药娘端着东西从旁走过,女总管做个吓人的手势,对舒莞屏挤一下眼:

“那一年大药堂从浪荡岛招来几个药娘,个个眉眼怪俊,胸脯鼓凸。她们要学会熬药下针走火罐,推拿捋背。要知道大药堂并非火阵救急,专为副都统以上大人疗治。那天官人送来的刀伤卫士,转活后就送到小药堂去了。”

“他伤势如何?”他打断她的话。“保好。拔除阴毒,敷上刀创贴也就无碍。官人看上去无伤无疤更无血渍麻花,倒比那人重上十倍!”“何以至此?”“何以?”她翘起厚唇:“官人没有照过镜子?老天,你这样的也敢投胎下凡!睁开眼四处睃摸一下,世上去哪儿找这样的?不说大眼生生,就看这头发乌油油浑身面团一样,多少人恨不能嚼嚼咽下!人间如此,阴间又能好到哪里?那些亡灵遇见你,怎么会有好果子吃?它们要挽起袖子结果了你,哧啰哧啰一顿折腾,让你死不了也活不成,小鸡蔫拉着!”

舒莞屏叫着:“总管大人,在下实在无法入耳!”“我本是讲那几个药娘的。官人把耳朵支棱起来吧。事情原是这样,她们刚进大城池时野性未除,结果也就出了大事。”她龇牙咧嘴,吸着冷气:“她们不知自己早被亡灵盯上了!那些瘦干干的亡灵溜出野地,嘴含苇秆吹出风声。几个女子穿了薄衫睡在边厢,风声越来越大,吹开屋门。老天,窜来的一群亡灵又细又高,蓝的,煞白的,还有粉紫色的。这要看当初变成亡灵的季节,天气越冷颜色越深,冬天是黑色,夏天就是白色了。它们野疵疵凉巴巴,七手八脚把她们抬出屋子,抬到水塘边,就像捉到大鱼一样欢喜。说来没人相信,亡灵对人非礼只是把阴气吹进体内,让她们浑身鼓胀。可怜的药娘眼瞅着完了。老娘为她们诊治七天七夜,一点点祛除阴毒,这才让人转活过来。”

舒莞屏额上汗出,只求她别讲了。女总管叹一声:“官人的阴邪比谁都重,因为那些男女亡灵合起来占你的便宜!”

接下的几日要吃没完没了的汤药,它们装在紫花瓷罐中,散发出铅锡和铁锈味儿。用药三日,又系“箍魂带”:一条宽不过二指的布条画满驱邪符号,扎到脑门上。“使上它,魂魄也就聚起来。那些犯了癔病的人,就因魂儿散了。魂儿多轻啊,那是随风飘扬的。”女总管这样说。她把扎了额头的舒莞屏领出门去:“四处看看吧,你又不是外人。”她前边引路,漫步院中,看塘里嬉玩的花鲤,拍它们摇晃的头颅。这是宽敞的三进院落,同样是海草屋顶。正屋是宽大的套房,内置精致的桌椅卧具。几个素衣女子拿了东西在门前走过,个个端俊。“这都是来自浪荡岛的药娘。”她说。来到边厢,里面一片忙碌,蒸汽浓重。有人呼呼拉动风箱,还有人推着小型石磨。摞成一人高的多层笼屉冒着白汽。穿过边厢,去一间安静的大屋。女总管用钥匙打开一个高大的柜橱,里面是颜色不一的瓷罐,贴了封条。她说:“这是滋补汤盅,能让人起死回生。”

舒莞屏看着这些斑驳的瓷罐,似信非信:“总管想必吃它?”她脸色陡变:“我?岂敢偷吃一盅!我是替府上大人掌管钥匙的!”

