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魔鬼
他的年龄有些难猜,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尽管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但两鬓已经花白,头顶也有些秃了;脑袋有些狭窄,头顶的头发稀稀落落,使前额看上去更高了。至于他的衣着,则是淡黄色宽大的格子长裤和两排纽扣的粗呢外衣。外衣很长,还有很大的翻领,远远算不上高雅,衣服上那弯成圆形的竖领,由于经常洗涤,领边已经有些起毛。他的黑领带已经很旧,衣服没装袖口;从他手腕那儿松松垮垮的样子来看,汉斯·卡斯托普就知道这衣服是没有袖口的。即便这样,他仍可以看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绅士;陌生人那种泰然自若甚至称得上漂亮的神态,以及颇有教养的举止,足以说明他正是这样的人。他既寒酸又优雅,眼睛黑黑的,小胡子微微翘着,这让汉斯·卡斯托普突然想起圣诞节时在家乡汉堡的院子里卖艺的某些外国乐师,他们骨碌碌地转着天鹅绒般的眼珠,摆出手上的软帽,等着人家从窗口把硬币投下去。
“他是那种手摇风琴师。”他想。因此,当约阿希姆从长椅上站起来,带着几分窘迫的神情给他介绍来人的姓名时,他毫不惊奇。
约阿希姆说道:“这是我表弟卡斯托普——塞塔布里尼先生。”
汉斯·卡斯托普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刚才的喜悦之情尚在脸上,还未退去。但这位意大利人却谦谦有礼地表示不想惊扰二位,请他俩坐下,他自己则继续神态自若地站着。他微笑着打量这对表兄弟,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微笑时,在他那翘起的漂亮丰满的小胡子下面,嘴角的纹路显得更皱更深,神情中带着一丝嘲弄意味,这种笑在表兄弟身上起了一种奇特的作用,使他们精神一振;神魂颠倒的汉斯·卡斯托普一下子清醒过来,感到有些难为情。塞塔布里尼说:
“两位挺有兴致嘛,当然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早晨多美啊!蓝澄澄的天,太阳也在微笑。”他一面说,一面灵活而优雅地挥着手臂,向天空扬起一只有些发黄的手,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天空。
“甚至叫人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说话时没有外国口音,只是发音时咬字太准,使人听着感觉是外国人。他说话时,嘴唇动得挺奇特,听他说话挺有意思。
“我猜,您上这儿来一路还算顺利吧?”他转向汉斯·卡斯托普说,“您对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已经了解?我是说,那种气氛阴沉哀伤的‘初次检查’仪式有没有举行过?”这种时候,假如他真的想叫对方回答,他理应稍停一下,因为他提出了问题,而汉斯·卡斯托普也正准备回答他。但他接着问下去:“仪式进展得还算顺利吧?从您的笑声中,我想——”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嘴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且清晰了,“可以得出几个不同的结论。咱们的迈诺斯[1]和拉达曼提斯[2]给您判处了几个月啊?”——“判处”一词从他嘴里吐出来,显得有些滑稽——“我可以猜一下吗?六个月,还是九个月?您知道,时间在这里根本算不上一回事……”
汉斯·卡斯托普惊诧地笑了起来,同时思索着迈诺斯和拉达曼提斯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回答道:
“不,不,您真的搞错了。塞普塔先生……”
“塞塔布里尼。”意大利人纠正道,发音明确而着重,同时又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塔布里尼先生,请原谅。不,您误会了,实际上我一点儿病也没有。我只是来看看我表哥齐姆森,在此住上几周,也趁此稍稍休养一阵子……”
“真是的!您竟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您身体健康,只是到这儿做客,像冥府里的奥德修斯[1]一样?您居然屈身降到这个行尸走肉神游晃荡的深渊里,真是勇气可嘉啊!”
