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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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二)

又是一个初秋。离第一次历险已经三载,舒莞屏年届二十。三年来他身在南国,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吴院公。上次回返,他在老人身边待了七天。离开前他要亲手寻觅一根上好的梧桐,与西营圃人一起出入乡闾,终遇理想之物:一截陈年梧桐已放置多年,颜色苍苍,叩击时发出“铮铮”之声。吴院公将其放到木工房的长案上细细雕琢,刀削,石磨,再用瓷片刮过,做成一条轻韧光滑的假肢。

亨利讲授世界史,说到西欧奇异女子:圣女贞德。法兰西牧羊女率骁勇之师,所向披靡。“马上英雄,三军统帅,”亨利眨动蓝眼睛:“知道吗?贵国其实也有。”舒莞屏的目光凝在对方脸上。“信否?”“这怎么可能?”亨利耸肩摊手:“然而事实真的如此,这个人嘛,I guess she is about 30 years old.(我猜她大概30岁。)当年只有十三岁。她叫万玉,民间俗称‘老万玉’。”“啊!你在说她!”舒莞屏喊起来。“你听过?”“不不,没有。”舒莞屏忍住,让自己平静下来。“女子骑一匹白马,率领义军,如今是割据一方的‘大公’了。”亨利有些兴奋。

就因为那次历险,出于好奇,舒莞屏多次探究过这位“万玉”。她原为胶莱河东半岛巨富养女,因姿色过人,青州将军内侄垂涎日久。养父贪婪权势,将刚满十三岁的万玉送至军营。男子为浑蛮都尉,花烛之夜竟然遭遇刚烈少女:手刃新郎,夺骑而去。这就是整个传奇的开端。舒莞屏从亨利这里第一次听到了惊人的类比,就此记住了另一位“圣女”的名字。

舒莞屏正准备即将到来的同文馆季考,突然接到一纸电文。电报来自舒府,不,准确点说是西营。这是一条辗转而至的急讯,它发自离西营最近的莱州沙河电报局,传来吴院公病危的消息。他双手颤抖,盯住片纸大口呼吸。“院公,等屏儿啊!”口中喃喃,在屋中来复走动。因为紧张,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匆匆找提调告假,别过亨利,收拾行囊。那个柳条箱包很快塞满。一切必要打理的物事在脑海过了一遍,急急出门,心中念叨:“上苍保佑,让我赶上最近的船期,让我快快抵达!”

初秋的南国一团闷热。舒莞屏被幸运之神照拂,几日里衣衫透湿,结果也算顺遂。洋人提调抖动着棕红色的胡须,听过他的叙说,同意并强调早归:不可耽误季考,尤其是年考。他当然明白这对同文馆生员意味着什么,因为剩下的是八年学制最后几门课程,化学和万国公法,还有译书。他频频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吴院公。他好像看到老人手抚假肢,正探头遥望南方。

踏上颤颤的舷梯。昂昂汽笛响起,他在最后的回望中看到了亨利。

与三年前不同,这一次未能进入客舱套间,只好挤在多人的三等舱里。第一天的航程几乎没到舱外去,大部分时间躺在上铺,偶尔翻书。船很稳,感受不到船体的移动。除了箱包依旧,衣着简朴许多:棉质短衣,黑帮白底牛鼻鞋,细布袜靿遮入裤脚。唯有那条油亮粗长的发辫有些异样,同舱人不免多看几眼。他双手枕在后颈,看舱铺顶部淡淡的水渍印迹:像一头海象,巨大的肚腹和牙齿。又记起舒府的夜晚,六角宫卧榻上的伯父,呋呋的喘息声。下铺有两人交谈,像说一种密语,内容晦涩,后来听出是关于烟土的价格,还有从洋行倒卖火器的事。“连发枪,德国,嗯嗯。走货不难。”他翻身向内,不再留意下铺的谈话。可是后来他们说到“匪患日炽”,特别提到了胶莱河以东的半岛。“老万玉”三个字让他心上一动,好像被一支伸来的长柄锤敲了一下。

真的没有听错。两人当中的一个故作夸张,竟然说到一段亲历:“我真不敢相信落到了她的地盘。那个黑夜,我给五花大绑押到火塘前。海边风大,冷飕飕牙齿磕打。屋里点了海猪油灯,我能看清坐在鱼皮靠椅上的女人。嗬唉,五十多岁,水牛一样壮,头扎皮条,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门牙又大又硬,咬住一杆三尺长的烟杆,烟斗有拳头大。正审一个小生呢,顾不上搭理我。只听她问,‘你是童男子不是?如实禀来!’那小子哆嗦着尿了裤子,连说‘俺不是哩’。老万玉火起,伸出大烟斗,啪砰一声敲在小子头上。小子应声倒地。你道怎地?原来老万玉日日吞食发性海物,身上火烧火燎,必得采童男元阳,这时爆出狠劲!”“老天,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是老哥亲眼所见,不然谁能想到?妈耶!”“那倒不假。接上临到我了,她见我这把年纪,自然不打那番主意,只翻着眼问起来路。我说大元帅在下有礼了,我是送烟土的南商。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小命。老万玉没有杀我,不过赏我一条艇鲃鱼,让人看着我吃下。我也尿了裤子,知道这是一条毒鱼,她还是想让我死。因为外人活着逃出,会泄露营地水道。我吞了这条毒鱼,回到住处赶紧伸手抠嗓子,呕出所有吃物,这才逃过一劫。啊哈,千刀万剐的老万玉!”

