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取笑·旅行用品·欢乐受挫
“这个人不错。”当他们穿过门房,友好地对着那个跛足的守门人打过招呼后——那时他正在低头读报——汉斯·卡斯托普说道。这座建筑被刷得粉白,大门在屋子的东南面,中间的那座房子比两侧的高出一层,顶端是一个盖着蓝灰色铁皮的钟楼。从这里出去后,不是走到围着篱笆的花园里,而是直接到了野外,前面就是长满野草的陡峭的斜坡,上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不算太高的枞树和矮小弯曲的松树。他们走的这条路——
除了往下通向山谷的那条公路外,这是他们唯一能走的路——带着他们从疗养院后斜着翻过厨房和办事处,向左面凸起,那里装有栅栏,栅栏旁还放着几个大大的垃圾桶。向右再拐一个大弯,就到了一个林木稀疏的山坡,山坡十分陡峭。这是一条险峻而湿润的山路,土壤带着些许红色,山路两旁处处是巨大的石块。在路上散步的不只有这对表兄弟,有些客人一吃完早餐,也立刻走了出来;还有一大批人正返回疗养院,因山路陡峭,他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个人不错。”汉斯·卡斯托普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话挺有意思,用‘水银雪茄’比喻体温表,我一下子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不过我现在迫不及待想抽一支烟了。”他停了一下,“我再也忍不了了。昨晚吃过晚饭后,我就没有好好抽过一支烟。请让我抽一会儿吧。”于是他打开刻着银字的皮盒,取出一支马利亚·曼契尼雪茄烟。这是放在最上层的漂亮的样烟,他把一端压平——他特别喜欢把香烟压成这样——然后用系在表链上的一把小刀切断烟的尖头,再拿出袖珍打火机点着火,鼓起嘴,在一端粗钝的长烟上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燃了起来。“好了!”他说,“我想还是继续散步吧。你不抽烟,当然是因为你顽固不化。”
“我从来不抽烟。”约阿希姆答道,“为何要在这山上抽呢?”
“我不理解。”汉斯·卡斯托普说,“我一向不理解为什么居然有人不抽烟。可以说,不抽烟,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就缺失了。至少,抽烟是乐趣无穷的。当我在清晨醒来的时候,一想到能抽烟就喜不自胜;吃完饭以后,也要抽上一根烟。可以说,我吃饭的目的正是吃完饭可以抽根烟。这么说也许或多或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但是,就我而言,一天之中若是没有烟草陪伴,该是多么沉闷无聊、多么枯燥无味啊!要是跟我说‘明天没有烟抽’,第二天我连起床的勇气都没有了。说实话,我也想赖在床上。但是想想,嘴里抽着一支好烟——当然这种烟不应该有难闻的气味,烟卷得也要好,否则真让人恼火——嘴里抽着一支好烟,一个人也就能感觉平静如水、事事顺心了。这就好比你躺在沙滩上,你不是在海滩上躺过吗?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想,既不想工作,也不想娱乐。谢天谢地,全世界都在抽烟呢。就我所知,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不沾染上这种习惯的,哪怕是南北极探险家,烟草也准备得很充足,这样才能坚持工作。当我读到这类消息,我就情不自禁感到同情。一个人总会遇到挫折,就拿我来说吧,过去也遇到过不如意的时候,但是只要有一支烟,我就能够安全度过。”
“无论如何,”约阿希姆说,“你这么依赖烟,意志也太不坚定了。贝伦斯说得没错,你是个文雅人,他说的也不过是一番恭维的话,不过说真的,你确实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文雅人。不仅如此,你是个健康的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他说道,眼神中有些许倦意。“唔,除了贫血外,我还算是个健康人。”汉斯·卡斯托普说,“他说我脸色发青,真是毫不避讳。不过他说的倒是事实,我自己也注意到,跟这山上的人相比,我的脸色确实青得厉害,虽然在家时我没留意过。他表示完全免费并尽其所能地给我提建议,他真是一个好心人。我很乐意按照他的话去做,让我的生活方式跟你的完全一样。既然到了这山上,我还能再干些什么呢?要是能看在上帝的名义上多长出一些肉来,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虽然你得承认,‘长肉’这个词听起来挺恶心的。”在散步过程中,约阿希姆轻轻咳了几次;看得出来,他上山非常吃力。第三次咳嗽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停了下来。“你先走吧。”他说。汉斯·卡斯托普头也不回地急急忙忙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他放慢脚步,最后几乎停住了,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远远地把约阿希姆甩在了后面。不过他没有回头。