舒莞屏要在大药堂度过七天。他走进疏林,看一棵棵青杨:它属于白杨一族,树干白皙光滑,叶子墨绿,树冠收拢,有一种清纯动人的气质。偶有药娘从林中走过,漆亮的眼睛往这边瞥一下。他不敢判定她们是否被亡灵非礼,有些心痛。

终于可以离开了。他向女总管施礼。门外有车子等候,瘦削青年恭立车旁。“冷大人可好?”“大人出行两天,今儿个去见大公了。”舒莞屏眼睛一亮:“大公归来了?”“是的。”“啊,她终于,她总算回来了!大公!”最后一句呼在心底。

回到住处。这里仿佛比往日空寂许多。他在屋中踱步,看那张宋画和蒙尘的琴。天快黑下来吧,午夜或凌晨即可见到冷大人。他回想刚刚度过的七日,觉得那么新奇。自己像被施了魔法,浑身松弛,只觉涓涓热流从小腹往上游动,在胸口那儿停留一瞬,又爬上喉结。他看着渐渐昏暗的窗外,好不容易等到烛光燃起。门响了,是提送食盒的侍童。一点食欲都没有。今夜何等漫长。不知等了多久,门终于再次叩响。这次进来的是冷霖渡,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大人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听说公子病得很重。还好,气色尚可。”冷大人看着摆在案上的几个小菜,伸手捏起几条小干鱼填在嘴里。舒莞屏为他斟了一杯颜色淡绿的酒。这酒有一股苹果味儿。冷大人颇不胜酒,几杯下肚脸色红了。“大公归来了。”冷大人的声音透着苍凉。舒莞屏一颗心跳得飞快,盯住对面的人,发现他双颊的红晕瞬间褪去,变成灰白色。

“大人,这一天真的到来。我有些慌乱了。”舒莞屏正要站起,被对方伸手按下:“与我最初的情形一模一样,公子。其实大公再平易没有。她这次离开的时间有些长,我也牵挂起来。公子,要知道她不是自己,她是这里的一切啊。归来就好了,可惜一回到府里又要忙碌。人看上去好像没有消瘦,她就是那样啊!公子,她真是一个神奇之人啊!”

冷霖渡的声音昂扬起来,但很快缄口。舒莞屏不知拜见大公的具体时日,白天或夜晚,黄昏或凌晨,只要大公愿意,可以是任何一个时段。冷大人心中似乎了然一切,淡淡回道:“我的孩子,就是小棉玉,到时候会领你去的。她是大公最信任的人。哦,你等小棉玉好了。”“什么时候?天明?”“哦,她很快会来的,这事儿她会办好。”

冷大人走后,舒莞屏想强行入睡。他抑制心底的兴奋,用尽所有力气让自己休憩,以便神情专注地站在大公面前。可惜全部努力都失败了,无论如何难以入眠。最后是几个模糊零碎的梦的片段:过河的小船、大药堂的女总管、水塘边的算命女人、操演场的呐喊。

用过早餐,太阳照亮窗棂。多好的一天,不仅毫无困倦,而且心情明朗。他觉得这是吉祥的一天。果然,送饭的侍童刚刚开门,身后的一个人就出现了。门一点一点推得大敞,强光映出一个瘦小的剪影。他看不清逆光中人的脸庞,只觉得是一个比侍童还小的少年。舒莞屏向前一步,门外的人似乎要吓得逃窜,但退开几步又站住了。舒莞屏离对方只有三四步远,这才看清是一位女子。“小棉玉?”他心头闪过一个名字。

她总算跨入门内。实在看不出年龄。瘦小的身躯,举止宛如孩童。她侧身关门的一刻,他看到了她脸上有一层绒毛,是比常人更为显著的细细的毛发,让人想到一枚秋桃。小巧的鼻梁很秀气,杏核眼,可惜鼻孔微翻,这使一张稚气的脸庞变得相当怪异。她身材太过单薄,平肩,一双粗手大到不成比例。这双大手关上门,一直压在身后,看着主人。

“您是小棉玉吧?”他上前一步。“舒公子,我是。”声音沙哑,十分细弱。她往屋内走了几步,悄无声息。“是冷伯让我来的。”“哦,冷大人说过的。”他声音里透着高兴,看着这个走近的女童,吸了一口凉气:她绝非十几岁,近看至少有二十或三十岁,那目光沉甸甸的,肌肤也无光泽,眼角的几道深皱透出沧桑。只是整个稚弱的身体,看上去好似孩童。她开口有些颤抖,那是羞涩之故:太羞涩了!舒莞屏从没见过这么胆小和慌促的人,她简直不敢正眼看人,顶多用眼角扫来一下,一双大手不知该放何处,一会儿捏弄衣襟,一会儿搓着裤子,最后攥成一对拳头。她紧攥双拳,满脸绒毛在微弱的室内光色里变幻,不再闪烁金色,而是变得暗淡,伏在脸庞上。

