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全二册(2023全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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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早餐

“早安!”约阿希姆说,“唔,这可是你在这里过的第一夜,感觉怎样?”

他正准备到户外去,穿着一身运动装,脚上踩着一双结实的靴子,胳膊上还挎着一件厚大衣。衣服口袋里装着一只瓶子,隐约能看到轮廓。和昨天一样,他没戴帽子。

“谢谢!”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现在不想多加评价。昨晚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这房子隔音太差了,隔壁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挺烦人的。园子里那个一脸阴郁的女人是谁?”

约阿希姆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

“噢,”他说,“是那个‘两口人’,我们都这么叫她,这个人只会说这一句话。你知道的,她是墨西哥人,德语是一点儿也不懂,法语也只懂一点儿,一知半解的。她和她的长子来这儿已经五周了,儿子的病已经无力回天,看上去活不了太久了。他身上到处都有病,可以说,结核菌已经渗透到他体内了。贝伦斯说这病最后会像伤寒一样,每个人多少都会受到威胁。唔,两周前她的二儿子也上山来了,探望病重的哥哥。二儿子长得很漂亮,两个儿子都很俊俏,眼睛清澈黑亮,可以说,女人见了都要动心。弟弟在山下时有点儿咳嗽,但还算生机勃勃。可是你看,他一到这里竟开始发起烧来,烧到了三十九度五,躺在床上。贝伦斯说,他要是再不卧床休养,那就凶多吉少了。不过他来得正是时候,贝伦斯这么说的。唔,自那以后,只要不在儿子身边,做母亲的就会出门踱来踱去。不管谁跟她说话,她都只会回答‘两口人’。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不会了,因为到目前为止,山上没有其他会讲西班牙语的人[1]。”

“原来如此。”汉斯·卡斯托普说,“如果我认识她,在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不会也跟我说同样的话呢?我是说,这简直又荒唐又诡异。”他的眼睛看上去还和昨天一样,热辣辣的,眼皮有些肿,好像刚哭过似的,同时眼神里又闪出一丝光芒;前一日,当他听到那个奥地利贵族奇怪的咳嗽声时,眼里也出现过这种亮光。自从醒来后,他就感觉昨天的一切已经和现在没有任何干系,但此刻,表哥的这个眼神似乎把现在的他和昨天又联系在了一起。他一边告诉表哥自己准备好了,一边在手帕上滴了几滴薰衣草香水,在眉毛处以及眼睛下方也滴了一些。“如果你愿意,咱们‘两口人’一起去吃早餐吧。”他毫无顾忌地打趣道。约阿希姆温柔地看了看他,神秘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忧郁和自嘲。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笑里包含着什么意思。

汉斯·卡斯托普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带雪茄烟,然后拎起衣服和手杖,还极不情愿地戴上了帽子。他的生活习惯已经定型了,不想因为来这里住仅仅三周,就培养新的习惯。他们走出门,沿着楼梯下去。在走廊里的时候,约阿希姆时不时指着各个房间,简单地给他介绍里面的住户,以及住户大概的病情。其中包括德国人,也有其他各国人的名字。路上他们还遇到已经用完早餐回房的人,约阿希姆打招呼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也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点头致敬。他像正在被介绍给许多陌生人的小伙子一样,显得有些拘谨和紧张。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眼睛沉甸甸的,脸很红——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因为他的脸很苍白。

“差点忘了!”汉斯·卡斯托普突然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介绍给园子里的那个女人,我是说,如果你要介绍,我是不反对的。她可能会对我说‘两口人’,我早就有准备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倒是不在意,也知道怎么去应付。但是这对俄国夫妻,我不想去结识,你听到了吗?我不想认识他们。这些人真是没有教养,现在我要在他们隔壁住上三周,而且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但至少我完全不想结识他们。这是我的权利,我坚决谢绝你的介绍。”

