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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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四)

进入沙堡岛的第一个“礼拜日”是值得记忆的。同文馆的教习和生员皆以“七日”记事。舒莞屏发现自己从离开烟台顺德饭店的一刻,就将“北煞风”肆虐之期定为“七日”或“十四日”,即在一个星期或半月之概。其实自然之变从来不会固守历法。他这样计算船期和日程,完全是在南国养成的习惯。

他在无意间步入的那座泥屋里受到震动:女人所言既有未来,又有以往。这让他惴惴不安。婆婆谈及的一路大事和身世经历多有切中。天哪,既已套上怪异的命运之箍,要挣脱就得折断筋骨。脑际倏然闪过一双碧蓝的眸子、一丛金发。亨利沙哑与尖厉参半的声音,高高在上的师尊与狎昵的目光。一道灼热掠过额头。“季考或不能指望,年考切不可耽误。”一句话响在心头,好像在回应洋教习亨利。又一次来到塘边,看四处翩飞的水鸟。他觉得与婆婆相遇之后,一根弦正在悄悄松弛。小心抚摸这弦,唯恐某一刻断掉:它的一端系在舒府,一端系在南国。这是一根脆弱而又顽固、纤细而又韧长的老弦。

正在出神,一只手搭向肩头。是辛辛阿二。“公子让我一阵好找。咱们回吧。”舒莞屏随他转身。这个跟包的名字颇怪,让人想到了旗人。他们回客房计议日程。舒莞屏再次提出拜见万玉大公,辛辛阿二摇头:“我等唯有小心,保您毫发无伤入府。”“去大公府邸?”“先去‘国师府’。所有拜见万玉大公的人,必得去那里。”“谁是‘国师’?”“啊,冷霖渡大人。禀报公子,您这一程早有快马报与大人,大人传下话来,没人敢有一丝懈怠!昨日得知大人出营巡视了。既如此,公子可在营中安心消磨,或外出观事。”

舒莞屏陷入悲凉无奈。他盘算一番,只好依从辛辛阿二:从大营坐船,小半天可抵海猪观赏地;从那里西行,可去东部最大操演场,一睹兵伍之威。

一大早,舒莞屏在武士陪伴下登船。船不大,除了武士和桨手再无他人。因为有雾,船行缓慢。太阳升到树梢,雾气变得稀薄。水道渐渐开阔,两边不断传来呐喊。他问何人喊叫?武士答:是深夜爬上来的海中水族,它们整夜在咸淡水流交混处捕食,待太阳升起已经饱食,就喊个不停。说到这里武士高兴起来:“几年前山河未定,一支悍匪倚仗时新火器,得意忘形,一路驶入水道深处。黎明时分响起呐喊,悍匪误以为大军围堵,心慌意乱。守岛将士趁机扬帆,万箭齐发,半个时辰就收拾了这帮悍匪。”

船上自备餐饭。船行不久抵达水湾,岸边有石板和沙滩,远远传来长长的哈欠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武士和桨手兴奋起来:“海猪们吃饱喝足爬上岸来晒日头,舒坦得撒欢了!”“好家伙,看哟!”一些海中巨物像一块块光滑的石头,跌宕移动,半仰躯体厮打和游戏,捉对交配。“呜哟啊嘶,咔啦!啊哈!杀杀杀!”它们的呼嚎分不清欢喜和愤怒,只在沙石上笨拙滚动。舒莞屏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惊得一声不吭。“这些粗蛮家伙力大无穷,全身都是油脂。咱们用它熬油,做丈八高的火把。看夜晚捕鱼撒网,才算见识那个阵势。嘿!啊嘿!”武士喊着。

天上出现了几只大鹰,它们在海猪湾上方凝住,一动不动。沙湾下边浪涌噗噗,散开一条条银链。大鱼在远处跳跃。有异样的叫声从绿丛爆发,是一种禽类。一群灰翼鹳鸟飞旋而过。桨手沉默许久,吸着大烟斗:“真能干的家伙啊!听说它们是海贼变的,是胡吃海喝的冤魂转生的,真是一点不错!”武士点头赞同:“一点不错!盗贼,还有那些死在水道和海里的兵勇,转生成它们。要不说肉不好吃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性子!”“咱只好把它们点灯熬油了!”“那些山里人没见世面,一闻荤腥就流口水,不忌肉粗膻气,弄回家去掺了羊下水炖着吃哩!”“啊哈,山里人都是土鳖!”“人家还看不起海边人哩,叫咱们‘海贼’!”“就是海贼!就是海贼!”两个人议论,喊叫,再加上野物的呼吼,舒莞屏觉得耳膜震痛。