“冷伯让我好好服侍公子。”小棉玉垂着头。他这时发现了她的过人之处:睫毛很长,这大概是整张脸庞上最显著的特征。他说:“我一切都好。”面对这个怯懦的女子,他有些怜惜。他记起冷大人的话:小棉玉是万玉大公最信任的人。这让人刮目相看。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拜见大公?”

“啊,大人决定便好。”

“我?我来决定?”

“是的大人。”她依旧垂着头。他一下站起,不知该做些什么。更衣?洗漱?准备见面的礼品?对方的回应让人惊喜而又局促,实在大出所料。他搓搓手,回头瞥一眼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踱回桌边,问道:“只不知大公的起居习惯,她何时方便?”小棉玉看着桌子:“大公无论睡多晚,都是黎明即起。”“是这样!那我们立刻、现在,这就动身?”小棉玉站起:“好的。”

舒莞屏毫不耽搁,换了熨洗的衣服,站在镜前:一个年轻公子,似有陌生,向他皱眉眨眼。“你啊,考验的时刻到了,这比季考和年考还要让人慌张。”他伸手拍一下对方,镜子上留下汗湿的指印。抱起柳条箱包,取出里面的香樟木盒;少顷,决定携带整个箱包。贴身衣兜里是那封信札,他一路上小心按抚,却从未打开。正正衣领,踱到外间马上愣住:冷大人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独自一人,正在等候。

“公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箱包里有别人的一件东西。”“别人?什么东西?”舒莞屏把箱包收紧腋下。“它曾经是我的,后来么,就属于另一个人了。现在这件东西又要回到主人身边了。”冷霖渡的目光紧盯那个柳条箱包。舒莞屏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冷大人点头:“你还记得那个夜晚的交谈吗?关于大公和圣女贞德?我当时没有说出那幅画的下落,其实知道它在哪里。它正被你一路携带,你却不知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你是替人归还一件信物的。公子不必紧张,我不会截取这件宝贝的,尽可放心。不过在你完成这件大事之前,我还是要最后看它一眼。它毕竟是我一笔一笔用心绘出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

舒莞屏自见到冷大人以来,从未听到如此恳切的、近乎哀求的声音。“冷大人,当然,一点都不过分。”他把箱包抱到桌前,打开,取起那个硬壳圆筒,除去外面的丝绒布套。旁边是一双逼视的目光,是在极力克制中微微颤抖的两只手。舒莞屏屏住呼吸,一点点展开画幅。空气凝住了。斑斓闪烁,一双由远而近的明眸如同闪电般射来。白马,长发紫巾。似有若无的长嚏,马蹄的叩击。舒莞屏听到了急促的呼吸,一转身,看到了一张煞白的脸。冷大人双目紧闭,像害怕灼伤一般,稍稍歪头,发出一声指令:“请收起吧。公子。”

从这里前往帅府不足三里,还是乘一辆马车。朱色车厢,内设软座。小棉玉将厢帘放下。舒莞屏撩开一角,看平整的沙路、路旁的白蜡树和合欢树。旷地疏林,几幢大草顶屋,几个院落。他不想询问,只待车子驶向终点。突兀地停车,窗外仍是空旷。下了车才看到一片树林,林隙里有一道高墙,上方露出海草屋顶。心跳加快了。两匹枣红马昂首伫立,车夫垂鞭不动。小棉玉在前边引路,走入林径,踏上一条卵石小路。穿过一道方门、一道月亮门。两个男子为他们开门。小棉玉步子灵动,走得很快,不得不站下等人。

