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三)
一
护送舒莞屏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三十多岁,长了一把红胡子,眉毛很长,闪着蓝色,活脱脱就是一个妖怪。店家对他说:“你知道怎么办,按规矩来。”红胡子吐一口,说:“放心吧,老东家。”船开了。宽宽的河面足有三十丈,浊浪滚滚,涌来的水波好像不是朝向大海,而是相反。一些大个头鸥鸟上下翻飞,跟船往前。“如果有座桥就好了。”舒莞屏抵紧船舷,抵抗摇晃。红胡子说:“不是没有桥,有一座,在上游十多里。靠海越近浪头越大。我操界河。”他看一眼舒莞屏腋下的柳条箱包,乜斜着往船上拉屎的鸥鸟:“我用火铳崩了你。”
好不容易上岸了,不长的一段水路差点让舒莞屏呕吐。他脸色白得像纸,步子踉跄,紧抱箱包。红胡子说:“你得跟上我,要想撒丫子,我就一刀咔嚓了你。”说着拍拍腰上的弯刀。舒莞屏看着不远处的村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老万玉?她家还有多远?”“她家大了去了!过了河全是她家!”“我须早些见她,要赶船期呢。”红胡子笑了:“那也得洗涮干净,要见老万玉,不把脏疵呼啦的泡个干净,门都没有。”“你这一说我倒糊涂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唉,我想那个大热水池子啊,操他娘的,我足足半年没吃那里的肥菇炖沙鸡了。”
村子到了。街巷干净,行人笑吟吟的,说又来俺们营盘了?红胡子说:“狗日的嘴甜。”有卖瓜果的摊贩,他抓起几个咬一口,又递给舒莞屏。摊贩拣出大个的果瓜塞来:“客官尽吃。”红胡子吃了一些,从腰里掏出几张脏腻的纸片:“给你一些碎银,不用找了!”摊贩作揖。舒莞屏问红胡子:“你没给银子啊!”“呔,这是河西的银票,比白花花的银子还顶用哩!”舒莞屏讨来一张,见上面有数码面值,有套红印章,是一个女人的侧影轮廓。他指着不甚清晰的红印:“这是谁啊?”“万玉大公!”“啊,印在了银票上!”他吸了一口气,再看。
穿过不大的村子,眼前出现一座座海草大屋。它们像巨型蘑菇突兀地长出,让舒莞屏眼前一亮。大蘑菇间距不等,有的是独栋,有的被密闭的长廊连起。大约几十座海草屋,围在高栏内。大门有岗亭,摆了拒马,站了挎刀的兵士,一色黑衣。舒莞屏吐出一句:“啊,老万玉家。”红胡子白他一眼:“我操。”
他们在大门口的岗亭前没有耽搁多久。兵丁要搜身,红胡子掏出什么晃了晃。大海草屋形状不一,圆的,六棱的,长方的,更多的是四四方方中规中矩的大宅模样,显出威势。这些海草屋盖得十分讲究,环境整洁,种了不少花草,最多的是美人蕉。他在河东客店也看到了这种花,原来这一带的人偏爱这种植物。转过几个海草屋,进入不甚明朗的长廊。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得清,这廊也是海草搭顶,墙壁是蒲叶做成的帘子。有几个小窗,遮了蜡染布幔。拐来拐去进入一间小屋,一个扎了双髻的女童站起,盯着红胡子:“通牌。”红胡子递上木牌。女童击掌,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细长的男子,走路像麻秆一样摇晃,做个手势让他们跟上。
舒莞屏和红胡子分住两间客房。红胡子说:“你还是我的人,待会儿交出去才算完差,我明天就回河东了。这是个好地方,泡澡儿吃大烤鱼喝米酒,让人眼馋。你小子有大福分,果真见了‘大公’,可得替我磕个响头!”舒莞屏不语,心里只想快些见到老万玉,速速返回不误船期。
半下午时分,女童进来说:“时辰到了。”她领两人在檐下行走,拐来拐去进入地下。有人拦在入口,让他们脱衣换鞋。舒莞屏拒绝:“这算什么!”红胡子说:“嗤,好生傻笨!”说着上来揪扯。舒莞屏只好脱掉外衣。只有一件内衣了,后面有小猫似的脚步声,是女童,盯着他:“脱。”“断不可以!”话刚出口,红胡子一把扯下了他的内衣。舒莞屏大叫:“好生无礼!”女童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件内衣,扔到一旁。红胡子晃着赤裸的身子,奓着胡子训斥:“过了界河,就得按规矩办事!小嫩葱一点辣味儿没有,还以为是朝天椒哩!”