太阳偏西,武士催促去下一个过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驿店,店家雇来一个半鱼半人的男子!”舒莞屏问:“那是怎么回事?”“讲不清细啊,见了就能明白。”

前边的村落很小,驿店在水道近旁。店家是个女子,浓妆艳抹,戴了不少首饰,见了武士拍手呼叫:“大营官人可来了,昨儿个梦见旗罗伞扇,今儿个应验了。”武士口吐亲昵的粗话,说:“别瞎鸡巴嚷嚷那一套了,快备好米酒肥虾鹌鹑蛋,再让‘老毛哈’出来唱个渔曲儿。”女店家说:“官人放心!”武士对舒莞屏说:“‘老毛哈’是一条大鱼精和村里闺女生的,水性好,唱起曲儿不是人腔!”

这一餐全是水乡美食,各种鸟蛋,河海大鱼。烈酒里浸泡小拇指大的海马和海龙。武士一见这种酒立刻拍腿大叫:“好酒啊!老猫知道肉香啊!”女店家做个鬼脸走了。“这酒一喝,人就不安分了。沙堡岛上的人与别处可不一样,一天到晚捉对儿,哈嚓哈嚓!”武士比画着,桨手大笑。

女店家领来了“老毛哈”。这人看不出年龄,二十岁或八十岁都有可能,长了一双圆亮的鱼眼;鼻子像马面鱼的上颚,嘴巴像鹦鹉螺;头顶毛发打卷儿,纠在一起像鱼的鳞片。这人显然惯于在客人面前表演,施一个礼,叫一声“客官尊听”,然后光脚拍地,两手甩着节拍。他的嗓子果然称绝:尖细脆亮如蝉鸣,又能瞬间让怪音从鼻腔发出,产生很大的共鸣;他嘴巴唱着,尚有余暇做出伴奏,如笛如鼓。“俺红红小脸章鱼鳃,亲了梭鱼小嘴再回来。都说龙王闺女俊,可惜又蛮又横脾气浑。俺把她拿将出府去,老丈人噗噗嚓嚓泪如雨。恩爱夜短人困马又乏,明春儿小崽突碌碌生下仨儿俩。”

“老毛哈”一边唱念一边比画,全是不雅的动作,让武士和桨手兴味大增。一边的店家待他一曲唱毕,问:“哈儿,又有新曲儿罢?”“中哩。”“老毛哈”应一声,板脸唱道:“呼啦啦一阵大北风,白马飞来女大公。咱为你想得咽不下米,咱为你三天不再沾荤腥。神灵降下大吉祥,你一刀宰了黑煞星。”武士跺脚大叫:“好也!”女店家说:“还有!”“老毛哈”唱道:“小月牙儿悠悠晃,岛上百姓泪呀汪汪。泪呀汪汪,听俺从头说端详。”后面发出的是复杂的伴音,嗡嗡,啪啪,紧接着身体飞快打了一个旋儿。这时舒莞屏才发现“老毛哈”下身穿了布片做成的裙子,舞动时露出一双毛疵疵的大腿,两只奇大的睾丸泛着青魆魆的颜色,好生吓人。

几支曲子唱罢,女店家做个手势,“老毛哈”退下。她看着舒莞屏:“官人有所不知,别看‘老毛哈’相貌丑怪,自从我将他收为义子,村上闺女,还有路过的女子,看上他的可不在少数。‘老毛哈’不动凡心,你猜为甚?他月亮天一人蹲在水边,我寻思,那是想起了鱼精老爸。我担心他有一天跳进水里,游回海里。”武士拍腿:“那可糟了!那得提防,使绳儿拴上?”