院子里只有边厢没有正屋,迎面是一道横廊。两个身材颀长、面庞明净的青年站在廊前。要进内院就要穿过长廊,从另一端迈入。又是一个院落,不大,洁净雅致,美人蕉盛开。静极了。院中小路窄窄的。小棉玉把人领到屋中。宽大,摆设陈旧,老式木椅和藤椅,还有一张软榻。空无一人。一位男子端来茶点。小棉玉去了另一间屋子。他抱紧那个柳条箱包等待。

脚步声响起,不是来自里间,而是室外。小棉玉跟在一个细高身量的女子后面,步履轻盈。她们从边厢出来。舒莞屏站起。四周静谧,从门口望去,一片凝止透明的空间,一株摇动的紫叶李。细高女子独自进门。舒莞屏忘记了施礼。他一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比常人稍窄的脸庞,漆亮的大眼,长颈。她微微含笑,冷凝的眸子很快化为温煦的暖流,从舒莞屏肩头那儿漫过,淹没了脸庞。“在下拜见大公!”一句刻板的套语吐出,就像捧了一件瓷器,颤颤端起,生怕跌到地上。她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随之发出一声芬芳的叹息:“啊。”

她也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依从对方的肢体语言,退后,坐下,腰身挺得笔直。那只沉沉的发辫不知怎么垂到胸前,他把它挪到后背。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觉得她颀长的身躯稍稍离开椅背。与此同时,专注的探寻、无以言喻的热情,正从她的身上流泻和洋溢出来。她看去至多有三十岁,束一条紫巾,大把浓发垂向后颈。她的目光充满了仁慈和怜惜,像看一个令人好奇的稚童。他早已做好准备,端严庄重,竭尽全力捕捉她吐出的每一个字,不让它们溜走。他要将一些晶莹的语言的颗粒抓住,握在手里。他闭闭眼睛,吴院公的面容从脑海蓦然闪过。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让说出的每个字都圆润清晰:

“大公,在下谨受吴院公之托,前来送达一封信札、一件重要物品。”

“公子一路辛苦,让你等得太久。”她这样说,目光却落向那只柳条箱包。他的手在衣服里层稍稍停留,掏出了那封信札。她接过,展读,起身踱到窗前。她一直看着窗外。少顷,再次低头看着信札,看了许久。仿佛才记起屋里的客人,回过身来。舒莞屏知道该交与那张“女子策马图”了。他双手呈上裹了蓝色绒布的硬壳圆筒,后退,待她亲手打开。她动作缓慢,甚至有些犹豫,一点点将绒布褪去。只展放一半,只露出那双灼人的眸子,即飞快合起。她一直背向他,这时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她示意他坐下。

“公子从南国匆匆赶回舒府,是吴院公的召唤吗?”“正是,我接到了他的急电。”“你在他身边待了几日?”“七日,从迈进西营大门算起,七日又两个时辰。”“加上赶路的时间,你离开西营已是第十一日。”她代他答道。他实在震惊,啊,一天不差。他点头:“正是。老院公知道时日不多,急于召我回来。他要交代身后大事。大公,院公和父母大人一样,都是中毒而亡。”他再也无法抑止泪水。

大公将信札按在胸间,这样许久,缓缓抬头:“公子,我们尚有时间叙谈。说点别的吧。哦,我倒要问一句,画像与站在你眼前的人,是否同一个?”舒莞屏泪花闪烁,看她:“大公,这画实在逼真!如果说还有一点差异,就是现在,这会儿,大公没有骑在马上!”他说得急促而又真切,因为画中那双惊魂之目此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怯懦,低下头,再次抬头立刻惊呆了:大公脸上漾起了少女般的绯红。啊,确凿无疑,这是一种羞涩!不过这神情只是一闪,旋即恢复了原有的沉静和肃穆。

“关于我的传闻太多,自十三岁开始。多少年过去了,我如今已经成了‘老万玉’。杀人恶魔、妖女,还有,‘下凡圣女’。好在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是谁:一个侥幸逃命的女子而已。”这声音低沉而轻淡,透出一丝忧伤和果决。他听着,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驳之念、一腔沸动的话语,只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她微微皱眉,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公子就像一只小羊。”