硫磺味儿扑鼻而来。这气味太熟悉了。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宫。随着往前,气味愈加浓烈。灯火昏暗,四壁上悬了几个蜡台。黑幽幽的水池,有人正在池角浸泡,打瞌睡的样子,两手抱膝,头伏在膝间。红胡子推推拥拥让舒莞屏往池角走,说:“见见老山姆!”水有些热,只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他们走到池角,舒莞屏差点跳开:是个女人,头发又长又浓披散着。红胡子说:“老山姆,俺送来了一棵小嫩葱。”
女人胖胖的身躯抖动着,往水里沉去,头发在水面漾开。水中头颅慢慢抬起,上半身挺起:四十多岁,双乳像两颗头颅搁在膝上;一张四方大脸,腮紫唇黑,两眼像板栗;使劲瘪着嘴,嘴角两边的纹路变得很深。她坐在水中,膝头分开,腰上的一片白布扬起来。舒莞屏“喔喔”两声,扭头躲闪。她眯眯眼:“不懂规矩的物件。给我拴挞了来!”红胡子将舒莞屏揪到跟前:“给老山姆施礼,这是大草营总管。”
舒莞屏脖子昂着:“我要面见‘万玉大公’。”老山姆低低头,不停地放屁。“哎呀,这里遇到了最臭最腌臜的人!”他心里喊叫,弹起双臂,红胡子被推到了几尺之外。“唔哟,好身手,老娘甚喜!”女人叫着拍手:“来人把他拿住。”话刚落,池边出现了两个光膀子的男人。舒莞屏不再躲闪,端坐水中。“这就好了。好生洗洗,身上干净才能吃酒。”她说着一摆手,两个男人离开了。
“老山姆,总管大人,我赶来河西,只为面见‘万玉大公’。您早些送我去吧,我最多待上两天。如果误了船期,那就得再等十天。”他说得缓慢而又恳切。红胡子拍拍他湿漉漉的头顶:“呆子,不洗干净,带着臊气能见‘大公’?”老山姆的手伸到舒莞屏颌下,让他仰脸,“哦哟,这般俊俏的小生!白生生就像秋天的小刀鱼。天佑‘大公’,咱这里一天到晚张网捕鱼,支罗扣鸟,吱扭扭扑棱棱没完没了!这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啊!咱靠的是威声,是大公的英名!”红胡子击掌:“老山姆说的铁对!您好生收下吧,我明儿就回河东!我们主家说了,他身上带了一件宝物,这好比瞎子摸营,全靠那根竹竿哩!”
老山姆不再说什么,哼哼着躺上池台,让红胡子给她推背。“还是你的牛胳膊有劲儿,给老娘往死里推,推,哎呀好生解痒!”红胡子弓腰搓她厚厚的背肉,一双手从上往下捋将起来。老山姆舒服得哼叫,对池中的舒莞屏说:“让他捋几下吧,保你去些火气。”舒莞屏没有吱声。
老山姆从池台上摇摇晃晃站起,伸手往水中一捞,借着浮力把舒莞屏拉到台上。红胡子过来帮忙,她摆手挡过,“嗯嗯”几声,粗臂一抖即把人按在台上。“给我拿个大泥碗来!”她指挥着,一只脚踏在舒莞屏背上,蹲下,从头到脚细细看过,捋几下,拍打说:“上好后生。”她让红胡子不停地舀水浇泼,又将人翻转过来。舒莞屏闭上眼睛。老山姆将他的发辫拆开,冲洗,又扎成一束,喊着:“泼水。”这样忙了一会儿,她坐下喘息:“老娘好久没亲手洗涮一个后生了。哎呀,真是一件累活儿。得了,换上袍子赴宴去!”