一群有男有女的客人迎面向他走来。之前他就看到他们沿着平坦的山坡爬上半山腰,现在他们正在下坡,大步朝他走来。有六七个人,年龄不一,有些正当年少,有些已经上了年纪。他低头斜着眼瞅了他们半天,一心只想着约阿希姆。他们的脸黑黝黝的,不戴帽子,女人穿的是针织套衫,男人大多不穿大衣,也不带手杖,这副样子,倒很像那些到外面随意溜达的人。因为是下坡,所以不太费力,只要站稳脚跟,别打滑,冲下去的时候不要摔跤就行了。实际上,这无异于一种自由下滑运动;他们步态轻盈,表情和身体都是轻飘飘的,让别人见了也恨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
此刻他们就在他身边,他们的脸被汉斯·卡斯托普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晒黑了,其中两个女人苍白得极为明显,一个骨瘦如柴,脸白得跟象牙一样;另一个则又矮又胖,满脸雀斑,把容貌都毁了。她们都定眼看他,对着他毫不客气地笑。有一个穿绿色针织套衫的姑娘掠过汉斯·卡斯托普身旁,胳膊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她头发蓬乱,神情呆钝,两眼半睁半闭,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噢,简直太嚣张了!不但如此,她竟然不是用嘴吹的口哨,吹时嘴唇不仅没有翘起来,反而闭得紧紧的。她一边吹,一边用呆滞的、半睁半闭的眼睛瞅着他。这声音真叫人不舒服,尖厉又刺耳,无比沉闷,声音被拖长,尾音处又急转直下。这种声音叫人想起集市上售卖的一种橡皮小猪玩具的叫声——
当小猪肚子里的空气被放出来后,就会发出这种哀鸣。口哨声是从她胸口某处不可思议之地发出来的;吹完后,她跟着那群人继续往下走去。
汉斯·卡斯托普呆呆地站着,凝视远方。没过一会儿,他又匆匆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刚才那叫人反感的口哨声想必只是个玩笑,是一出预先安排好的闹剧——他能想到的只是这些,因为当他回头看到那些人的肩膀的时候,发现他们正在大笑。一个身材粗壮的厚嘴唇小伙子,不雅观地把外套下摆向上翻起,双手插入裤袋,歪着脑袋,哈哈大笑着。这时约阿希姆走过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站直身板向那伙人问好,甚至停下来向他们鞠躬。接着他愉快地向表弟走来。
“你怎么板着脸?”他问。
“那女的冲我吹口哨,”汉斯·卡斯托普说道,“她路过我的时候,肚子里发出了口哨声。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哦!”约阿希姆不屑地笑了一下,说道,“胡说,她的声音不是从肚子里面发出来的。她叫克莱费尔特,全名黑米尔内·克莱费尔特。这声音是她的气胸发出的。”
“从她的哪里?”汉斯·卡斯托普问道。不知为何,他情绪十分激动,哭笑不得,接着说道:“你别指望我能听懂你的那些术语。”
“哦,我慢慢道来!”约阿希姆说,“可以一边走一边谈。你怎么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刚才说的是一种外科手术,是这里常做的一种手术,贝伦斯很擅长。你知道的,要是一只肺感染得厉害,另一只比较健康,那么就得让那只坏掉的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让它休息一下。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里切了一下,在身体侧面什么地方切一下,具体是什么部位我也不太清楚,贝伦斯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之后再往身体里注入气体——氮气之类,你知道的,这么一来,那只像乳酪一样的坏肺就不再运作了。这种气体待在里面的时间当然不会很长,每过两周又得注入新的,把原来的换掉,就像充气一样。像这样,过一两年,如果一切良好,坏肺就通过休息痊愈了。但是,这当然是一项冒险的尝试,未必所有人都能治好。不过据说他们已经用气胸疗法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做过气胸手术。伊尔蒂斯太太也是,正是那个一脸雀斑的女人。