首次拜见大公,就在这句奇怪而突兀的比喻中结束了。前后只半个时辰。

舒莞屏许久以后还记得那一刻、那些细节,反复咀嚼那声呼叹:“小羊”。他百思不解的是,大公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自己给予对方的最初印象,竟会如此羸弱和稚嫩?不,他自认为自己是经历九死一生之人。他只想说:“不,我远非看上去那般柔弱。我会是、我已经是、我必定是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是的,他觉得自己与老院公分别的一刻,即踏上了一条义无反顾之路,慷慨悲歌之路。“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迷惑我、欺骗我、改变我。我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他仍旧回味不已,为自己刚刚经历的那个难忘时刻:全身沐浴在慈爱的光泽中,只想让这段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可惜,那会儿一个男子突然进入,无声地交与大公一个函件。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形:她瞥一眼手中的东西,立刻站起,脸上换了一副冷凝的表情。她甚至来不及多看客人一眼,说一声“抱歉,再叙”,快步走出屋子。极为宝贵的首次拜见,就这样生硬而突兀地结束了。

他由小棉玉陪同返回。回到房间,才发现余下的时间这么多。一个人徘徊,走动,偶尔走出长廊。这座“大城池”每天有多少事情在发生,一切皆与自己无关。一个个时辰耗去,既莫名急切又不知要做些什么。无心看书,一遍遍回忆那个场景:大公的举止与神色;那里,空旷阴郁的房间光线不足;那儿没有一丝烟火气。

两天后,小棉玉又来了。她像一只小鼠在长廊上游动,屋里的舒莞屏一直听到外面的窣窸,几次察看却无踪影:她站在廊柱后面。他关上门,她才踮脚走动,犹豫是否敲响这扇小门。这样踌躇多次才伸手叩门,声音小得听不清。门打开,她却往后退缩。“啊,小棉玉。请进。”他看到她双手提在胸前的样子,立刻想到了一只逃匿的鼹鼠。“公子,冷伯让我来陪您。”声音小极了。

他为她斟茶,红茶和咖啡。她端起咖啡,垂头饮用,发出吱吱的声音。他看她的脸庞,再次为这满脸细密的绒毛而讶异,为那对微翻的鼻孔感到滑稽。鼻梁是挺起的,两颊红润细腻,那双毛茸茸的杏核眼,则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美。胸脯高得不成比例,她大约正为此而感到难为情,不得不用力躬身。看不出年龄,从形体举止看不会超过十七岁,从声音和神色看,又像三十多岁的人。这目光有一种过来人的沧桑,这会儿正沉沉地落在地上。他说:“我许多天没见冷大人了。他太忙了。我,也许很快就该离开了。”她听过,立刻不再饮茶,死死盯住他。他说:“我已经拜见了大公,事情既完,该踏上归程了。”

小棉玉两手抱着杯子,一脸惊怵,低低呼叫:“这怎么会!这不可啊!”“哦,如有可能,我还要向大公当面辞行,或由冷大人代我告别。”他转脸看另一个方向,语气郑重。小棉玉害冷一样战抖,摇头:“公子不要啊!”她的身高仅达到他的腋下那儿,仰着脸,是一种祈求的表情。他有些迷惑,看着她,发出唐突一问:“小姐芳龄?”一句话出口马上觉得难堪。“I am sorry,it is ridiculous.(对不起,实在荒唐之至。)”他后退一步。

小棉玉望来一眼,嘴巴张开却没有一丝声音,垂下头,像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他说:“请您原谅我的冒昧。”他明白自己刚才将其当成了一个孩子,这会儿瞥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大手:这断然不是一双孩子的手。“公子,可愿去看冷伯画室?”过了一会儿,她打破沉寂。“我已经见过了冷大人的收藏,不过愿在离开前再看一次。”她摇头:“不,我说的是他作画的地方。那里您肯定没有看过。”“啊,当然!那太好了!”他大喜过望。她立刻转身,走在了前边。