池边铺了蒲席,三个女童给他们擦了身体,取来香脂挨个抹了一遍。三个人披上细软布袍,扎了带穗的腰带,穿上木屐。灯映在廊壁上,到处暖煦煦的。长廊尽头是宽大的厅堂,里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菜肴。“咱大草营今儿招待的是一位贵客。从今夜起就归我管了,我会把你一步一步领到大公跟前。”老山姆让红胡子坐对面,让舒莞屏挨近,“多么软的小手儿。贵公子才能长出这般小手。添米酒,上大菜,烤鸭子肥鱼肚,海蜇芥末汤。今夜咱不醉不休,明儿睡到日上三竿。”
舒莞屏发现桌上的凉盘已十分丰盛,主人一摆手,两个女童又端来大鱼。一条乱跳乱蹦的黑斑鱼足有三尺,刺鳍奓起,双眼凶恶,瞪着所有人。手戴皮套的壮士一拳捣在鱼头上,挥动刀子,瞬间剥下一张完整的鱼皮。一块块鱼肉在拧动的大鱼身上割下。热腾腾的米酒端来,大陶罐在几个人手中传递,注满杯子,咚咚饮下。红胡子连饮三杯,两眼变红,厉声指斥舒莞屏,令他喝尽。舒莞屏无动于衷。老山姆大笑。红胡子恼怒,站起来给舒莞屏灌酒。他的粗臂伸来,一双大手刚挨近下巴,舒莞屏肩膀抖了一下,拐肘击中了他的肋骨。“日他妈小嫩葱儿!”他两手捂着肋部踉跄,老山姆大笑。
二
舒莞屏在大草营住下,活动范围仅限客房和拐尺形长廊。一日三餐有人提木盒送来,送餐人穿灰色长衫,戴四方小帽。“我要见老山姆。”他迎着对方喊叫,没一声回应。端详客房四周,仰望天井。那是唯一的逃逸之路,可惜墙太高。红胡子已返河东,这里只有他自己。大草营好像没有人声,也没有风。午夜打开樟木盒,取出圆筒,展开画幅。白马扬蹄长嘶,女子回眸,让人心颤。他发出呻吟:“万玉大公啊,我这会儿,今夜,就在你的大草营里了,相隔咫尺,却被囚禁。那个吴院公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是他的主人,一直把他看成父亲一样。老院公,你如果听到了我的祷告,就把我引到万玉那里吧。”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误了船期就乘下一班,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那个女子。从离开顺德饭店向西,一步步接近界河,奇事就没有停息过。终于踏上她的地界了,一切更加莫测。他相信老山姆就是万玉大公的总管,其职分相当于舒府的吴院公。“万玉啊,无论你多么智慧和勇武,我敢说,你的大总管一定找错了人!这个女巫一样的胖子会误大事!”他沮丧至极。从窗户上看星星,已是凌晨时分。突然有人叩门。“谁?”“官人开门。”女童的声音。
门打开,女童退后。不甚清晰的烛光下站了一个粗粗的身影,那张四方大脸和板栗一样的双眼很快让他认出来人。老山姆又粗又乱的头发勒了一道皮条,额上有三个紫色凸起的火罐印痕。“总管大人!”他施礼。“官人久等了。我这人有长睡不醒的毛病,昏睡三天三夜都是常事。醒来一拍脑瓜想起大事,立马来也!”说着径直走入屋内,鼻子蓬蓬吸着,说:“有鞑子气!身上干净了,鞑子气一丝没有,才能去见‘大公’哩!明白啵?”“敢问什么是‘鞑子气’?”“嗯,跟清廷混久了,个个都有这种臊气。我这人鼻子好,一嗅便知,‘大公’才派我来做这个差事。”