“塞塔布里尼先生,怎么说降到深渊里?这一点我不敢苟同。我可是登上五千英尺左右的高山到你们这儿的呢。”
“这只是表面的东西罢了!依我看,这纯属错觉。”意大利人做了一个坚决果断的手势,说,“我们都是深陷于此地的人,难道不是吗,少尉?”说着他转向约阿希姆。约阿希姆对他这种称呼方式颇为满意,但又不想表现出来,沉思着回答道:
“咱们把这个问题看得太片面了。但是咱们以后倒是可以同心协力,站在同一阵线上。”
“嗯,这一点我相信您,您是一个正派人。”塞塔布里尼说,“是,是,是。”他连着说了三次,把“S”发成了清音[2];接着又转向汉斯·卡斯托普,舌头舔着上颌,嘴巴咂咂有声,“懂,懂,懂。”他又说了三次,和之前一样把“S”发成了清音。他打量着新来的客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接着又兴高采烈地继续道:
“那么,您是完全自愿上山来跟我们这些堕落的人为伍,赏脸跟我们共同度过一阵子啦?听着真让人高兴。您估摸着准备在这里待上多长时间?我只是想问问大致的期限。既然这个期限是您自己决定的,而不是拉达曼提斯规定的,那我倒是想知道您打算待多久。”
“三周。”汉斯·卡斯托普有些扬扬自得,因为他看得出来,对方对他很是羡慕。
“噢,天哪!就三周!少尉,您听到了没有?‘我到这儿住三周,之后要动身回去’,这种话您听着不觉得有点儿无礼吗?尊敬的先生,如果允许我冒昧地来教导您的话,咱们这儿的日子可不是这么算的,最小的时间单位也是月。在这儿算起日子来可没那么小气,这是我们这些幽灵的特权。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特权,性质也差不太多。恕我冒昧,能否请问一下,您从事的是哪一门行业?或者更准确地说,您准备从事哪一门行业?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好奇心也是我们这些幽灵的特权之一呢。”
“这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说着,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
“原来是造船师!这可了不起啊!”塞塔布里尼大声说道,“我向您保证,我认为这是一份了不起的工作,不过我的能力表现在别的方面。”
“塞塔布里尼先生是一位文学家。”约阿希姆解释道,看上去有些尴尬,“他在德国报纸上写过追悼卡尔杜齐[1]的文章。你知道卡尔杜齐的。”这时他看起来更尴尬了,因为表弟正惊异地盯着他,似乎在说:“卡尔杜齐?你对卡尔杜齐知道些什么?我敢打赌,你懂得的不比我多。”
“是啊。”意大利人点点头说,“我有幸能在卡尔杜齐生命终止时,为贵国同胞介绍这位伟大的诗人兼自由思想家的生平。我认识他,可以说我还是他的学生呢。在博洛尼亚[2]时,我曾聆听过他的教诲。我要感谢他,因为他把文化和生活的欢乐传授给了我。不过咱们还在谈您的事情呢。一位造船师!您可知道,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了吗?在我看来,您简直就是辛勤劳动和真才实学的化身。”
“塞塔布里尼先生,我现在还只是个学生,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没错,万事开头难。不过,所有名副其实的工作都不容易,难道不是吗?”
“确实如此,上帝知道,或者说,鬼才知道。”
汉斯·卡斯托普说道。这倒是他的心里话。
塞塔布里尼的眉毛忽而竖了起来。
“噢,”他说,“您竟然叫魔鬼来证明这点?把撒旦本人叫来?您可知道,我伟大的老师曾写过一篇赞美诗给他[1]吗?”
“不好意思,”汉斯·卡斯托普说,“您说有一首献给魔鬼的赞美诗?”
“正是献给魔鬼本人。在我的国家,每逢节日,人们常常颂唱这首诗。‘噢,健康,噢,撒旦,噢,反抗,噢,理性的复仇力量……’这是一首美妙的诗歌,不过卡尔杜齐所指的这个魔鬼跟您刚才所说的魔鬼不一样;他对辛勤工作是全面赞颂的,是颂扬备至的。而您所指的魔鬼呢,却厌恶工作,唯恐避之不及,很可能就是人们连小指也不敢向他伸出的那种魔鬼。”
这一切在我们善良的汉斯·卡斯托普听来却很奇怪。他不懂意大利语,其余听得懂的部分也很别扭,虽然塞塔布里尼用一种漫不经心甚至有些诙谐的语调随口说了出来,但像是说教一样,这让他想起了主日的讲道。他看看表哥,表哥正垂着眼看地面。于是他说道:
“噢,塞塔布里尼先生,您把我的话理解得太生硬了。我说的魔鬼只是口头禅而已,我可以向您保证。”
“有的人倒是颇有智慧啊!”塞塔布里尼说,神情忧郁地凝望着前方,然后又打起精神来,巧妙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继续愉快地说道:
“无论如何,从您的话中我足以得出结论,那就是您已经选择了一种既辛苦又光荣的职业。我本人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尽管我对您的职业怀着由衷的尊敬,但我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我很能理解,若想掌握这份工作的原理,就需要清醒而敏捷的头脑,而投入实践又需要付出毕生的精力。我说得对吗?”