从海猪湾离开,途经干鱼市、火烧镇、打铁庄、瓷枣市,走近一片荒原:远看浅草无边,深处耸立帐篷,低沉的轰鸣和尖厉的呐喊从那里传来。这就是有名的“操演场”了。武士说:“公子前来‘观事’,这边接了牒令,不然周边十里没人近前,随意出入会被射杀。”舒莞屏心上一紧。他们转乘驿站的骡车,一路三次盘查。腰悬弯刀的兵士索看腰牌,武士鼻子沉沉地垂着,一脸鄙夷。前行十里,终于有骑手迎来。

他们被引至一排草顶屋前,踏上一座搭起的高台。右前方传来威严的吆喝,一排排隐约可见的队伍向这边跑来。齐整的脚步越来越近,兵士一色蓝装,双目炯炯,腰悬弯刀肩扛火铳,皆为西洋枪械;辫子束在长筒帽中,帽带紧系颌下。主人介绍:“此乃火雷队,下面有弓弩队、火炮队、骑兵队。轮番操练。”

队伍变换阵形,捉对厮杀,喊声震天。有枪手出列,百步外十发皆中。箭手携精巧的洋弩,数箭连击。大炮推过来,炮手黑巾飘飘,腰扎宽皮带,足蹬踢山靴。最后是骑兵队从一角杀出,举刀呐喊,冲到高台前又一个折返,砍舞而去,马蹄将泥土溅到半空。“我的妈呀,什么龟孙抵得住!”桨手呼叹。武士对舒莞屏说:“不知是六大将军的哪一部,待我问问。”说着转头问了,主人摇头:“他们是护城副都统的人。”

舒莞屏感到震惊的是,自大草营开始,所见兵士皆有洋人火器,至操演场已达极数。可见界河以西仅就兵械而言,已远超半岛悍匪,不输青州旗营。他相信官家新军也不过如此,实在未曾料到。从高台下来,策马赶往北部。这里是整个沙堡岛最开阔的地带之一,除了大块平地,还有水汊沙岗和茂密林草,可施行更多演练。喊杀再度传来,主人指着黑乌乌的林木:“那里正有一场追剿,不动火器,徒手相搏。护卫大城池的多是这样好手。”

舒莞屏想象中的“大城池”,是连通一体的沙堡岛,上面有成片房屋,一簇簇拱护的中间部分,就是“大公”的府邸。他一想到那两个字就心头灼热,忍不住仰头北望。他不知道“大城池”的准确方位,却总要想象成迷离的北方。

看完演练天色已晚。去夜宿的地方,经过几排兵士营房。空地上有人点火烧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兵士们在烹一种林间水汊捉来的大水鼠。它长得像小猪,比兔子小,圆滚滚的,是难得的美味。伏在地上吹火的兵士呛得满脸泪花,说:“官长,再待一会儿就熟了!”他们嗅着浓浓的香气走开。主人说:“这种大水鼠每日里吃薄荷、野菊和水芋,大香哩!总兵大人喜欢吃它,如今胖得爬不上马背。”

辛辛阿二对归来的舒莞屏说:“公子福气,可往府中去也。”舒莞屏被突来的讯息惊呆。“因副统领吉言,国师大人正从边地赶回,要见公子。”跟包双手合在胸前,“大人是个夜猫子,整夜无眠。府上内外大事,从军机要务到小民粮草,须一一记挂心头。公子就要见到大人了!”舒莞屏自是欣喜,再次拜谢。“今夜副统领大人与您话别,明日还要送到码头。”

晚宴丰盛。副统领兴致颇高,一一介绍席上佳肴:水鳖蛋,海蛏王,海参盅。他指一下草纸包裹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趁热吃下!这是大水鼠,用松枝熏烧,至美!”舒莞屏不敢食用,对方甚是遗憾。饮过几杯,副统领臃肿的身体倾来:“公子,我可否看一眼‘女子策马图’?恕我冒昧。”舒莞屏稍稍吃惊,镇定一下,点点头。副统领立刻兴奋了。