他们穿过长廊尽头,折向一个垂挂帘子的房间,像从迷宫中钻出一般。在稍稍明亮一点的小厅中,他们拾级而上,登上一间椭圆形的屋子。这里整面墙壁都是窗户,光线好极了;窗外是几棵钻杨和白蜡树,更远处是广场,有鸽子或鸥鸟起起落落。窗户对面靠墙处有一个画架,一旁的多层隔板放了画具,颜料气味浓烈。他一转身立刻发出呼叹:大半个墙壁都挂满了画,全是万玉的肖像。端庄的半身像,画上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正在看过来。他离得太近,不敢迎视这目光,不得不退后一步。“冷大人画出了大公的神采。”他发出由衷的赞叹。

“他一有空就在这里画。”小棉玉说。“他去帅府为大公作画吗?”“不,大公在他心里。他对这些画全不满意,就一遍遍重画。”小棉玉双手护在胸前,像在祈祷。待了一会儿,她瞥瞥对面小门:“那是冷伯的书房。”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串钥匙,晃着:“谁都不能进去的。”小门打开,是一间比画室略小的房间,摆满了顶到天花板的硬木书架,有一个取书的木梯。架上除了排满的蓝色函套,还有一些硬壳西洋书籍。屋角的书案上有摊开的折页,上面写满了正楷,原来是《贞德颂歌》。他刚念出几句,她马上背诵起来。

小棉玉说了这首歌的来历:冷大人从一位洋人那儿购得,同时还有一张“贞德策马图”。她在书架下层的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里面是一帧巴掌大的画像:驭马举旗的西洋女子。他以前在同文馆亨利处见过一帧,不过远不如眼前这幅精致。

舒莞屏与小棉玉在画室和书房待了许久,最后又去了冷霖渡当值的地方:有螺钿屏风的大屋。屏风后面有一条长案,他们坐下,瘦削青年端来茶与咖啡。小棉玉不再说话。他发现她是一个极其胆小的女子,因为羞涩和怯懦,走路无比轻微,说话需费力才能听清。这位冷大人的养女太过木讷,弱小单薄的身躯显然发育不良,可能在成长的时段没有足够的食物。就是这样的女子,却成为万玉大公最信任的人,而且可以在冷大人这里往来穿梭,掌管一切:腰间哗啦啦的一串钥匙即说明一切。冷霖渡离开的日子,她就是此地主人:一个小小的、不动声色的、声微气弱的主人。他不止一次想到了鼹鼠,这种活动于阴郁和黑暗中的动物,正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游走于长廊,这好比它的地下通道,一座交织盘绕的迷宫。他突然明白了河西才有的特异景观:所有的建筑都由长廊连接,这是鼹鼠游走的需要,好比洞穴。它们不喜阳光,在黑影里活动,咀嚼食物,抖落身上的沙屑,让那件黑亮的皮袍变得滑爽。

他啜饮咖啡,端量对面低头抱杯的小棉玉,觉得她的一双手就是翻向外侧的爪子,可以飞快地扒开沙土,由一个空间抵达另一个空间。是的,这座府邸从外边看只是一个围在白蜡、青杨与合欢树中的院落,内部却有许多高低错落的房间相交和连通。小棉玉对这里显然是最熟悉不过的。

他对小棉玉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忍不住问起她的身世,尽管觉得冒昧。他发现对面这个小人儿比想象的更加晦涩: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复合句,有时欲言又止,有时不知所云,有时说东言西。他不知这是由于性格还是固守秘密所需,反正自己遇到了一个不敢正眼看人的小木头人。

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将对方的只言片语组合起来,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情形:她最初是半死的女婴,被狠心的生母扔到了一个乱葬岗上;一个拾荒老汉捡到了她,卖给了一个白面书生,这就是后来做了两湖总督幕宾的冷霖渡。舒莞屏最终弄清了她的时下身份,又不禁大吃一惊:小棉玉有一个正式职衔,全称为“辅成院提调”。啊,辅成院,大城池的要地,由冷霖渡大人直接管辖!他差点喊出声来。

冷霖渡搜罗各种“大能之人”,这些人全都汇集在辅成院。他们有的精通西文,有的擅长占星术,深谙紫微斗数。“提调。”他念着这两个字,想起同文馆的同一职衔,那是馆中的最高职阶啊!他看着她垂下的脑壳,发间分缝透出的洁白的头皮和一点头屑,忍不住震惊,脱口喊了一声:“提调大人!”