还有一位是莱维小姐,脸色很是憔悴,你应该记得,她躺在床上已经很久了。他们已经成了个组织——当然是因为气胸,这些人才聚在一起——自称‘半肺协会’,这些人因这个名字而出名。而黑米尔内·克莱费尔特是这个协会的骄傲,她能用气胸吹出口哨声。这是她特有的才能,断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连她本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她走得飞快的时候,身体内部就会发出口哨声;自然,她用这个来吓唬别人,特别是那些新来的病人。除此之外,我相信她发声时要消耗氮气,因为她每隔一周就得重新充一次气胸。”
这时汉斯·卡斯托普笑了。听着约阿希姆的话,汉斯的激动已经变成了欢乐,甚至笑出了眼泪。他一边走,一边捂着眼睛,弯着身子,因为不停地咯咯笑,肩膀也跟着抽动起来。
“他们成立组织了吗?”他挣扎许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竭力忍住笑,故而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甚至略带悲切。“他们有章程吗?可惜你不是其中一员,否则就能邀我做贵宾,让我入会,成为——‘半肺协会’的会员。你应当要求贝伦斯让你的一只肺也休息一下,也许你的胸口也能发出口哨声,这种东西应该可以学得会。这是我生平听过的最有趣的事!”说罢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请原谅我说了这番话,但你这些打过气胸的朋友,看起来心情不错。瞧他们走过来时的那个样子,同时你得想想,居然有‘半肺协会’这种组织。她还‘嘘——嘘——’地从我身边擦过去,这女人肯定是疯了!他们可真兴高采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
约阿希姆寻思着答案。“天啊,”他说,“他们这么自由自在,我是指,他们都还如此年轻,时间对他们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可能不久后他们也要死去。何况,为什么要整天苦着一张脸呢?有时我想,生病和死亡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混日子的方式而已;只有山下的人才一本正经地生活。你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以后就会懂的。”
“没错,正是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说,“我想我肯定会了解的。我对你们这些山上的人已经很感兴趣了。一个人只要产生了兴趣,自然就什么事都能理解了。不过我的问题只是——这个东西的味道不大对劲儿。”说着,他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到底哪儿不对劲儿,现在看来,原来是马利亚雪茄的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它抽起来有些像papier-maché(法语,意为:混凝纸)[1]。我实在搞不懂,我早餐确实比平时吃得多,但这不能成为理由,因为要是吃得很饱,抽起烟来味道应该特别好。你会说这是因为我一夜没有睡好吧?也许这是我不舒服的原因。不,这烟我实在抽不下去了!”他又尝了一口后说道:“我每吸一口,都失望透顶,硬抽下去根本没意思。”他又迟疑了一会儿,就把雪茄扔到了山坡下潮湿的松林间。“现在你可知道,我身体不舒服跟什么有关系了吧?”他说,“照我说,准是跟脸上这该死的发烧有关系,它一直都没退去,我一起床,脸上就是这个感觉。我感到自己的脸好像因为害羞而涨得通红,真见鬼!你刚来的时候可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有啊。”约阿希姆说,“开始时我也感觉不太自在。你无须太在意。我之前也说过,要适应这山上的生活并非易事,再过一阵子就好了。瞧,这条长椅倒是不错,咱们可以坐一会儿再回去。我还得接受治疗呢。”
道路变得平坦起来。它现在正向着达沃斯高地延展,这里的高度是整座山的三分之一上下。透过一片挺拔、稀疏、在风中摇摇摆摆的松林,可以俯瞰山下的村落,村庄在阳光下正闪着银白色的光辉。他们坐的长椅紧靠着山崖的峭壁,在他们旁边,一股泉水循着水渠潺潺地往下流入山谷。
约阿希姆打算把阿尔卑斯山环绕南面峡谷的一系列云雾缭绕的山峰一一介绍给表弟听,举起登山的手杖给他一个一个指点。但汉斯·卡斯托普只是瞟了几眼。他坐在长椅上,弯着腰,用他那根带着城市味道的镀银手杖的金属套环在地上画画。他还想知道一些别的东西。
“我想问你的是,”他开始说了,“我房间里前几天刚死过人的那件事,你来之后,这里死过不少人吧?”