“我敢说,这是大公!”副统领跟舒莞屏回到客房,从怀中掏出一个短柄凸镜,弯腰看画像。他赞叹不已,双手合十,问:“你可知这画出自谁手吗?”舒莞屏摇头。“公子,我告诉你,除非冷大人亲手所绘,别无他人。”“啊,可这是一张西洋油画。”“公子有所不知,国师岂是凡人!大人本为豪族后裔,前三代家道衰落。俊杰发愤,得中举人,后任两湖总督幕宾。洋务初兴,大人始入洋行,西洋画技熟稔,言语通达。大公举事威名远扬,大人感奋,舍弃优渥,千里投奔,忠贞不贰。大人学贯中西,可谓诸葛再世。公子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为南国同文馆生员,此行必得重赏。”

一夜好眠。天明四轮轿车已在门前,待去码头。有人在车旁忙碌,将一些物件搬至轿厢。辛辛阿二说:“副统领备下薄礼,不成敬意。”舒莞屏无法推辞。副统领赶来送行:“公子一路顺畅,楼船也算舒适,只半天路程,随员伺候。”舒莞屏拱手再谢,登车时心里泛起暖意。他望着几个相送者,再看像肥菇一样的草顶营舍、疏密间杂的林野、远处的乳色雾幔,生出梦幻之感。

码头十分安静,随员往绛色楼船上搬弄礼品:一匹滑亮的绸缎,一盒干制海珍,一包河汊茨米。进得楼船不由惊叹:包厢软榻,还有侍童。舒莞屏心情欣畅。自穗启航抵沪、抵烟,再到老院公去世、出西营、入顺德、过界河,一路不曾安生,悲凄怆凉,提心吊胆,以致绝望。船期已然无望,同文馆季考更是难追。唯有把握的是年考:只要十一月初回到南国,当无大碍。

整个航路颇为静适,水道不宽,蒲苇茂密,水鸟远啼。驶过沼泽即是大小不一的沙丘,没有房舍。偶尔看到高高竖起的木架草寮,上面有兵丁。舒莞屏看着外面,柳丛渐渐稀疏,出现大片抖动的苫草。他倚在榻上,睡意蒙眬,只见一头面色悲伤的狮子缓缓走来,一直走到跟前。啊,他先是看到它求助的眼神,然后看到了流淌的血迹:它身上有一支箭。猛地醒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搓搓眼睛,什么都没有;再看,只有摇动的苫草和蒲苇。重新倚上榻背,好像听到了什么在响。啊,是清晰无误的“噗噗”声:由远而近,越来越重。他跳起,抵紧厢窗:外面仍旧是一片拂动的草叶。可那声音还在响,只是化入茫野,愈来愈淡,直至完全消逝。

他心中发出惊呼:“啊,是的,这是一种大型动物的声音!一只很大的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我刚刚听到它的蹄声!”一时手足无措,四处寻觅,想看到一道援助的目光。没有,没有任何人。他蜷向一角,浑身战栗,额头渗出一层汗粒。他想的还是吴院公的叮嘱:在某个沉静时刻,人真的会听到灾殃的脚步,它们因体量不同,发出的蹄声也不同,小者“嚓嚓”,大者“噗噗”。“我这次听到的是‘噗噗’!”他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一程无心观看景物。船好像驶向一片干燥的沙原,进入寸草不生的死地。舒莞屏小心地吸进空气,嗅不到一丝腥湿,也没有淤泥腐草的气味。他吸入的是热辣辣的灼烫,有一股烧焦的煳辛。探头去看水道,离船体稍远的藻叶下面,一只胖胖的青斑河豚正在潜游。“毒鱼!”他咽下一句惊叹。“官人,船要靠岸了。”侍童站在门口,旁边是两个谦卑的随从。他站起,一抬头看到连绵不绝的房舍:大顶草屋、石砌楼房、开阔的广场和连接的长廊。这就是那个“大城池”了,沙堡岛的心脏,枢要之地。

“我来到了老万玉家!”