海上三日颇为畅顺,抵沪,两日后登上烟台客轮。天气晴好,水波不惊。航船离沪,舒莞屏心情轻松了许多。换置二等舱,舱内只他一人。他去甲板踱步,凭栏远眺,北方海空澄明如洗,不由得又想起三年前的归返。耳畔响起顺德饭店保龄球馆的嘭嚓声,心里盘算:下船后需留宿一夜,至第二天早晨,有近二十个小时要在这座城市度过。可叹归心似箭,怎可在半岛耽搁宝贵的时光。这一刻他在心里决定:登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车行,高价赁一驾快车直驰西河。他仿佛看到了弥漫在胶莱河上的薄雾,驶出雾幔就快到家了。

如同所料,客轮于下午四时抵达烟台码头。喧声,碎石路,栅栏外的几辆马拉轿车,一声声马嚏。他只顾低头看路,一出大门即寻觅车行。有人引他去商驿客店,那里既可入住又可租用车马。他毫不迟疑地赁用一辆轻便骡车,使了双倍银子。在咔啦啦的车轮和踏踏的骡蹄声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驱车人手持长鞭,嘴里叼了一支长杆烟斗,驾车驶过沿海大道。路过右侧一座小山时,看到郁郁葱葱的山麓和下边的洋房,脑海里马上蹦出一个名字:顺德饭店。啊,就在这座建筑里,几年前刚刚进行了《马关条约》的换约签署。甲午海战,由一纸屈辱的和约告结。

一夜疾驰。黎明前换了一个车夫,在路边小店用过早餐,又急急上路。这是半岛上最快、最颠簸的驿车。胶莱河的漫桥上没有一丝雾霾,两旁有蒲草摇动,舒莞屏舒畅了一些。他心里不断念着:“院公等我,我这就飞到身边。”骡车直接驶向西营。太阳升到正中,又缓缓西斜。一些雨燕在车子四周翩飞。“请您再上紧一些,请您加鞭!”他探身催促车夫。

终于驶入西营大门。一股特有的野生气迎面扑来。几幢草屋的轮廓在不远处闪动,看到了小山峦一般的木瓜林。他念一句“院公啊!”身子差点跃出车子。狗在吠叫,鸡扑动翅膀。有几个孩子在奔跑。舒莞屏的到来没有一丝讯息,没人知道他的仆仆奔波即刻画上一个句号。一个上年纪的女仆怀抱水罐从草屋走出,迎着骡车站住。他提着箱包跳下车。女仆迟迟没有认出来人。“我是公子,我回来了,快领我去见院公!”他向她大喊。

那片浓荫匝地的木瓜树格外静寂。这里拒绝所有嘈杂。树间有特异的香味飘散出来。两幢相连的大草屋坐落在树隙中。他像走在浅水里,一步步向前,呼吸都停息了。女仆把水罐放在地上,随他踏上门阶。浓烈的草药味儿溢出,他吸了一大口。屋里燃起灯火,几个人围在灯前,挡住了榻上的人。他扳开前面的一个,那是粗壮的高个子,一位脸色铁青的男子,这人故意晃晃身体挡住来人。他看到了榻上的吴院公:双睑垂下,轻轻喘息,一脸厌烦。老人没有刮脸,毛发参差,看上去有些吓人。他将“院公”两个字强咽到肚里,泪水在眼眶里旋转。

那个粗壮男人身旁站着一个手捧汤钵的老者。男人盯住榻上人,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年轻男子跨到跟前,一边一个托起老人的身体。老人仍然没有睁眼。捧药的老者将汤钵挨近唇边。“你这就喝下!”一声严厉的规劝。老人双唇紧闭。两个年轻男子想伸手扳开嘴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拐肘挡开。粗壮的男子夺过老者手中的药钵,要亲手给病人灌下。舒莞屏撩一下发辫,一步跨到男子对面,竖起手掌:“不可造次!”“你是何人?”女仆喊道:“啊,这是舒公子,是公子回来了!”

青脸男子怒容收敛,拱手:“公子,怠慢了。是这样,院公拒不服药,已经是第三天了,舒老爷差我赶来。”一边的人哈腰:“公子,这是府里总管。您先歇着,我们自会料理好的。”舒莞屏抬头寻找女仆,向她招手。他将药钵接过,交到女仆手中,冷目扫过几个男子脸庞:“你们全都退下,这里有我。”青脸男子嗓子变得尖亮,哼叫:“舒老爷有话,再也不能耽搁。”舒莞屏重复一句:“退下。”

几个男子走开。舒莞屏托起老院公后背,让其倚向榻枕。老人眼睛睁开,坐直了身子:“屏儿!”“院公,是我。”泪水涌出。老人脸上漾出笑容。女仆端着汤钵站在一旁。“我在等你。知道你会到来。这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你不来,我不会上路。”舒莞屏泪水难抑。他低头看老人的左腿,抚摸它。“喏,它热着呢。它凉下来的时候,我也就启程了。”老人嗬嗬笑了。舒莞屏心情好多了。老人接过女仆手中的汤钵,举到肩头,手一松,跌地摔成几片。“我不会吃这药的。”老人挣扎着站起,他们扶住他。

老院公拐到窗前:“我有半个多月没有起来走路了,想看看今晚月亮。”月亮还未升起,木瓜树隙有几颗星星。“公子,你今夜就睡在这里。”他吩咐女仆取来吃物,要和公子一起用餐。女仆高兴坏了,转脸对舒莞屏说:“啊,院公见到您好了多半,他想吃饭了!”她跑开了。一会儿进来一个男童,把一张大木盘放到榻上,又摆了几个小碟。女仆端来玉米羹,羊肉饼,三两样小菜。老人伸手说:“茶,要茶。”老人和舒莞屏对坐,以茶代酒,互碰一下仰脖饮下。一旁的女仆流出了泪水。

月亮升到了树梢。舒莞屏搀着老人站在窗前。这样的月夜独属西营,他记得小时候在院公身边的情景。渠水潺潺,月光下鱼儿戏水,院公讲故事,说陈年旧事:“舒济老爷最喜欢白海棠,廊下的那几棵是他亲手栽的。夫人爱芍药,她打理芍药园最用心。”蛐蛐响起来,这是十多年没有更易的歌声。院公喘息沉重,只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回卧榻。他陪老人躺下,悄无声息待了许久。熄灯前老人叩响铜铃,女仆进来,又唤过一个男丁。老人说:“把屋门关严。从今以后院里要值夜。”男丁声音沉实,答一句:“遵令。”

漆黑的夜色。因为过于沉静,身边的喘息显得更加粗重。舒莞屏实在太困了,身体一挨近老人就发出了鼾声。他好像还在那条大船上漂移,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快啊,快啊,就要来不及了!”一条银色大鱼跃出水面,在前面引路,大船不得不奋力追赶。他跳上了大鱼脊背,它把他举到高处,又扎入寒冷的深渊,哗哗顶开翡翠似的山峦,让他浑身披挂破碎的冰凌。大鱼把他粗韧的发辫咬在嘴里,愤怒地牵拉扯拽,一直拖到木瓜林中。他一眼认出少年处所,泪水奔涌,牢牢抓住这些挺立的树桩。他摇动树木,连连呼号,一个声音响在耳旁:“我在这里,屏儿!”