小棉玉身躯一抖,陡然挺直,一双杏核眼直视过来。不过这目光转瞬即逝,头颅再次沉向两膝之间。他呼叫她的名字,不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大声,唯恐吓着她。她仍旧没有回应。他等待着。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将身子挺直,一张脸变得簇新,像刚刚洗过一样,声音板板地说:“我梦见了白马,公子在马的后面。”“白马?啊,说说看!”她激动得下巴抖动。在他的追问下,她有些后悔了。不过好像覆水难收,她只得将做过的梦从头说了一遍。

三天前,就是她送公子前去拜见大公的那个晚上,她梦见了白马:大公的坐骑。令她害怕的是马上没有人,只有马在独自奔驰。一个男子在后面呼叫,伸出两手,想抓住它的长鬃。白马狂奔,甩起的后蹄险些踢中男子。一束清晨的阳光从阴霾射出,照出男子苍白的脸庞,正是公子,胸部血迹渗了一片。她被梦中的惨烈呼喊惊醒了。

她讲完这个梦,面无血色。

他安慰她:“那匹马和那个人,都会安然无恙。”她低头抽泣,细小的声音至为悲切。他终于听得清楚:她担心的是另一个人,是大公。原来大公又一次离开了帅府,此刻正在遥远的西南边陲,那里正有一场酣战:战事告急,官军出动重兵,防地接连失守。

他问:“冷大人也去了前方?”她摇头。他说:“放心吧,我们会等来捷报的。”小棉玉泪水止息,神情畅快一些。她说冷大人有另一些要务:有一批火器交易,那边是个洋人,而我们这里除了大人,没有一个能够前去搭话的“通嘴子”。

小棉玉离开后,一连几天全无音讯。这天中午,她神色急切地叩门而入,说:“那边大药房接来了受伤的将军,是朱砂滚子万东。”他听过这个名字,有些惊愕。“将军左眼保不住了,不过人已经太平了。”她说。

六大将军个个都是传奇人物,各有辖区,有制敌法门,有令敌闻风丧胆的名声。比如朱砂滚子万东,在半岛地区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夜啼小儿都会敛口。最有名的一场搏杀是与官军争夺一个山寨,寨主是官军庇护的一方,有恃无恐,几年来笼络百余人家上山,筑城架炮。朱砂滚子万东攻寨三天三夜,伤亡过半。因为守敌火力太过猛烈,据险顽抗,进攻一方渐显疲惫,不少人萌生退意。唯有将军不畏不馁,身先士卒,一边请求大营侧援一边殊死搏杀。第四天凌晨山寨攻破,守敌混入山民,无法辨识,万东遂下令浑杀不论。至黎明时分,整座山寨尸横遍野,鸡犬未留。

小棉玉告诉舒莞屏:将军伤重,可见战事危急,大公安危委实令人揪心。她去大药堂看望将军,只为获取前方消息。可惜伤者半个脸庞肿胀,除了悲愤震怒,别无叙谈。女总管告诉小棉玉:到底是英勇无敌的将军,伤了左眼,人人丧魂失色!“你道怎地?将军刚来时毒箭还在眼上,黑黢黢的,是西洋弓弩所伤。医匠动刀要使蒙汗药,谁知伤得太深,做到半截药力失了,将军在床上大喊大叫,老医匠瘫在地上。再使蒙汗药,忙活两个钟头,才把那只眼摘下。将军叫起来地动山摇,满院的鸟儿都吓飞了。”

舒莞屏和小棉玉探望将军。女总管前来迎接,眼睛不离舒莞屏,嘴瘪着,像要哭出来:“哦哟公子,又是你呀!”小棉玉蹙起鼻子:“我们这就拜见将军。”“使得,不过要看将军烦劲儿上来否。”

女总管弓着腰跑开,一会儿回来:“将军发火了,要解头上的绫子,药娘拦不住,只好让人把他的手缚了。他把三个人的手都咬穿了。探望只得改日了。”她邀他们喝茶叙谈。

女总管说:“将军哭了几回,没有眼泪。想想看,他不敢有泪,一流泪那眼再也长不好。他惦念万玉大公,说她救了自己一命!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哦哟,那一天厮杀好生激烈,官军有一种叫‘加特林’的机枪,把一个方阵的兵士都打趴了。将军火气上来,领人猛冲,只躲机枪没防弓弩,黑影里嗖嗖射来一支冷箭,扎中了左眼!血顺着脸哗哗流下。万分危急中,烟尘里飞出一匹白马!”