老山姆今夜穿了皮甲戎衣,肩膀下边钉了鱼鳞似的晶片,还扎了一条宽皮带,足蹬长筒皮靴,腰悬一把短刀。她见他上下打量,就坐下,把穿了皮靴的脚蹬向床边:“告诉你吧,我是界河西岸的副总兵,有这个衔儿。今夜行的是公事,才穿这身衣装。”舒莞屏觉得这副打扮古怪可笑,只问:“总兵阁下,我不是清廷的人,怎么会有鞑子气?”“嘻嘻,我是不会错的,我身上有两个地方从不出错,一是鼻子,一是下身。我睡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一上手就知道是不是好物。你跟我实话说来,前些天跟定那三个人,就是和黄毛洋人一块儿的,会是什么?”“清廷探子。”“招了就好。”“不是我招,是河东店家说的。我若真是探子,早就死在了客栈。”
老山姆拍着脑瓜,取出一个鼻烟壶吸一下,喷嚏连连,涕水横流。“我他妈的吃上烟土就好了,可惜不能沾,这是‘大公’铁规。我若是手握重兵的六大将军,就能躺在蒲床上吸几口了。日他妈的,哦哟,透露军机大事当斩!我接上问你,鞑子气到底怎么染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一报来。”她张大蛤蟆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公事公办甚是烦人,换了别人,先是采了元阳,然后一顿臭揍拴上老虎凳,保你屎尿全出来了。不瞒小生,咱前些天刚把两个探子送进铡刀铺,咔嚓一响铡成几截,扔进水里喂鱼算完。说吧,不把底来端,难过这一关。本总管知悉一些来历,才让你泡池子吃大餐。为甚?只为了让你见到‘大公’!说吧,我的大耳朵支棱着哩!”
舒莞屏为了让气息流通,把窗子打开。老山姆说:“不可,咱说的是机密大事。”她把窗子关严。“我是舒府公子,广州同文馆生员七年,再有一年结业。”他不想说下去。老山姆拍腿:“得,同文馆与清廷正是一伙。何时做了探子?”舒莞屏跳起来:
“我不是探子!我受院公之托,来见万玉!”
老山姆鼻子歪着,摊着手:“你的意思是,不用本总兵送铡刀铺了?那就从头说来,不用慌急。看小脸儿粉嘟嘟,一条大滋油辫儿。说吧,赶在天明把案子结了,我从来不愿拖堂。”舒莞屏看着窗外夜色,发出一声叹息。他取来箱包,打开樟木盒,将圆筒放在床上。老山姆想去抚弄,舒莞屏挡过,将画幅一点点展开。老山姆一脸惊惧,双手合十:“啊呀大公,果真是宝像在此。快受大草营总管兼界河副总兵老山姆一拜吧!”她退开一步,深鞠一躬,眯上眼睛。
老山姆不再哈欠连天,神情亢奋,长筒皮靴嗵嗵跺地:“我保你前程远大,从今儿个起黄金铺路!大公封你个爵位也说不定。先好生歇下,半晌再用早膳,海参鱼肚羹,外加小豇豆龙眼肉糜粥,半个小荞麦花卷儿。天一亮再泡大水池子,开一场大宴,我让仨俩童儿为你唱一曲渔鼓辞儿。第三天领你去看营兵上操,见识一番勾连枪比武、洋枪打鹌鹑。等你喝好玩好,打足精神,咱就送你拜见万玉大公。”
他听过这一通啰唆,再次恳求:“谢天谢地,让我天明就拜见大公吧。我实在等不及,真的没有时间了,再有五六天就该开船。”老山姆龇着黑紫牙龈:“老天爷,要见大公的人,还记挂一条破船?你真是小肚腆着白长了一副好眉眼,可怜见的!”“让我早日拜见万玉大公吧!快领我去吧!”他发出了哀求。老山姆拍腿:“她住老营帅府,那是沙堡岛大城池!你刚入地界,离那里还远着哩!”