一颗心急促跳动,呼号咽到心底。近前是一个青石砌成的码头,几丈宽的石子路往前延伸。天极蓝,没有一丝云彩。前来接人的是一辆简朴的两轮马车,随车的是一位年轻人,话语无多。舒莞屏被安顿在一座拐尺形的连体小屋内,有一个不大的院落。年轻人待他放下东西即要离开,告诉:隔壁有吃食。如此冷寂一路少见,不过反倒令人喜欢。他知道这个住所就在大城池中。简朴的小院里有一株月季。他想象穿过几道胡同或一小片空地,就能走进“老万玉家”了:大营的人称为“帅府”。不,她只会住在“家里”。这样想着,在小院里徘徊,直到午餐时间。草屋拐角有一间餐室,那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个棕色食盒。揭开盒盖,里面有汤水和米饭团子、一块玉米饼、一碟咸鱼和两只烤芋。食物简单合口,好极了。玉米饼和咸鱼也是烤过的,有一种焦香。他细细咀嚼,记起了西营密织的蛐蛐声,啊,那是在老院公身边,两人盘腿坐在草地上喝粗茶,吃烤鱼和玉米饼。“院公啊,我一路跋涉,不知过了多少关卡,这会儿终于站在她家门口了。我真的离她不远了。”

整个下午没人打扰。这种清闲是少见的,只需等待。小屋陈设简约,几乎没有多余之物。硬榻上有草垫,裹了浅灰色粗布。被褥也是这种布料。一桌一椅,都是原木。桌上有一个粗瓷杯子。整个摆设比经过的几个大营,更不要说驿站和客店了,都要简易许多。这里更像一间兵营,只是没有看到身着戎装的人。他从踏入小院前就注意到,这些疏朗的房舍之间很少有人,一片静谧。这种环境似乎更好。无论是南国还是青州和舒府,都太过喧嚣了。

天色暗下来。他寻到了烛台。晚餐还是放在那个小桌上,奇怪的是一直没见送餐人。这一餐照样简单。多了一样咸粥,咸鱼换成了腌蛋,主食是黑面馍馍,有一股浓郁的麦麸味儿。饭后很想饮一杯红茶,没有。如果有咖啡就更好了。忘了身在何方,殊为可笑。天黑得早,长夜也无不好,正可翻书。可他很快发现,今夜格外焦灼难耐。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和闲谈,只能独自享用这份沉寂。他想感受海风:由小到大的、偏执不倦的吹拂、难以忽略的腥咸和湿气。没有。温吞吞的夜晚,好像置身于内陆。这儿离大海不远,是水道纵横的沙堡岛,应该在任何时段里听到鸥鸟。

舒莞屏抵抗着困倦,挨到午夜。睡前将椅子抵在门前,上榻后很快入眠。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人惊醒。他坐起,心跳咚咚。敲门者转向窗户。他点上蜡烛,穿好衣服。“公子,我从冷大人那儿来。您已睡下?”一个细细的男声。舒莞屏“啊”了一声,赶紧开门。进来的是一位细瘦苍白的青年,双臂收在身侧,肩膀微耸,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抱歉之至,冷大人,国师大人,他差我来的。大人这会儿闲着,让我看看公子,说公子歇下也就作罢。”

舒莞屏听得明白,是冷大人身边的人。主人在凌晨时分想起了自己。这太出乎意料了。他连连点头,说“无妨”“太好了”,一边整理衣装,洗把脸,梳了发辫,说:“我们去吧。”出了院门并无车马,知道去的地方不远。年轻人微喘:“大人只为了见面方便,才嘱人把您领到这个小院。”“这么晚了,国师还不歇息?”“大人要到早上五六点才会入睡呢。”舒莞屏“哦”了一声,记起有谁说过,冷大人是一个“夜猫子”。

在一幢稍大的草顶屋前,年轻人说一声“到了”,上前推门。两个黑影闪到一旁,见他们进入即把门关闭。踏入院落才看到有几幢更大的草顶屋,它们相隔不远,由一条封闭的弯廊连接。廊的中间探出一片小檐,一扇不大的木门,门楣悬起灯火,映出漆成暗底的门扉,上面画了银色苞朵,是玉兰。进入长廊才发现这里烛光昏暗,要仔细看着脚下。廊中铺了蒲草编成的软垫,走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年轻人站在褪色的绛漆门前,“笃笃”敲了两下,推门而入。室内宽敞空荡,一张大条案上摞了书函,两边是一溜木椅。有些打眼的是一扇很大的螺钿屏风,将这里一分为二。室内光线模糊,但墙上的几幅油画还是引人注目。全是小幅画作,欧洲手笔,一幅人物肖像,画了垂垂老者,另几幅都是风物。舒莞屏在画前伫立的一刻,屏风后面响起轻轻一咳。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闪出。舒莞屏猝不及防地退开一步。