“是死了一些。”约阿希姆回答,“不过他们处理得很小心,你知道的;你压根听不到任何消息,或者过后才碰巧听到一些。这是为了病人着想,特别是女病人,她们容易惊慌失措,所以有人死去的时候他们都严格保守秘密。即便是隔壁的人死了,你也压根察觉不到。他们一大早就把棺材抬过去了,那时候你可能还在睡觉。他们会选择合适的时机抬出尸体,比如你正在用餐的时候。”
“嗯。”汉斯·卡斯托普继续在地上画着,“我知道,这些事情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没错,大多是这样的。不过最近——让我想想,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想想,大约在八周之前——”
“这你就不能称作‘最近’了吧。”汉斯·卡斯托普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什么?唔,既然你这么认真,那就不算‘最近’吧。我只是估测罢了,唔,那么,也就是不久之前,我窥探到了幕后的东西——这真的纯属巧合。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好似发生在昨日。小胡尤斯——巴巴拉·胡尤斯——一个天主教徒,那时候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最后的圣餐放在她面前,你知道,那正是临终圣餐,也就是临终涂油礼。我刚来这儿时,她还活蹦乱跳的,经常咯咯地笑,像小孩子那样。但没过多久,她的病情恶化,之后她就只能卧病在床,再也起不来床。她的房间和我的隔了三间,那天她的爸爸妈妈来了,接着神父也赶到了。那时正是下午,大家都在喝下午茶,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那天我午休时竟然睡过了头,没听到鸣锣声,晚起了一刻钟。在这关键时刻,我没有和大家在一起,就像你说的那样窥见了内幕;当我跑到走廊上时,他们正好迎面走来,穿着花边长袍,前面有人端着一个十字架,那是一个带着提灯的金十字架,这让我想起土耳其近卫军胸前的月牙棒。”
“你这是什么比喻?”汉斯·卡斯托普面无表情道。
“在我看来就是那个样子,我忍不住想到那东西。不过你先听我讲,他们向我走来,大踏步朝我走来,走得很快,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前面是拿十字架的人,接着是戴着眼镜的神父,后面还有一个拿着香炉的青年。神父把临终圣餐捧在胸口,拿什么东西盖着。他歪着脑袋,看上去很是谦恭。这自然是他们最神圣的事。”
“没错。”汉斯·卡斯托普说道,“正因如此,我才奇怪你怎么想起了月牙棒。”
“是啊,不过等会儿,要是当时你也在,你事后想起来时肯定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这种事真会叫人做噩梦呢。”
“怎么这么说?”
“当时我想,这种时候应该如何是好?我又没戴帽子,不然还可以脱下帽子致意。”
“是吧,你也知道啊?”汉斯·卡斯托普再次打断道,“现在知道了吧,你应该戴一顶帽子。我早就注意到这山上的人都不戴帽子了;但是你应该戴,需要的时候可以脱帽致意。唔,接下来呢?”
“我当时靠墙站着。”约阿希姆继续说,“非常严肃,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我鞠躬致意。当时我们正好在小胡尤斯住的病室外,二十八号房间。神父看到我欠身致意,似乎挺高兴,他很有礼貌地致谢,把帽子脱下。但同时他们也停了下来,那位端着香炉的年轻人敲了一下门,门打开了,他们让神父先进房间。你想象得到我当时的感觉吧,那真是太恐怖了!神父的脚一跨过门槛,里面就发出一阵尖叫声,这种声音你从来没有听到过。叫声持续了三四下,那之后便是连续不断、声嘶力竭的‘啊——啊——啊’的哀叫声,声音里满是惊恐、反抗以及痛苦,简直无法形容。叫声中还夹杂着哀求声,让人毛骨悚然。接着,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而无力,仿佛它已经沉入地底,又像是从地窖里发出来的。”
汉斯·卡斯托普猛地回过头看着他的表哥。“那是胡尤斯的声音吗?”他激动地问道,“你说声音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怎么回事?”