舒莞屏喊道:“大公不该亲临火阵!”女总管哼叫:“谁说不是!不过大公是圣女转世,有神灵护佑!她伤了一丝毛发?没!”小棉玉驳道:“那可不成!如果神灵打瞌睡了,溜神儿了,那怎么办?”舒莞屏想:是啊,万事皆有不测,神灵也有疏失的一瞬啊!他不再言语,垂下头。

小棉玉叮嘱女总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缚将军之手,那会惹出其他事端。女总管点头,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大药堂少不得捆人,上次对公子也是一样。”

中午时分,大药堂突然传过话来,说可以探望了。进入将军病房,舒莞屏一眼看到斜倚床头的人,差点惊得喊出:一个矮小的男人,嘴巴瘪着,目光呆滞。因为失血过多,脸如死灰,左眼连同半个脸庞被布条裹住,剩下的一半肿着。鼻孔不通,不得不张开嘴巴喘气,两颗獠牙龇出。将军一看到小棉玉就喊:“提调大人!”小棉玉叫着:“将军。”独目人拱手施礼:“我不日出征,让那些鞑子在克虏伯大炮下变成鸡屎!我要把这群杂种吊在老城池的门洞上!”

朱砂滚子吼叫,口沫横飞。女总管对舒莞屏小声说:“有些小人儿,一到了战场就全变了!有志不在年高,蛮气不在身量!”床上人看到了她,乜斜着:“你这日不死的玩意儿,听见没?”她赶忙弓腰:“将军,听得仔细!”回头又小声咕哝一句:“不死的独眼!”床上人一手捂住伤眼,大喊:“痒死了啊!我非亲手砍死十个八个鞑子兵才行!”

女总管说:“动刀后都是这样,里面长出新肉了。”正说着有人敲门,原来是府里的瘦削青年。他一进门就对小棉玉说:“大捷啊!大公归来了,这会儿离大城池南门不远了!”

床上的朱砂滚子听到了,一个扑棱跳下,喊:“我去南门迎接!”女总管想要阻拦,独眼人根本不听,掐腰大喊:“备好车马!”舒莞屏看到这个矮小的人独眼生辉,一脸凶悍,虽然未着甲胄,却有一种冷霸的气势,屋内所有人立刻顺从起来。瘦削青年跑去备车,女总管让人取来将军戎装。小棉玉说:“公子,咱们快走!”

朱砂滚子领路,三人迈出大门。天刚过午,阳光强烈,树木在风中摇动,天空鸟群惊掠。有两辆马车驶来,朱砂滚子与瘦削青年共乘一辆,小棉玉和舒莞屏乘另一辆。车子疾驰,很快穿过广场和大片草屋,一直向南。驶入野地,两旁的房屋少起来,更远处是不甚清晰的村子轮廓。阳光下尘土飞扬,朱砂滚子在车上又叫又骂,一会儿大笑:“万玉大公!我来了!鞑子兵夺走了我一只眼,这一笔血仇必报!”

远处腾起一片烟尘。小棉玉指指前面,没有说话。传来车马和人声。舒莞屏看到朱砂滚子站在车上,伸出一只手。渐渐看得清了,那片烟尘更大,接着出现了人群和车马,还有舞动的旗帜。一支队伍迎面而来,越来越近,正是大捷而返的将士。有一单骑从队伍中蹿出,那是一匹白马,驭手身着甲胄,好不英武。“啊,看哪公子,看哪!”小棉玉声声呼叫。

舒莞屏一直看着白马、马背上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巴:这是万玉大公!瞧她一手持缰,头扎紫巾,长发披肩,一件深色披风在身后飘扬。大公身躯挺直,望向远方,阳光把人和马照得锃亮。

舒莞屏心中叹道:“这就是那幅‘女子策马图’,它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