“I was impolite and I do beg your pardon.(抱歉。实在无礼。)”一个略有沙哑的低音,胸腔共鸣声很重。舒莞屏急忙施礼:“Distinguished sir,it is an honor and pleasure to meet you.(能见到尊敬的先生,我非常荣幸。)”一只手搭过来,轻拍一下肩部,差不多扳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其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啊呀,公子,终于见到了你!好,一切正如他们所言,果然俊美英爽。连日奔波通关实在烦琐,公子受累了。”屏风后面有浓浓的咖啡香气溢来。舒莞屏坐在冷大人对面,好不容易从讶异中镇定下来。想不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人五十左右,清净白皙,稍瘦,双目深邃,戴一副金丝眼镜,一截表链闪烁胸前。一头乌发稍显稀疏。嘴唇轮廓鲜明,似乎比常人红润一些。

两副精瓷杯碟放过来。好浓郁的咖啡。舒莞屏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咖啡了。对方与自己一样,没有放糖。他注意到那只捏着银匙缓缓搅动的手,那样纤细。一些白色粉末撒进去,可能是奶精。可以看出这都来自洋行,有点意外。“你能闯到这里,让人甚是惊异。哦,外面的人,比如青州那边,会说沙堡岛上住了一群绿毛妖怪。”他这样说时,嘴角漾出笑意。“不是这样的,”舒莞屏放下杯子,“听到更多的是万玉大公的传奇,她的名声传到了江南。同文馆教习,哦,一个金发洋人,把她比作‘东方的圣女贞德’。这让我感佩不已。”

“圣女贞德,嗯嗯!”冷霖渡手抚喉部,像被刚刚咽下的咖啡烫了一下,站起。他瞥了一眼窗外,那儿什么都看不到。回过脸时,舒莞屏看到他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鼻梁小巧,挺拔,有些尖,让人想到一种禽鸟。“我想听听了!外面的故事总是有趣的。”他坐下。舒莞屏却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她,最多的还是从老院公那儿听来的,这会儿发现竟然并非完整的故事,只是一些片段。其实关于她,完全可以用一幅精美的图画来取代: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够诠释一位惊世骇俗、英勇无畏的侠女了。“我们院公常常说到她,直到最后,他才如实告知一个谜底,原来他是见过大公的。大公来到沙堡岛以后还找过院公,不是她本人,是通过中间人。”

冷霖渡望过来。舒莞屏的目光与之相撞,垂下眼睛。“我受院公嘱托前来拜见万玉大公,带来了他的东西。办完这些事即要赶回南方。因为‘北煞风’误了船期,来得匆忙。不过,后悔已来不及了。”舒莞屏抿抿嘴角。冷霖渡追问:“为何后悔?”“因为太过急促,这么大的事,原不该这样草率的。”

冷霖渡再次站起,在案前踱几步,转到他的背后,抚一下他的肩头。“尊敬的公子,你为自己的匆促而愧疚,好。许多话还有时间说。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位老人的话。哦,也许这多有不便,你只该对大公一个人说。”他像找不到自己的座椅,弓腰仔细看看,小心地坐下。

舒莞屏摇头:“不,冷大人,这没什么可隐讳的。那是老人最后一番话,啊,他是这样说的,‘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没想到会走这么急。这件事只好让屏儿代我去做了。’”“没有遗漏什么?原话如此?”冷霖渡的声音突然变大,当察觉到这一点时,立刻语气低缓地补充道:“他大概有很多话,只说了一点。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舒莞屏望着烛光照不透的地方,说:“老院公望着远处叹气,捶打自己那条假腿。我想他如果不是因为它的牵累,也许最终要与万玉大公见上一面的。”“你肯定他会来?”“会的。”“公子,我还想请教,院公如果真的来到这里,是短暂停留,还是不再离去?”舒莞屏摇头:“他不会留下的。舒府离不开他。”冷霖渡摸着下巴:“嗯。公子,自舒大人和夫人过世,舒府已不再是原来的舒府了。”