舒莞屏坐起。啊,原来老人一直未眠,在看自己。“院公,我回晚了。”“孩子,我的屏儿!时间还来得及。”老人看一眼窗外,那里有月色涌入。“屏儿,今夜好月亮!我有太多话要告诉你,一直在等。我害怕带走这些话,知道时间不多了,让贴身仆人去沙河镇发了电报。”他喘得厉害,好像在使用最后的力气。舒莞屏把老人扶住,一点点放到榻背上。老人闭上眼睛,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如果不出所料,那么我还有三天多的时间。听着,你一刻也别离开。我让人守住院门,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跟了我半辈子。你就坐在这儿,困了打个盹,醒来就听好,记到心里。要说的话太多,我怕自己讲不完呢。”“院公,您慢慢说来。我不会离开半步的。院公,您就仰靠在这里吧,我在听。”他的眼被泪水糊住了。

接下来的三天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两个人不再注意天光,窗上的光亮由弱到强,再转为黑色,都未在意。有人会蹑手蹑脚进来,在榻上放一个木盘,那是简单的粥食。老人已经很少进食,气息微弱,说话十分费力。到了第二日,老人说出两个字:“参汤。”仆人端来一碗参汤,舒莞屏一匙匙给老人喂下。老人睁开眼睛,喘着:“好了,接上。刚才说到哪里?”“说到父亲大人病卧不起。”“是啊,老爷悲伤过度,整个丁忧期间都愁眉紧锁。府里事情由我打理,夫人忙别的事,这些日子他们太难了。舒员外住到府里,他的房子就在一条街外。他为了兄弟的病搬进来,立马接手府里事务,带来一帮人,把我晾在一边。这是最难的日子。府里多年重用的医生被他斥退,说老爷的病越来越重,都是庸医之过。”

舒莞屏还记得那位医生,那是跟随父亲多年的先生,从武定府到兖州府,后来因年纪太大才还乡。父亲和母亲有什么不适,都服先生的药。他记得自己去武定府探望双亲,因为水土不服,呕泻不止,正赶上老先生不在,折腾得府中人人色变。当地名医毫无办法。老爷差人鞭打快马,两天后接回先生,只两服药就让他好了大半。老先生会编蝈蝈笼,还用高粱秸秆为他做了一副眼镜。老人把药做成糖果,让他装在衣兜里,时不时嚼上一颗。

院公伸手将假肢扳动一下,眯眼看看窗子:“屏儿,我的好孩子,我要告诉你另一些事情,这是急着喊你回来的缘由,你可猜到?”“院公,您好好将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公子错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得赶在前边把事情说完,不然就来不及了!”“院公,您躺得舒服一些吧,您慢慢说。”舒莞屏见老人脸庞转为绛色,大口呼吸,一双手紧抓他的胳膊。他不知该怎样帮助老人,眼里洇出泪花。“孩子,自从我领一帮人来到西营,就不再回到府里。舒员外差人叫我,我都以腿疼回拒。他的那些家丁是从街南带来的,轮流到西营监工,都被我赶走。咱们长话短说,自从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就把我当成了最碍眼的人。我在府中一辈子,他什么也瞒不过我。他除掉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也早有预料。我要躲在西营。”

舒莞屏盯住老院公的眼睛,惊得合不上嘴巴。老人的呼吸掺杂了“嘶嘶”声,胸部急剧起伏。“我找人来吧,您有些憋气。”“不,这碗参汤会顶事的。你不要打断我,听准,然后记牢。我说的是府里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最后的样子都差不多。我疑心老爷的病,最初是伤痛所致,眼见几服药好转了,可是舒员外改让自己的医生上手,老爷的病就节节加重,最后回天无力。夫人的病也是一样。我心里一直压着这件大事,暗中查找根由,只想抓住那只黑手。可惜时间不够了,那只手又抢在了前边,公子!”

“院公!您是说,伯父加害了父母大人?真是这样?”他摇动老人的肩膀。院公闭上眼睛,点头又摇头:“公子,这或许是一件惊天大恶。我敢说这个舒员外为魔兽孽子,占住了一座百年府邸!我只盼你快快长大,接手做完一些事情。在你长大之前,断不可再回舒府。”“我已经长大了!院公,我任谁、我什么都不怕!”舒莞屏泪水干涸,鼻翼翕动,攥紧老人的手。老人抽出手,抚他的额头:“公子,你长大的只是身个。你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的武功已有长进,三年未曾荒疏。”“不,我是说公子的一颗心,它还待长大。”“院公!”舒莞屏把脸伏在了老人手上。

“屏儿,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了一次舒府。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只为取回一些东西。当年离开得慌促,有些紧要的物件遗在那里。舒员外拆老屋,我怕藏下的东西不保。孩子,那不是金银细软,是什么,一会儿再告诉你。谢天谢地,我找到了它们,难的是怎样带回西营。我把它们混在杂物中间,什么亚麻衫玉石手串、山胡桃痒痒挠。舒员外摆下酒宴,让我和随身仆人留下过夜,还要听堂会。我饮宴小心留意,只动他夹过的菜肴,不饮酒水。尽管如此,回西营后的第一夜还是浑身不适。接下来三天昏惘,手脚如炭,汗涌如珠。这和当年老爷发病时的症状毫无二致。我在想最坏的结局:扳指算来,我的日子还有半月,即便寻些解药,也至多挨过二十日。就这样,我差人急急唤你了,屏儿!你可听得分明?”