舒莞屏听得清晰,顿生悔疚。这次远行实在莽撞,险遭河东客栈杀身之祸,又在河西苦苦羁留。他暗自盘算:既然前路遥遥,那就不如再做打算,待同文馆年考之后,一切自可从容。“老山姆总管,在下万不可误了船期。这就返回河东了。”
老山姆脸色阴沉,右手摸着悬挂的短刀,两只大眼睁睁闭闭,长叹一声:“嗯哼,只要进了大草营,就不再是自由身了。我不拦你,你跑出大营试试,不怕中箭、中刀、中镖、中火铳,那就好。”舒莞屏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没有。一阵沮丧,还有痛惜。他望着透亮的窗子,仿佛看到了天水一色中,那冒着浓烟的客轮烟囱。
三
老山姆让舒莞屏乘坐一辆舒适的驴轿。这种车子有宽大的轿厢,内设软座和卧榻。共有四头健壮的驴子,前后各二,行路平稳。启程前他被告知:从大草营到下个大营,要经过三大村镇和一座渔场;每一程都有人按照上面传下的牒令送客,顺风顺水,半天工夫就能把人送进沙堡岛。
驴轿平稳舒适,却不如骡车快捷。舒莞屏认为骑马是最好的,自己从小被吴院公放在马背上,已习惯奔驰。驴轿有两个车夫,前后各一。轿厢中有神情肃穆的护兵陪伴,他们似乎永无倦怠。一辆驴轿可几天几夜不停不歇,只半途换下牲口。好在车子午前驶入那个大镇,再经一个渔场就到过夜的地方。舒莞屏打开布幔看外面,这里有酒肆客栈,店铺林立;看到了银号,这只有青州大城才有啊。他忍不住问护兵:这是河西最大的街市吧?回答令人吃惊:这可不是最大的,和这差不多的至少有七八个。
继续往前。空中有了鸥鸟,原来离海不远,很快要进入那个渔场了。原以为这里是捕鱼的海边,走近了才知道是制鱼卖鱼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海草棚子,里面是刚刚运来的大鱼,一溜木台前站了手挥大刀的人,他们给大鱼剖洗,撒盐,然后装到木槽中。这是不曾见到的大鱼:花斑的通身黢黑的、蓝的紫的花白的,有的像碾盘那么大,放上砧板一个蹿跳,尾巴将人扫个趔趄;火红的章鱼放上台子,绞拧不停,就像一朵怒放的巨大的鸡冠花。到处腥味刺鼻,耳朵被吱吱咂咂的各种鱼的尖叫塞满。它们叫着,射出的水箭啪啪击打车幔。舒莞屏大睁双眼:“天哪,我第一次听到鱼会喊叫!”
整整多半天辗转于近海,傍晚入住客栈。第二天改走水路,随行护卫每到一站即交换牒令。三条篷船驶向水道,中间一条稍大,坐了舒莞屏、随员和轮换的桨手。篷下有软椅和茶几,摆了杯盏和果子糕点。前后各有一条更小的船,挤坐五六个兵丁,他们双目圆睁瞄着四周,刀箭在腰,斜挎长杆火铳。桨手强悍,船行轻快,惊飞群群水鸟。随着驶入水道深处,蒲苇和水柳多起来,不见天日。水道连着大片沼泽,穿过沼泽又是大大小小的沙丘。水鸟叫声和陌生的兽鸣交织回荡,阴森吓人。舒莞屏听到一种粗糙的闷叫从林野发出:“嘞嘞咿咿,哦哦吃啊吃啊!”背后传来回应,那是尖尖的女人般的咯咯笑声:“咳儿咳儿,哈哈肉儿肉儿!”他缩起身子。护卫是个斜眼青腮男子,三十左右,手不离酒葫芦,不时饮一口,嘴角带着嘲笑。舒莞屏害怕浪涌打向舱板,一路搂紧柳条箱包。前边水道愈深,浪涌更大,黑白间杂的浪头在船边甩起:一条青背大鱼气昂昂从旁游过,睁圆的眼睛瞥了几下船上的人。
舒莞屏确信接近沙堡岛,问了问,男子说:“哧,还远着哩。听到海猪呼哧呼哧叫,那才算到了岛子跟前。”“为什么那样叫呢?”“为什么?啊哈,它们在干那事儿,用这法儿消食。想想看,海猪吞了一肚子鱼,胀得慌,公海猪一把拿住母海猪,从天黑叫到天亮。岛上人吵得睡不着。”他听懂了。男子往水道吐了一口:“我操死他娘了!”