屋内太静了,角落里好像有一只小鼠跑过。舒莞屏沉默不语。他心里正权衡一件大事:老院公能否舍下终生为之服务的、血肉相连的舒府?这会儿他似乎又嗅到了浓浓的硫磺气味,看到湿漉漉的卧榻,一个浑身赤裸的毛疵疵的胖子。这人正呼呼喘息,叫着“屏儿”,他是老院公的死敌,也是自己的死敌。“不过,我想吴院公一定会返回舒府的。”他声音很小,像自语一般。

“为什么?”

“因为老院公有更大的事情,他还没有做完。”

“什么事情?”

“寻找父母大人受害的凿实证据。”

冷霖渡站起,有些单薄的背部弓起。他踱到阴影里许久,传来一声轻叹:“是的,只有当事人知道,最后耽搁的大事是什么。”

仅隔一天,冷大人就回访了舒莞屏。这个冷清的小院,黄昏来得也早。在灰蒙蒙的日落时分,冷大人独自来了。他进门时手拎一个圆形食盒,外面裹了厚厚的棉层,所以里面的食物是热烫的。“我们一起用餐吧,这相当于我的早餐。”他取出绿色竹叶裹起的饭团,扇贝汤盅,嫩笋小春卷,板栗糕,鱼丸,灼烫的老酒。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足够两人食用。他问舒莞屏的日常饮食,从舒府到同文馆,再到界河以西的日子。他对西洋餐饮自不陌生,说自己每月总要开一两次洋荤。“我赞赏西洋早餐,简明扼要,也便利许多。几十年来,咖啡和红茶是少不了的。”他说着抬起头,“河西的口味粗蛮了些,公子受委屈了。”

舒莞屏觉得自己与对面的冷大人颇有同好,但对方似乎更为挑剔。因为半岛东部地区为北方最早的基督教登陆地,风习与内地有异,如烟台顺德饭店那样的地方即不罕见。眼前的冷霖渡熏染洋习之深,令他意外。此人在洋行有几年时间,可毕竟国学为柢,还曾是清廷的幕宾。他发现此刻对方待自己宛若同侪,并无倨傲,举止谈吐却非随意,一派谨严慎重,口吻颇为诚挚。这让他感动。“国师太忙了,无一日闲适,通宵达旦操劳,还抽出宝贵时间见我。”

“公子言重了。在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见识才俊更大的事了。你千里迢迢来到蛮荒僻野,无半点怨声,可见胸襟气度。河西者何?不过是万难不辞、韧忍砥砺,不畏鞑虏不惧顽匪,舍生忘死而已!呜呼,所言太过沉重,就此打住吧,公子!”冷霖渡收束稍稍激扬的声音,微微摇头,独自饮尽剩下的半杯。

舒莞屏看着这张瞬间变得惨白、渗出微微汗粒的面庞,双唇不觉张开。他吐出一句在心中翻腾无数次的恳求:“冷大人,明天,不,最好是今夜,就让我拜见万玉大公吧!因为再也不能拖延了,这不光是为了追赶船期,还有,我实在按捺不住,国师!”

一阵沉默。冷霖渡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肩上。这样一会儿,国师开口了,那语气像进入一场遥远的回忆,正在慢慢折返:“自然是的。我像你一样。万玉大公统率三军,她真的太忙了。我也有一些时日没见了。她的辛劳难以想象。亲爱的公子,我们只有怜惜和爱护大公了,只有耐心等待了。我知道你急切的心情,你的学业和前程,季考年考接踵而至。可我还要送公子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我这样劝你,也同样告诫自己。唔,你的午夜正是我的早晨,是的,我的早晨没有霞光,那会儿我常扳着窗棂,端一杯咖啡看满天星斗,想自己的一生,所有的幸与不幸、我的命运、我与一个圣女的遭遇。是的,你昨日提到了‘圣女贞德’,她和万玉确有渊源。不过这个话题太远了,我们还有时间说它。啊,恕我多言,公子见笑。”