“院公,我们这就快马寻人,去找最好的郎中!”“屏儿,来不及了。你只要听好,今夜听院公最后的话,不可分神。你应我。”“我应院公。”“那就好。屏儿,我的公子,你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舒府,还有西营,皆非久留之地。你要及早打算,有远走高飞的大计。再有一年同文馆就要结业,舒济老爷心志固大,想的是国事洋务。百年舒府难得割舍,屏儿断不可盘桓于此,日后免遭祸殃。舒铨与舒济老爷并非血缘同胞,这个你该知晓了。”

舒莞屏坐直身子,凝在清冷的月光里。夜静之极,秋虫缄口。“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你的爷爷宅心仁厚。他和夫人膝下无子,不愿纳妾,后来收养一子。这就是你的伯父。舒铨活该命大,当年遇到慈悲的大人。那一年你爷爷率军剿匪,翦除一对屠村的匪首。红了眼的兵士要举斧砍杀逆贼不足两岁的稚儿,你爷爷将其救下。谁知第四年夫人生下了你父亲,他们将两个孩子皆视为亲生。老爷抚养舒铨,自幼锦缎裹身诗书盈耳,谁承想野性难除,初入学堂即咬伤先生。一个荒唐不羁的公子给府里带来大害,十几岁即成为有名的恶少。当年草匪窜行,舒铨与一些歹人暗中往来,得知身世,遂将恩重如山的大人视为杀父仇人。”

舒莞屏紧抱双臂,感到了逼人的寒气。他记起三年前六角宫的硫磺气味,那个海象般起伏的巨腹,两只海蛇似的眼睛。他吓坏了。“院公慢慢说,您歇息一下。”他把老人的背垫高一点。“屏儿,如今舒员外最怕的人就是我和你,他会让我先走,然后对你下手。我算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场劫难,分明是用心谋划,想借山匪之手除掉公子。”舒莞屏不解:“劫匪索要一千两银子,后又改了主意,劝我留下。”“那是女匪日后与洋行打交道时要用你。这才是舒铨失算的地方。”“如果女匪截获电报呢?”“不,详细日子,登陆时辰和过夜的顺德饭店,这些只有舒府知道。”

老院公的声音低下来,一阵剧咳。舒莞屏手忙脚乱,打开屋门,门口站着年迈的女仆。“院公,是我啊。”她轻揉他的额头和颈部,把他蜷在胸口的手放到身侧。咳嗽平息下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仆,说一声:“去吧。”女仆在门边叮嘱舒莞屏:“他不能再说了,公子。”门轻轻合上。榻上人想坐起,舒莞屏扶住他。“我得倚靠一下,好生憋闷。最后一个时辰都是,都是这样。”老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身体靠向榻背,“啊,这样好多了。”

窗外有影子闪过,舒莞屏盯着那里。老人说:“我的人值夜。外边的人要进来,我让他们动用弓弩。放心,今夜谁也不能、不能打断我们爷儿俩说话。刚才讲到了哪里?”“讲到绑匪。”“啊,那是‘小雀鹰’,一个凶蛮女匪,十年前屠过半个村子,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她敢冒充万玉,我说过,她的死期到了。屏儿,我今夜想告诉你的,听了不要怪罪,不要惊慌,也不要把我往歪处想。我至死都是舒府的人,变成魂灵也不会离开西营。”“院公,我听着,我什么都信您。”

老人目光尖亮。月光下,这神色实在吓人。“屏儿,吴院公是通匪的人。”“这怎么会!院公啊!”“孩子,你这就扶我起来,我能走的。我们到里间,到木工房后面吧,那里藏了东西。你问我冒死从舒府取来的物件,那就是了。”“我去为您取来。”“不,你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挪动几步。老人喘得厉害。舒莞屏没想到老院公的身体这么沉重。左边的假肢几乎用不上劲。移动几步就得停下,费了半个钟头才绕开一条木工桌。越过一些杂物,打开一扇小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舒莞屏端着蜡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贮物间。“你看到东边那个橡木柜子?打开它。”厚重的木门后面是几只老旧的器械:腰刀,飞镖,匕首;一支半新的短铳,一件斗篷。“斗篷和短铳,是我巡夜用的。另外几件是前两任院公的东西,府中传下来。”老人抚摸它们,想披上那件斗篷,“我以为再没机会穿它了。这该传给下一任院公,如果不出意外,该由公子亲手转交他了。”

喘息变得剧烈,老人坐上门阶。舒莞屏料定老院公即将说出最重要的事情。他将斗篷给老人拉正一些,把短铳插到腰上。老人微笑:“这些行头,我已经用不着了。”他指一下柜子,贴墙的一面有两道横木。“敲打,往上抬。”他指点着。啊,两块方木竖起,轻轻一撞,更小的一扇门旋开了。擎着蜡烛弯腰踏入,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里面几乎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一只长方形木盒。舒莞屏明白:这是今夜要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返回卧榻。老人倚卧,将斗篷盖在身上。连衣帽有毛皮镶边,一圈深蓝色的熊皮衬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脸上是一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睛。老人让他打开抱回的樟木盒,里面是一层锦帛裹住的皮袋,袋里有一个硬壳圆筒。老人大口呼吸,两手颤得快要捏不住东西。费力拉开圆筒,取出一卷东西。舒莞屏把蜡烛移近,低头凝眸,发出“啊”的一声。这是一张颜色鲜亮的油画,类似的东西只在同文馆那儿见过:一匹白马,白马上一位女子,风吹长发飘过双肩;马在疾驰,女子侧脸顾盼,明眸灼人;她身穿武士征衣,皮裤裹腿,战靴闪亮,弓与剑清晰可见。