“很好。”约阿希姆说,“他们打扰你了吗?没错,这些人确实非常粗鲁,我也跟你说过,他们没有素质。那个男的每次来吃饭都穿着一件皮夹克,无比寒酸,我早就想叫贝伦斯出面干涉此事了。女的虽然戴着一顶羽毛帽子,但也没那么干净。你尽管安心,他们坐在‘下等’俄国人坐的桌子上,离我们远着呢。看到没,那边还有专门为‘上等’俄国人设的餐桌,即便你想,你也几乎没什么机会跟他们打交道。想在这儿跟人结识并不容易,这儿的外国人太多了。就我而言,来了这么久,认识的人也没几个。”

“那对夫妻到底谁病了?”汉斯·卡斯托普说道,“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是那个男的吧。对,只有他病了。”约阿希姆心不在焉地答道。他们从餐厅前的一排衣帽架旁边走过,进入一间明亮的低拱顶厅堂,厅堂里声音嘈杂,碗碟叮当作响,女侍者端着热气腾腾的水壶走来走去。

餐厅里有七张桌子,其中两张横摆着。这些都是大号桌,每张可以坐十个人,不过此刻没有全部坐满。只需斜着往厅里走几步,两人便来到了自己的餐桌旁。汉斯·卡斯托普坐在前面那张桌子的一端,正好在两张横放的桌子中间,他直挺挺地靠在椅子上,约阿希姆把同桌的人一一正式介绍给他,他只得僵硬又客气地欠了欠身子,不过对他们的脸几乎看都没看一眼,更别谈把这些名字铭记于心了。他只记住了一个人的姓名——斯特尔夫人,她的脸红扑扑的,顶着油光滑亮的浅灰色金发。一看到她,你就会完全相信她是一个缺乏教养的女人,约阿希姆说得没错。她的样子看上去愚蠢无知,有些傻气。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这里的人正儿八经地吃早餐。

早餐有几碟柠檬果酱和蜂蜜,几碗奶粥和燕麦粥,几盆冷肉和炒蛋。黄油供应充足,还有瑞士格鲁耶尔乳酪,上面的玻璃盖被揭开后,乳酪有些湿,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碗新鲜的干果。这时,一位穿着黑白相间衣服的女侍者向汉斯·卡斯托普走过来,问他要不要喝些什么,要可可、咖啡还是茶。她身材矮小得像个小女孩一样,一张脸长长的,显得很苍老。他发现她是个侏儒,不禁愣了一下。他瞧了表哥一眼,但约阿希姆只是挑了挑眉毛,冷漠地耸耸肩,好像在说:“好吧,这又怎么了?”所以他只能尽量调整心态,从被一个侏儒侍奉的别扭情绪里缓和过来。他客气地点了一杯茶,点完便吃起拌有肉桂和糖的奶粥来。他扫视了一下桌上其他的食物,这些食物看着很是让人垂涎三尺;他又环顾了另外六张桌子上的人,这些都是约阿希姆的病友,他们坐在那儿普普通通地吃着早餐,但其实身体内部都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餐厅装饰得十分时髦,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它简朴而独特的风格。与宽度相比,餐厅的进深不算大,外面围着一条游廊,游廊里面摆着餐具柜,游廊上设有拱门通向内厅。柱子的下半截用类似檀香木的木材制成,上半截涂着白漆,跟天花板和墙壁上半部分一样。柱子上雕刻有一系列色彩明亮的线条状图案,样式简洁又活泼,在拱顶的横梁上,仍可以看到这些图案。餐厅里还挂着几盏枝形吊灯,都是用色泽明亮的黄铜制成的电灯。这些灯的形状是三个叠在一起的环,环是由精致的编织物扎在一起的;最下方的一个环上装有乳白色玻璃制成的一种球状物,像一个个小月亮。餐厅有四扇玻璃门,其中两扇开在对面的那面墙上,通往前面的游廊;第三扇开在左前方,一直通往前厅;最后一扇就是汉斯·卡斯托普通过游廊走进餐厅的地方,但昨晚约阿希姆却是带他从另一处的楼梯下楼的。