船行一个时辰。男子吆喝:“歇歇,找个湾子解解乏。”小船慢下来。一会儿看到飘在高处的幌子,苇丛中闪出棕色屋顶。船停在一个木头平台下。女店家伸出两手招呼,认出了船上的护卫。热腾腾的陶钵端来,酒也取来。男子吃相凶猛,只一会儿就吃掉了半钵汤肉。舒莞屏走向一间祭堂,看到供奉的四张画像:一个女人、一尊菩萨、一只刺猬、一只狐狸。他问女店家:“这是怎么回事?”“这也不知?万玉啊!”“啊,是她?”舒莞屏细看女人坐像,发现与“策马图”完全不同,长脸变成了方脸,下巴过于丰实,满目慈悲。“那刺猬和狐狸呢?”“都是仙家啊!这里供奉四路神仙!”“万玉也是神仙?”“这还用问?”
一路沉默。舒莞屏一直在想那张女人像。这是几天来最让他震惊的事:那个像磁石一样吸引自己的女子,而今,在这个愈走愈近的世界里,竟是这副模样。他实在忍不住,问身边男子:“女店家供奉的万玉像,真的是她?”男子肩膀一缩:“说不来。咱又没见大公。”
四周水生植物更加茂密高大,船长时间穿行在阴森处。野物在远近呼号,分不清是水鸟还是四蹄兽。那种粗糙而突兀的嚎叫实在骇人。岸边有飞速跑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绿丛中不顾一切地逃窜。男子歪头瞥瞥一脸惊悸的舒莞屏,拍拍腰间的短刀说:“那哭嚎的家伙是个绿面妖,个头不大嘴巴不小,见人吃人见鸟吃鸟,能一掌拍死海猪。有人用西洋火铳迎面开火,它伸出巴掌一划拉,打到肚子上的铁弹像米粒一样掉了。对付它还得用刀,眯着眼扎上去,别睁眼,睁眼会怕;只管没头没脑往里扎,热乎乎的东西喷出来也别管,那是绿色血水。脏血放完了,绿面妖也就啪嗒一声倒下了。”
终于看到了百丈之外的高耸陆地:像凝固的大海浪涌,又像在奔跑中突然停息的山岗,背上长了密集的蒲苇和水柳,间杂一些山地和平原都能看到的橡树和槐树。不时有船只在那里进出,驾船人穿了紧身黑衣。大概这就是沙堡岛了,舒莞屏一阵兴奋。可是船并没有向那里驶去,而是绕开。他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男子,男子说:“天还早哩,冒冒失失投营,会被活剥了吃。”“这也太吓人了吧!”男子做个鬼脸:“实话实说,这些水道我从不敢乱闯,做公差守本分,只去熟悉的店家和水驿过夜。”舒莞屏想从他的神色上看出一丝夸张,没有,完全是一副老实模样。
四
天黑时分,三只船驶进了更宽的水道。在渐渐收窄的闸口处,竖着一排尖尖的木桩,挡住前路。有两条大船分停两旁,栈道细长通向岸边,那儿有一幢不大的草顶屋。有人用钩子拽住前面一只小船,尖木桩吱吱呀呀沉入水中,小船通过。剩下的两条船被一一盘查,反复验看文书牒令,然后放行。