“她钻进被子里去了。”约阿希姆说,“想想我当时的感受!神父站在门槛那儿说着安慰的话,我现在都还能想起他说话的时候探出脑袋又缩回去的样子。手持十字架的那位,还有端着香炉的助手在门口犹豫不决,也不能进去。我能从他们之间看到房间里的样子,那间房跟你我的都一样,床铺挨着房门右边的那面墙。床头围着一些人,自然是她的父母和亲戚,他们也都说着些劝慰的话。床上的那团东西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了,她又是恳求,又是带着惶恐反抗,还蹬着腿。”
“你说她蹬着腿?”
“她可是拼着命呢,但这也没用,她必须领受临终圣餐啊。神父靠近她,门外那两位也走了进去,门关上了。先前我还看到胡尤斯的脑袋出现了一下,浅色的金发散乱地披着,睁大了的眼睛看着神父,眼球里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之后她又惨叫一声,钻到了被子里。”
“现在跟我讲的这些,你还是第一次说出口吧?”汉斯·卡斯托普顿了一下,说道,“我想不通为什么你昨天晚上没说这事。可是,天啊,她那时候挣扎着自卫,按理说应该还有力气啊,自卫可是非常需要力气的。在她筋疲力尽之前,他们不该把神父请过来。”
“她确实无比虚弱。”约阿希姆回答道,“哦,要说的东西可不少呢,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至于为何有那么大的力气,全是出于恐惧后的挣扎。当她发现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感到极度惊恐;无论如何,她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呢,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但有的时候,成年人的反应也是如此,理所当然会感到绝望无力。贝伦斯倒是懂得怎么去应付他们,在这样的场合下,他说话的口气恰到好处。”
“什么口气?”汉斯·卡斯托普皱着眉头问道。
“他会说‘请您别这样’。”约阿希姆回答,“至少他最近是这么跟别人说的,我们是从女护士长那儿听来的。她当时也在现场帮忙控制住那个临死的病人。这个病人死前一直不肯屈服,一点儿也不想死。这时贝伦斯把他拉起来,对着他说:‘请您给个面子,别这样吧!’病人马上安静下来,不声不响地死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往后靠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天空。
“我说,这也太残忍了吧!”他叫道,“这样抓着他,还对他说‘别这样吧!’对一个垂死的病人说这种话!再怎么说,一个将死的人或多或少也应该得到尊重,我们不能对他这么冷酷。我想说,临死的人简直是神圣的!”
“我不否认。”约阿希姆说,“可是当他已经虚弱到那个地步……”
“不。”汉斯·卡斯托普坚持道,激动程度跟他所处的立场丝毫不相称,“我坚持认为,一个垂死的人比那些到处游荡、嬉皮笑脸、为生计四处奔波的人强多了,这样可不太好。”他的声音在颤抖,“对一个垂死的人这样无情,这可不太好……”话到这里突然中断,转而爆发出一阵笑声。他和昨天一样,笑得富含深意又毫无节制,他的身子甚至都在发抖;他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慢慢流出来。
“嘘!”约阿希姆突然止住他,“别出声。”他轻声说道,同时用手肘碰了碰情绪失控的表弟的腰部。汉斯·卡斯托普睁开眼泪汪汪的眼睛。
一个陌生人从左侧的路上朝着他们走来。这是一位皮肤黝黑、风度翩翩的先生,蓄着翘起的黑色小胡子,下面穿着一条浅色格子长裤。他走近后跟约阿希姆相互道了早安,发音精确又悦耳动听。他双腿交叉,拄着手杖,神态自若地站在他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