舒莞屏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一双眼睛吸引。画上女子眼角微吊,娇怒冷艳,稍长的脸庞,嘲讽的嘴角,深深的鼻中沟。他抬头看着院公。“屏儿,你大概想不到,骑马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万玉!你别睁那么大的眼睛,这真的是她!不知是谁,大概是身边的人吧,为她画出了这幅画,是一笔一笔描出的!你会问我亲眼见了这女子不成?这就是我今夜要说的了。是啊,我不光见过她,还把她藏在舒府里,长达一月之久!这件事太大了,当年只有三个贴身仆人知道。那是万玉逃出虎口几年后的事,当时她才十七八岁,已经在山匪那里成了气候。那是个冬天,滴水成冰。半夜府里的人呼喊起来,原来官军把舒府围得铁桶一般,正寻打散的悍匪。一夜清肃,府中每个角落都没漏下。黎明时旗营的人走了,大家才各自安寝。我走到马厩那儿,有些累,一下倚在柱子上。我看到一匹马的神情不对,就拔出腰刀,猫下腰。看到了,离开几尺远的地方,有人一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胸,一手攥刀,是个女子。”

老人揭去斗篷,把它盖在左边的梧桐腿上。“下边的事情你会猜得到。我救了她。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我那会儿算是亲眼见到了。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我让人给她医伤,藏在一个严实的地方。伤得太重,只差一点就没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再加三天,好生不易。她能够站起,她终究要走。那天她骑在马上,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勒住缰绳,最后看我一眼,打马去了。我那会儿觉得她就此走失,再也没了。好俊美的姑娘。好生可惜,哪怕她是土匪。唉。屏儿,这就是前前后后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没有记错,她这会儿该有四十多岁了。她如今是统领六支人马的‘元帅’,整个半岛西北,望不到边的沙堡岛和几百里滩涂,还有半岛东部南部的飞地,都是她的地盘。有人从家世族谱考证,寻找老齐国的血脉,说她才是西周封国的姜姓后裔,这好比西洋的嫡传‘大公’。由此可知,她身边必有通洋之人,你三年前在匪寨里听过的名号,就是因应这个来由。”

舒莞屏脱口而出:“‘大公’,‘老万玉’!一个杀富济贫的响马,她的名声太大了,连广州同文馆的洋教习都知道!”“你认为她赢不了旗营的将军?”舒莞屏听出了老人的愤懑。老人咳着,吐出一口长气:“非但土匪不是她的对手,也许有一天,她会拔掉青州旗营。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府落入舒员外手中,她不止一次让我去河西大营,要报答一个独腿人的救命之恩。我哪里离得开!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差人潜到府里,送来一件宝贵的礼物,就是这张‘女子策马图’。每到夜里我都会打开看一眼,看我亲手救下的女响马。我离不开舒府,我是院公,要等这里的主人长大,他就是公子屏儿。”

舒莞屏拥住老人。“屏儿,这些事装在我心里,压得喘不过气来。没人能让我说出这些,只有你。你是老爷一生的指望,是新的舒府主人。我们都看着你了。我想说,你有个可怕的对手,那就是伯父舒铨。我一辈子都是老爷的人,今夜从头说出实情,就要离开了。我最后嘱你一句:千万别回舒府,除非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还有,你要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代我将它亲手交还万玉。这是我最后的心事。”

老人把樟木盒往前推一下,又到榻背寻觅什么。舒莞屏抚摸卧榻前后,从软垫下取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了,我给万玉留下一封信。没有它,你是没法走进沙堡岛的。啊,这幅‘女子策马图’,千万不要丢失。”“院公,我会一直带在身上,您放心吧!”“屏儿,你不能在西营耽搁,别忘了几天来讲的事情,你要句句记在心里。”

三个昼夜之后,老人离开了。当时的一阵剧咳让年迈的女仆破门而入。咳声很快低缓下来,老人一双大睁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张,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开了。女仆哭起来。舒莞屏看着窗外木瓜树浓重的轮廓:“此事不要惊动舒府,由西营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过的几个,咱们一起。”他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盖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离开西营。他计划中的第一个落脚地是烟台。启程是凌晨五时,整个西营一片漆黑,骡车驶出大门。上车前与上年纪的女仆拥抱,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让身边的男童上车,他没有拒绝。这一程需要两天一夜。上路后感到无法抵御的困倦,这才记起十多天没睡一个好觉。过了胶莱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来,车夫商量夜宿,他答应了。路边客栈无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极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进入城区直奔那座葱绿的小山,车子缓缓停在了顺德饭店。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华的客店。车子回返,他交给车夫双倍的银子,然后牵住小童,说:“我们还会在西营相见!”

他要在顺德饭店等候船期。看了一下去上海的轮船班次,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七天。时间太久了些。这样想着,首先洗了个热水浴。他在宽大的柳木浴盆中仰卧,闭着眼睛。西营老院公卧榻前的三个昼夜回到眼前。没有泪水,已经流尽。院公说得对,自己现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开启水路,抵沪,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馆全部课程,等待自己的将是全新的人生。前届生员有的进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译员,还有的出使西洋。他做梦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开那个樟木盒,取出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筒。啊,好一个白马女子,飘飘长发,刀剑与裹腿。这双眼睛正凝视自己。他此刻与之对视,觉得画上那双润泽的双唇就要嚅动。嘴角透着悍猛和倔强。是的,这是一个女响马,还是一个“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龄球馆。

与上次一样,只有一个球道被占据。那是两个打扮讲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岛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们抽雪茄,旁边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咖啡。那种气味好像让人瞬间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它的名字叫“远方”。果然,那两个人说起了英语,磕磕绊绊,眼角不时瞟来一下,显然有什么隐秘。舒莞屏抿嘴低头,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单词。“Where is the company?(那个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边的人是谁?)”最后一句显然是指自己。他听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发出“咚”的一声。天哪,他们说到了“万玉”!两个人看他弯腰捡球,又小声说下去。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在谈一笔洋行的火器生意,将在两天内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老万玉家”。“家”字听来好生亲切,一下子没了距离感。