餐后两人在院内踱步。星星出来,风很小,夜气微凉。舒莞屏看一眼国师单薄的身躯,将一些热辣辣的探问隐入心中。这个时刻不想追问,诸多请教留待以后。国师的手在那棵月季旁停留了一瞬,大概想到了它的尖刺。他转脸看舒莞屏:“为了起居方便,能有更多交谈的机缘,公子可否住到我的隔壁?那里有内廊连通,会好得多。”舒莞屏没有一点准备,简直有些大喜过望,脱口而出:“那太好了!那会打扰国师的啊!”

“喏,你知道我在沙堡岛多年,很想吸一口新风。公子就好比那风了。”他的手从月季旁收回。一轮弯月升起,星星密挤。舒莞屏感受了一种倚重和信任,声音变得热切而低沉,如颤颤悄语:“一切听从国师。”

第二天即有人帮助移居。两个男子推来一辆木轮车,把裹了层层草纸的坛子、一大沓粗布套起的东西搬上去,再把几个木盒提上。所有多余之物都由那个副统领赠予,是多出的一份家当。他自己怀抱那个柳条箱包。新居其实就在国师府东邻,同样是一幢草顶屋,由一道长廊连起,看上去只是那片草顶屋的侧翼。在上午九时的明媚阳光下,舒莞屏将整片建筑好好端详了一番。

这就是远近传扬的“大城池”,它的核心地带,即神秘的机枢之地,国师府。这是三五幢前后错落建起的大草屋,墙壁是褐灰相间的草泥垒成。大屋顶看上去如肥胖的蘑菇,覆了厚厚的海草。这样的屋顶可长达百年不朽,河泥垒起的墙壁则可屹立几百年。这样的草屋不仅坚实,而且冬暖夏凉。无论近看或远观,它们都像一群野外放逐的活物,似乎在一阵突然吹起的大风中即可移动,奔向原野。

进得屋内才知道它的气派。这里毕竟不是渔居民宅,比那些房屋宽大许多,内里设计也用了一番心思,恍若进入一座安稳如山、威严沉默的宫殿。它的最大开间南北约九丈、东西三十丈,中间由梧桐木格推拉纸壁隔开,很是雅致。最里面的榻室有火炕、地铺两种,地面有蒲草编成的垫子遮盖青砖,走上去悄无声息。廊道相当宽敞,壁上是野麦草做成的饰帘。室内窗户大小不等,北面一面略高,形如南瓜;向南一面是开敞的大窗,一律配置了雨搭,大白天合上雨搭,屋里就变得午夜一样了。

舒莞屏看过内间,发现了一具精致的棋盘,旁边是两个木雕棋盒;另一边有一张琴桌,上面横了一把古琴。他不会弹琴,初通棋子。拐过一个小间边门,进入长条形的大间,看到墙上的一张宋画。他放轻脚步。屋里静到极处。找到了浴室:一个椭圆形柳木澡盆、一沓布巾、几条擦身的丝瓜瓤。他从两张卧榻中选了火炕。隔壁是洗漱的地方:像轮船客舱中的一样小。

在屋内走动时,回想前一夜看到的冷大人的陈设。好像同样宽敞和沉静,都有长廊连接。不过那个夜晚只在螺钿屏风外面坐了一会儿,未到其他房间,只能想象未知的幽深。他发现这座大屋外面的长廊尽头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是反锁的。从这儿看,这道小门可以通向几幢大屋,那属于冷大人的空间。除了长廊连通,他在琴房中也看到了一道棕色小门,它隔开了外面,那同样是一个未知之地。

入夜,有人送来食盒,从廊中进入。他想到了操劳的国师,对方这时也该享用一餐了。这个时刻正是冷大人忙碌的“白昼”,一盏盏烛光亮起来,瘦削的男仆在不远处蹑足而行,偶尔端去一杯茶、一杯咖啡。

舒莞屏未能入眠。他从廊中走出,看一天繁星,深吸一口湿润的夜气。不远处是透着烛光的窗子:一个,两个,许多个。主人在那些窗子后面,短暂或长时间地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