汉斯·卡斯托普右边坐着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样貌普通的女人,面颊上有一层黯淡的红晕,皮肤有些毛茸茸的,和一般的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她看上去像一个缝纫女工或家庭女裁缝。也许是因为她早餐时只吃了黄油面包和咖啡。他从来就认为女裁缝都只吃黄油面包和咖啡。他的左边是一位英国女人,也已经一把年纪,长得很丑,手指僵硬而干瘪。她正坐在那儿读一封字迹工整的家书,喝着一杯血红色的茶。她旁边坐的便是约阿希姆,再过去就是穿苏格兰格子羊毛衫的斯特尔夫人。她吃东西的时候把左胳膊高高地抬起来,说话时又把上唇放下来,盖住她一口又长又窄、参差不齐的牙齿,自以为是地想给人留下高素质、有教养的高雅形象。在她身边坐着的是一个蓄着薄薄的胡须的年轻人,看他的表情,好像嘴里塞着的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吃着。汉斯·卡斯托普入座后他方才进来,下巴低低地垂在胸前,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这一姿势,甚至都未曾抬头跟同桌的人打声招呼,看样子似乎毫无兴趣认识一下面前这位新来的客人。他或许由于病得太严重而忽视了外表,或者说他压根儿不在意,甚至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在乎。他对面是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皙的姑娘,用一把长勺喝光了摆在盘子上的一瓶酸奶,然后匆匆离开了。

餐桌上的气氛并没有那么热闹。约阿希姆客气地跟斯特尔夫人聊着天,亲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听完后又不失礼节地安慰了几句。她说自己很放松:“我毫无压力。”她拉长了音调,做作而又不太礼貌地回答道。她早晨刚起床时候的体温大概是三十七度三,下午的时候又会到多少呢?女裁缝表示自己的体温也差不多,但相反,她感到兴奋异常、焦躁不安甚至非常紧张,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将要发生那样,但她的反应显然不是因为这个;这种兴奋感纯粹是生理上的,是没有任何情绪作用的。汉斯·卡斯托普暗自思忖,她肯定不是一个裁缝;她的用词非常准确,甚至有些卖弄学问的味道。他看到了她所说的兴奋,或者说她脸上兴奋的神情,这种表情出现在这么一个温和而毫不起眼的人脸上,多多少少让人有些不舒服甚至反感。他分别问了这个女人和斯特尔太太来此多久了,前者待了五个月,后者则待了七个月。接着汉斯·卡斯托普又用蹩脚的英语问那位坐在他右边的邻居,她喝的是什么茶——茶是用玫瑰花泡的——喝起来味道怎样,她兴高采烈地回答了他,连声叫好。汉斯·卡斯托普看着这屋里来来去去的人,这是他在山上吃的第一顿早餐。严格地说,这顿早餐和往常是不一样的。

他起初担心看到让人不忍目睹的景象,但最后发现自己多虑了。餐厅里气氛很热闹,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病人用的餐厅。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女哼着调子走了进来,向女侍者要了几份食物,便津津有味地用起了早餐。餐厅里有老人,有已婚夫妻,有说着俄语、带着孩子的一家子,还有刚刚开始发育的毛头小子。妇女大多穿着羊毛或是丝质的贴身上衣,也就是我们说的针织套衫,衣服都有翻领设计,白色的或其他各种颜色的都有,衣侧还有口袋。女人们把两手插在深深的口袋里,站着闲聊,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有些桌子上还有人在传阅照片,毋庸置疑,并不是什么专业的摄影作品。另一张桌子上的人正在交换邮票。人们谈论的无非是天气如何,昨晚睡得怎样,或者“口腔温度”怎么又变高了。每个人看上去都精神焕发,也许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热闹、更能让人体会到这么热烈的关怀吧。这儿那儿都有人用手托着脑袋发呆,看到他望过来,也并没有什么反应。

突然,汉斯·卡斯托普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他生气了,因为不知道谁把左边那扇通往大厅的门嘭地关上了,那人出去的时候不但没让门好好关上,甚至还故意加大力度,狠狠地带上门。这是汉斯·卡斯托普最憎恶的,他完全无法忍受这点。不管是出于自己良好的教养,还是天生的特殊癖好,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种行为,恨不得抓住那个人狠狠揍一顿。那扇门的上半部分本来就装着小小的窗格玻璃,这下子乒乒乓乓地震颤着,更叫人心烦了。