那两个人离开球馆不一会儿,舒莞屏也要回了。他发现圆桌上遗落的烟盒,看了看,里面还有几支。在柜台前,他把烟盒交给侍童,说是客人落在球馆里的。侍童往二楼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笃笃”敲门。巧极了,这正是几年前自己住过的那个套间。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几眼“女子策马图”。他无法躲开这双美目。轻抚画面,又看它的背面:紧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纸张。“这是她身边的人一笔一笔画出的。”老院公的话犹在耳旁。用笔太过细腻,结膜,眼睫,颈间肌肤,一切楚楚动人。画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届四十,而这幅画上的人至多有二十多岁。她这样的年纪,却拥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劲旅,成为官军闻名丧胆的人物。她的目光扫来,就像一束转瞬即逝的电光。“她的马一定快极了。”他咕哝一句,将画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个梦将他惊醒:一片幽深的泛着白沫的黑水,气泡翻腾,刺鼻的硫磺味儿。他极力挣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动物游过来,黑鳍,肚腹松软,下体长满棕色毛发。它头颅仰起,露出几颗板牙,双目如同悬铃。这张狰狞的脸分明是舒员外。他急急躲闪,后边紧追不放,“舒公子,屏儿!我要将你拿了!”伸开的鳍就要触到的一刻,他猛地醒来。长时间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早餐在一个包间里,中间由几扇鸡翅木屏风隔开。邻桌话语低低,口吻声气和飘过来的咖啡味,让他知道是保龄球馆遇到的两个男人。他格外留意,因为昨夜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个惊心的名字。这会儿他们在商量动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位先生一直是准时的。他的船不会延期。不过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计,要变天也说不定。他能赶在大风前就好了。”“会的,这是一笔大买卖。和上回一样,八成金子,两成烟土。”“是啊,跟老万玉打交道,我一百个放心。”

两天后,舒莞屏发现大堂里多了一个洋人:蓝眼金发,年纪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龄球馆再次遇到这位洋人。舒莞屏估计两个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三个人说话声音不高,掺杂了不少洋语,只要事涉隐秘,他们就用这种语言,偶尔辅以手势。舒莞屏大致还是听得明白:三个人于一两天内动身,那边有人迎接。他一想到这几个人很快就要抵达那个秘境,去见那个传说中的“老万玉”,心头就有一种揪扯的感觉。说不上是急躁还是忧虑,或许还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轻轻吐出的却是:“吴院公!”

第二天,那三个人消失了。显而易见,他们去老万玉家了。整个顺德饭店一下变得空旷起来。还有四天才能开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辞典,还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画。女子的目光已太过熟悉,可他每次总能从画笔的细节中发现更新的东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断这究竟是一件饰物,还是杀敌的利器?还有那把剑。结论当然是后者。剩下的时间仰躺床上出神,让思绪执拗地离开两个地方:西营和舒府。他不敢预想和猜测那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隐秘太多,爱恨太多;就在几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亲血仇,一个惊天阴谋。他一阵战栗,将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刚入秋,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寒意袭来。果然,他听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风。

侍童送来一个坏消息:因为风暴来袭,去沪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个礼拜?”“客官,对不起,我问过了,码头那边说是遇上‘北煞风’了,至少半月才能开船。”他心底发出泣哭一样的哀号:“天哪,我得困在这里了,我没处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营。糟透了。”他没有说出,只咕哝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没事儿。)”侍童看着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起了刚刚离去的那三个人,啊,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已经去了老万玉家。天哪,真是这样。既然离启航的日子还远,我何不赶在这段时间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来,既是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可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不过是一来一去,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在‘北煞风’结束时赶回便是,不会误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个决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图,认为这样体面的饭店也许会有。果然,侍童拿来一张最新的《海域图》,那是甲午海战第二年的石印版,绘制了莱州湾西部至黄海西岸的半岛,岛屿岸线分布,特别是河流与沼泽标注清楚。因为同文馆开设的地理及航海测算课程,这张图在他眼里还算简易,一些符号及文字即刻还原为苍茫的沙砾、水流和丛生的蒲苇柽柳。他似乎望得到冲积漫滩上,那些只腿独立的水鸟。他手夹一支铅笔,用尺子在图上度量,随手在另一张纸上绘记。他估量了一下,从这座黄海与渤海分界处的城市动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辆驿车,只需两天半的时间即可抵达那条“界河”。它是穿过大片山地的一条季节河,几百年间一直是响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从山岭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镇,而今都是老万玉的辖区。那片复杂而辽阔的土地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关于这个人,最多的是离奇的传说,只很少见到她的真容。

侍童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张图上,说了句“好极了”,接过杯子。从界河往西,在黄河入海口东西几百公里的岸线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参差交错的沙堡岛。最大的几个沙堡岛已建成海边要塞,“老万玉”,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帅”,就在其中的某座岛上。他想象那个地方:灯烛高悬,花帐低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戒备森严,一个姣美的、英气逼人的侠女,在朴拙而又辉煌的宫殿深处。“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见到她呢?”一句询问险些脱口而出。他对前几天的错失良机有些惋惜:如果给三个人使上足够的银两,他们会不会携他同行?这样一想,马上摇头苦笑。不会的,那是一些厉害的江湖人士,不会将几把银子放在眼里。他抬头看着侍童,问:“那三个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贵客,还有一个洋人,他们离开时骑马还是坐车?”“啊,是驿车,那种车子才快。”他盘算着,有了一个主意,摸出一些银子:“我也想赁一辆驿车,不过要找同一辆车和同一个车夫。”侍童看着那包银子,眼睛亮了。

饭店有租赁车马的便利。侍童因为不菲的银子,很快为舒莞屏办理完毕,告诉他:那辆骡轿已经返回,车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对侍童说趁航船启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绝不会误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辆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驾车的是一位脸色阴沉的瘦子,舒莞屏对他说:“你对那条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们下车的地方。到站后我会再加双倍的银子。”车夫拱拱手:“在下自然愿意。可那三个人在东岸歇息一夜,还要过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个客栈了。”他点头应允。