舒莞屏问:“我们进了大营?”男人手扶腰刀,咧大嘴巴又紧紧收束:“过了这道关就不能乱说了!你我都得小心!”水道拐了个大弯,前方只有蒲草和树木,奇怪的是这里突然静谧,像是万物休眠。偶尔有什么跳水声,显得突兀。“啊,这就是那片最大的沙堡岛了,大城池肯定建在这里!”舒莞屏眼圈红了。他心中默念一个名字,扳着手指算起来,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天哪,已经过去了八天,剩下的时间寥寥无几,误掉船期是八成的事。“我怎么办哪?哪怕只耽搁两天,返程顺利,也不一定登得上那条客轮了。”他觉得这一程真是冒失到了极点。可事已至此,实在不能打住,不能功亏一篑。脑海里再次闪过老院公的眼睛,手贴紧胸口那儿:一封信札还在。“是的,忍住吧,快到了最后时刻。”他心里说。
篷船又走了一个时辰,仍未停息。两边出现大小建筑,有草顶和瓦顶两种。这很像一个村落,又像散在草野中的营地。船终于停泊。清一色的大草顶屋,比刚刚路过那些屋子气派,比前些天住过的大草营还大。草屋相连,兵丁游动。他知道本次水路抵达了终点。果然,船上的人都登岸了,那个一直坐在身侧的男子却把他按住,让其坐在原位,自己上岸。这样过去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身边跟了两个侍从。胖子拱手:“公子!一路劳辛!”舒莞屏起身还礼。“在下为副统领跟包,叫我‘辛辛阿二’就好。公子请。”
登岸后,随船来的几个人从角落走出。一路不离左右的护卫说:“公子,公干已完,你到了老营,咱们两清了,后会有期!”舒莞屏谢过男子和几个桨手,目送他们离去。辛辛阿二走在前边,不时回头一笑。舒莞屏想着接下来的会面,不由得心跳加快。他想告诉这个人:再也不要拖延,我只想快些见到万玉大公。
先要安顿下来。住处比大草营还要宽敞,只是没有那么长的廊子,也没有女童和男侍。他追上刚走出几丈远的辛辛阿二:“啊,先生,我想请您即刻通报,我须马上见到大公。”胖子眉头一皱:“公子,我们大公还在西边。您先安心歇息,副统领会用四轮驴轿送您!”“我已经等不及了!”胖子拍打衣襟:“公子,哪有这般容易啊!须多些耐心才好啊!”
半天时间白白流逝。舒莞屏草草用餐,从餐室出来,走在疏落的草屋中间。这里十分闲散,没有兵士阻拦。穿过几幢屋子,来到荒芜草地。又见水鸟,有什么动物惊慌离去,灌木枝条剧烈摇晃。沿小路往前,看到一个水塘。有人踞在水边,是个女人,五十多岁,手提活蹦乱跳的大鱼。“啊呀!”她叫着,抡起大鱼,“嘭”一声摔在地上。
他想走开,她叉腿拦住:“官人好生性急,家来!”舒莞屏这才发现塘边有一幢泥屋。“家来!大营里都知道我这算命的老婆子。我不要钱。”她啰啰唆唆。
老婆婆把鱼扔到一个木盆里,倒了一碗茶汤,端详舒莞屏。“可怜见的富贵公子。好大的官运!啊哟妈呀,入了桃花林,又进野猪群。天哪,公子有难!好比烙铁去皮油锅抽筋,只无解法。”
舒莞屏吓得脸色煞白,汗粒从额头滚落,问:“我会见到一个人吗?”老婆婆手指乱动,仰脸眯眼,猛地睁开眼睛,眼白大得吓人:“啊呀呀!”“敢问婆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人?”老婆婆咬住嘴唇,抖动双肩,不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