“哦,天啊!”他怒不可遏,暗想道,“这人到底是有多大意?”但这时那个女裁缝叫了他一声,他也没时间去找出那个罪魁祸首了,他转向坐在旁边的女裁缝的时候,金色的眉毛紧紧地皱着,脸上表情扭曲。

约阿希姆问大夫有没有来过。有人表示他们来过一次,这对表兄弟进来的时候他们刚刚离开。既然如此,那便不宜在此久留了,约阿希姆想,反正早晚都要把表弟介绍给他们。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竟差点撞到贝伦斯。顾问大夫那时正匆匆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克罗科夫斯基大夫。

“嗨——你们好啊!小心点,先生们!你们这样可真有点儿粗鲁啊!”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撒克逊口音,嘴巴张得很大。

“哦,是你啊!”约阿希姆两脚并拢,把汉斯·卡斯托普介绍给他,他打着招呼回应:“唔,很高兴见到你。”他伸出铲子一般的大手跟年轻人握了握。他看上去比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高出了三个头,身形瘦弱,头发花白,探出长长的脖子,瞪着大大的充血的蓝眼睛,眼里满是泪水,鼻子短而翘,认真修剪过的胡须因为上唇歪向一边而变成了一条曲线,一端还翘起来。这副面容正如约阿希姆所说的那样,阴森森的;他的脑袋竖在他穿的那件考究的白大褂上方,衣服长得过了膝盖,下面穿着一条带条纹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已经磨旧的、带着花边的黄色靴子。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也穿着一件制服,不过他的黑色衣服亮闪闪的,裁剪得像一件衬衫,袖口处是松紧的设计,衣服与他惨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态度表明了他目前只是一名助理,因此并未过来跟汉斯·卡斯托普打招呼,但嘴角的表情暴露了他对助理这个职位的不满意。

“表兄弟?”顾问大夫贝伦斯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用充血的眼睛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他要步你的后尘吗?”他问约阿希姆,忽而又转向汉斯·卡斯托普:“上帝不会允许的,哈?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想说了。”他这次是直接对着这个年轻人说了:“你和我们不同,你是个文雅人,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我敢打赌,你肯定是个比他守规矩的病人。你知道,我只需看看,就能知道谁会成为合格的病人;这种东西需要天分,什么事都要天分。现在这名战士显然就不具备这点。也许在阅兵场上,他是一把好手,无所不知;但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你早晚会相信这点的。他总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总是缠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山,不过每次都被我狠狠回绝了。真是性急!只需给我们一年半载的时间!这儿是相当漂亮的,要说不是,我宁愿把这儿奉送给你。齐姆森,什么?……唔,你表弟会感谢我们的,即便你不会,他肯定会在这里过得很愉快。这儿也不缺女人,漂亮女人都在这儿,至少,有几个在外面都算得上人间尤物。但是你知道,如果想讨好异性,也应当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就像诗里说的,‘金色的生命之树是常青的’,但这种颜色可不是皮肤该有的颜色,可以说,看起来像贫血似的。”

他停下话头,忽而用食指和中指拉了拉汉斯·卡斯托普的下眼睑。“没错!正如我所说,这就是贫血。你们都知道,离开家乡汉堡来此待一段时间并不是坏主意。汉堡是个好地方——湿气重,每年都要给我们派发一大批来疗养的人。不过若我能有幸发表一己之见,那我斗胆建议——不收钱,你知道的,完全免费——既然你已经上山来了,你可以效仿你表哥。现在耍花招没用,装出有肺结核的样子,稍微长点肉好了。这山上的人蛋白质的代谢情况都有待观察,即便代谢水平已经有所提高,但身体还是在长胖。唔,齐姆森,昨晚睡得可好啊,什么?……不错!那就继续户外锻炼,不过别超过半小时,听清楚了没?锻炼完之后把那水银雪茄贴在脸上,啊!弄好以后把数字记下来。齐姆森!这是个认真的小伙儿!周六我会过来看你的记录。你表弟最好也测一下。测这些东西对谁都没害处,先生们,好好享受吧——早安——早安——!”

他往大厅内走去。克罗科夫斯基也跟着走了,手心向外地左右挥了挥手,问年轻人睡得是否还好,两人表示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