车子有些颠,舒莞屏已经习惯。他记起了三年前的骡轿,比这辆还要颠簸。那次随车的两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长脸,高个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样,自己却误识为院公身边侠女。这会儿身旁还是那个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和换洗的衣物,只多了一个樟木盒。还有,他贴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车子从城街穿过,风很大。车夫忍不住抱怨,认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远游。

第一夜宿在一个镇子上,这儿离海岸至少百里。车子稳稳地停在一家客栈里。车夫在这儿熟门熟路,与前来招呼的伙计斗嘴,又拍打柜台领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条箱包,一直不让它离身。客房宽敞,家具陈旧。到了半夜,单薄的卧具难以抵挡袭来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毕竟是半岛腹地,从地图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个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来再也没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会儿,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闪烁,北风比白天要小。他料定这场“北煞风”有点虚张声势,也许比预计的时间要短,航船启程的日子说不定还会提前。他想到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这次出行是否过于草率。不过那个磁石般的沙堡岛群落、居于其间的女子,诱惑力正随着他接近界河而变得强韧。离天亮不远,客栈院里隐约可辨车辆的轮廓:几个人抬着沉沉的东西,正往驿车轿厢下面塞。那里用来贮物。有人举着一盏灯笼过来,照亮了弓腰归置东西的车夫。举灯的人小声叮嘱什么,车夫点头。这些东西大概要交到下一个站点。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发现车夫毫无困倦,扬鞭昂首,像赶赴一场喜宴。午餐在路边小店用过,然后启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这从风中的腥味和翩飞的水禽便可知晓。一种泥腥气从大片水汊蒲草中发出,车子已经行驶在最荒凉的东部边缘。太阳偏西,不出预期,他们将在黄昏时分驶入那个客栈,舒莞屏准备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问到那三位客人,车夫应道:“他们的一路可没有我们顺,想想看,三个人嘛,车子不如今天轻快。好在离‘老万玉’的地盘不远了,你今夜会睡个好觉。”“啊,听说那是个有名的女响马。”车夫斜来一眼,“哼”了一声:“不止一拨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给宰了。”声音像刀子。舒莞屏吸一口凉气:“都是传说吧。”“传说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车多年,实话告诉客官,谁都不是‘老万玉’的对手。”

车子在天黑前驶入客栈。这儿离界河一定很近,尽管看不到它的影子。一片相连的青砖平房,隔开的几个小院,中间是高起的二层砖楼,原木围廊的栏杆很旧。车夫与店家一起踏上木梯,将舒莞屏送到客房,说不能在此过夜了,要连夜返程。舒莞屏这才想起银两的事,呈上并再次道谢。车夫说:“客官来到吉祥地了,保你鸿运当头!”舒莞屏望着那个干瘦结实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肩颈摇晃的样子有些熟悉。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随店家迈入客房,发现这里宽敞舒适。站在窗前望了一眼稀疏的星星,俯身看二进院落:小巧的卵石路和花坛,美人蕉正在盛开。院子外面响起牲口的嚏声和骚动,是那辆即将离开的骡车。车夫下楼走进院子,微弱的灯光映出不甚清晰的轮廓。舒莞屏瞬间记起了顺德饭店的一夜,那是洋人到来的前一天,他去咖啡间,正遇到里面出来的三个人:两个男人送一位瘦高个儿,他们分手时拍打他的肩膀,很随意的样子。

店家四十多岁,和颜悦色礼数周全,询问饮食及其他。这是一家坐落于特殊之地的老店,来往宾客各种各样,主人见过世面。他上下端详客人,提高声音说:“嗬咦,好生贵气啊!”舒莞屏看对方一眼。“这额头这眼睛,鼻如悬胆!恕我多言,官人,在下问一句,是路过还是小住?来小店有商贾官役,也有道上高人。小店再安稳不过,保您舒心适意。”“我只住一夜,天明过河。”店家发出“嗯嗯”声:“那好,你要乘船,小店和渡口相熟。”“我想从桥上走。”“那座老桥早就塌了,只能去渡口。”

晚餐丰盛,主菜是烤鸭和海鲜。舒莞屏第一次吃到海胆,觉得多刺的壳体很像一只刺猬。厨子介绍这里主营“齐菜”,是源于古齐国的菜肴,发源地就是这一带。“那会儿齐国灭了莱国,这海边村落就成了齐国地盘。老齐王喜欢渔家口福,海物成了大菜。”厨子搓着手,很是得意。说过菜肴又说齐国:“那在当年是天下第一大国,五霸之首哩。咱齐国的宝剑和丝绸是顶有名的。老齐国亡了,可它的后人还在,那是有大本事的人。”

厨子说到兴头上,伸出胖胖的手指点画西北方向:“那个‘老万玉’就是姜姓后人,她要把齐国原样儿立起。咱们河东都是她的臣民了。”舒莞屏垂下眼睛倾听。“进了她的疆界可就不一样了,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我估计那边的大宴也是‘齐菜’吧。”舒莞屏说。厨子笑眯了眼:“那是自然了。不说大话,咱去了河西,说不定还能在‘大公’面前露一手呢。唔,客官去河西有何贵干?”“啊,我不过是个生意人。”“那就是做大买卖的。”厨子说到这里,听到里面有人喊,做个手势离开了。

舒莞屏饭后没回客房,沿卵石路徘徊了一会儿。风很凉,但不大。“北煞风”显然落定了。在二进小院的北边有一些低矮的屋子,可能是堆房和寝室。一道小门将前边两个院落隔开,他推了推,是虚掩的。黑漆漆的过道很长,一直通向远处,腥咸的湿气从北边洇来。他想到了成片的沼泽、无边的蒲苇。鸥鸟的鸣叫淡淡的,消逝在远处。有两个黑影从过道右侧的厢房跃出,好像从窗子上出来,轻轻落地。他们抬着重物。舒莞屏贴墙站立,等两个人走远。前边传来紊乱的脚步,吸引他向前。声音渐渐远去,微风吹在脸上,又凉又湿。

小院西北角有哗哗的水声。这里离河还远,可能是渠汊从旁经过。舒莞屏应着水声,一直走到角门:风和水声都从这儿涌来,还有隐隐的人声。那些黑影显然跑向了这边。他看见了闪动的火光,很小,晃了几下熄灭了。原来前边是一条水汊,两旁长满苇荻,一直延伸到院墙。几个人在弯腰忙碌,其中一个稍稍提高声音,熄灭的火光又亮起来,几个头颅探到灯下看着什么。这一刻舒莞屏心头一怔:那张瘦瘦的长脸有些眼熟,还有声音。他认定是那个车夫,这人并未返程。正疑惑,响起了划水的桨声,一条小船在微弱的火光下离岸,很快隐于苇荻。

舒莞屏离开角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上,一只粗臂猛地从后边勒住了他的颈部。猝不及防的偷袭。他觉得这人力气大得可怕,要把自己提离地面。他稳了一下神,借力腾跃,同时左肘狠扣对方肋骨。颈上力道顿失,他拧动挣脱,扬拳击中对方下颌;跳到几尺之外,猫腰,待人扑来,一个侧身闪过。黑影里有了急促的脚步,一簇火把逼近。无路可逃。舒莞屏镇定自己,站立不动。

车夫从火把后面走出,拱一下手:“我果真没有猜错。舍不得离开,就留下侍候您了。”舒莞屏盯他一眼,没有搭腔。这会儿有个熟悉的面孔从一旁闪现:一脸肃穆的店家。“好身手好胆量。不过这一回你算走到了头,过不了界河了。”店家额头上有块灿亮的疤痕,舒莞屏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人面色一沉,立刻变得阴狠,瞥瞥四周,又盯向他:“你从顺德一路跟来,分明是旗营的探子。前几天这边刚宰了几个道员,就扔在水汊里。这会儿我们忙完了,倒也有些工夫,咱们喝一杯?”

两个黑汉扭住舒莞屏的双臂,用力压他的头颅。店家摆摆手:“远来的是客。松开吧。”他们松了手,另一个持刀的矮壮汉子挨近。一伙人分成两帮,一帮走向别处,一帮拥着舒莞屏往前。在砖楼前边的院落里,一幢灯火通明的房间内,透过窗户传出钝钝的击打声。他们走进去,有三四个赤裸上身的人打斗激烈,见了来人并不理会。一个身上印满红色疤痕的壮汉把对手擒住,狠力拉向胸前,往上一举,单脚蹬住对方小腹,猛地掀翻在地。地上的人紧闭双眼,挨过剧痛。店家嫌倒地的人碍事,踹了一脚。

里间拉了布幔,几个凶汉站起,向店家弓腰,目光投向陌生人。有人用刀尖顶住舒莞屏的腰部。店家坐在一张老榆木桌旁,上面摆了杯盏。店家示意舒莞屏坐在对面,将一杯热茶往前一推:“我待客只到午夜子时,下半夜就交给他们了。”说着指了指几个汉子。他们身后是绳索鞭子、拴人的木架,墙上是黑紫色印痕。“你几个好生伺候远道贵客,这是从几百里外来的。”车夫插话,叼上烟斗,让身边的凶汉点火。

“咱们边饮边聊可好?我这店是开大宴的,有齐菜大厨,你吃上烤肥鸭了;只要银子足,还有人肉宴哩。你不缺银子,是也?”店家饮下一杯。舒莞屏低头:“我是个生意人。”“去河西?”“正是。”店家哼一声:“大宗货物在哪里?小生意可不用去河西。”“我要看看行情。”“你是为那三个人来的吧?”“我不明白店家的话。”吸烟的车夫抽出烟斗,吐了一口:“别给我装红毛虾蜷着了,就是我上次拉的客官,当中有个洋人哩。”舒莞屏摇头:“我与他们素昧平生。”店家垂下眼睛:“下半夜就要到了,我得回去了。”

店家就要起身,一个头包黑巾的人碎步跑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店家神色一怔,看了看身旁,说:“退下。”除了舒莞屏,所有人都离去了。有两人携一个大包裹进来,在桌上展开,是那只柳条箱包。他们将里面的樟木盒与硬壳圆筒抖出,交给店家。店家让人把灯烛移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屋里静得出奇。店家的眼睛离展开的画越来越近,看了一会儿又眯着眼退开,像被灼伤,喊:“这是真的!嗯嗯,这是真的!”

店家收起圆筒,双手压在背后,看着舒莞屏。“咱得换个地方说话了,到了下半夜了。”他往外走去。门外是几个汉子,他们还在等待。店家从几个人中间穿过,一声不吭,身后的三个人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来到楼上客房。店家让人把东西放在桌上,屋里只有他和舒莞屏两人。“客官,告诉一句实话,这画是怎么来的?”“使银子买来的。”“你可知画上人是谁?”“不知。只觉得好看,一张西洋画儿。”店家站在窗前,看一天星斗,背向他。“不,你要去河西找一个人,你心里清楚她就是画上的人,是‘大公’。”他转过脸,上唇翘起:“这画使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你不如从实说来。或许,你真的走到了尽头,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舒莞屏走到桌前,把那个包裹的圆筒抱起,“那我告诉你,这是一位老人的东西。他已经离开了人世,生前托付一件事,就是让我替他交还这张画。因为遇上了‘北煞风’,船要延期半月以上,我就想过河。这是实情,没有半句虚言。”他一口气说完。

店家喉结上下移动,像咽下每一个字。“那老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不清楚。”“你说得清楚。不过也罢,到时候全都会明白的。好了官人,事情结了一半,另一半要到河西再结。这么着,你就算小店常年不遇的贵客,咱要好生供着你。好好睡一觉吧,待到天亮,我派最好的兄弟送你去渡口,无灾无难到河西。不过你能不能见到画中人,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到了那边,大富大贵或一刀抹了脖子,都不关我的事。嗯哼,你听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