“确实如此,您的话我完全同意。”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说话间,他总是不自觉地卖弄自己的口才,“当今的世道对我们的要求确实非常高,正因为要求太高,所以还是别把话说得太清楚为妙,免得叫人灰心丧气,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您不是身体最好的……我只是在这儿做客,身体也不算很结实;假如我自己说这项工作非常适合我,那必然不是真话。我倒不如直接承认,这工作我简直受够了。只有当我什么也不干时,我才感到舒服自在。”
“比如说现在?”
“现在?噢,我刚到这儿,很多东西都还没搞清楚,您知道的。”
“哎,还不清楚。”
“没错,之前也没睡好,这顿早餐又太丰盛了。我平常吃的早餐都很一般,按照别人的说法,这里的早餐对我来说丰盛得太过头了。总之,我感到有些压抑。还有,不知为何,今早我的雪茄烟抽起来味儿挺不对劲儿,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或者说,只有在我极度烦躁的时候才会出现。今天这味道简直像是皮革烧焦的感觉。我就把烟扔了,硬着头皮把它抽完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冒昧问一下,您抽烟吗?不抽?那您是不会了解对我这种人来讲,这种事是有多恼火、多叫人失望了。我从少年时期便开始抽烟,并且一直以此为乐趣。”
“我对这些事没有经验。”塞塔布里尼回答,“不过我倒认为,对这种事情没有经验并不是什么坏事。许多高雅而善于自律的人士对抽烟都深恶痛绝。卡尔杜齐也不喜欢。不过您跟我们的拉达曼提斯倒是意气相投。他很支持您的这一恶习。”
“恶习,塞塔布里尼先生……”
“怎么不是恶习呢?咱们得按照事物的本质来命名,这样生活才更加丰富有趣。我当然也有我的恶习。”
“顾问大夫贝伦斯倒能鉴别出烟的好坏。他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原来您已经认识他啦?”
“是啊,刚刚出来的时候才跟他认识的。当时我好像特意过来看病一样,不过是免费的。您知道,他一下子就看出来我贫血严重。之后他劝我生活作息要跟我表哥一样,要多去阳台上躺着,还说我也得量量体温。”
“真的吗?”塞塔布里尼高声说,“太好了!”他仰天大笑,“怎么说来着,你们那位大师的歌剧里面的?‘看啊,我这一个捕鸟人,时常笑得如此欢快!’[1]这话可真有趣!您会遵从他的劝告吗?毋庸置疑,为什么不听他的呢?拉达曼提斯真是个魔鬼。‘时常笑得如此欢快’这一点倒是真的,虽然有时候并非发自内心。‘心里经常很有劲儿’也是句真话,不过有时有些勉强。您知道,他很容易悲伤。抽烟这一恶习对他没什么好处——当然,否则就不称其为恶习了——抽烟会让他悲伤。正因为如此,我们可敬的女护士长才把他的存货都收起来,每天只给他一点儿。有时他无法抵挡诱惑,竟然去偷,于是他便又悲伤起来了。总之,他是个麻烦鬼。您认识女护士长吗?不认识?这可不应该。还不认识?这不对头!您应该一早就知道她了。先生,她出身于冯·米伦东克家族,她跟梅迪奇的维纳斯[2]不同的地方在于,女神胸部丰满,而护士长却经常佩戴一个十字架……”
“哈,哈哈!太妙了!”汉斯·卡斯托普大笑起来。
“她的教名是阿德里亚蒂卡。”
“阿德里亚蒂卡!”汉斯·卡斯托普嚷道,“简直无与伦比!阿德里亚蒂卡·冯·米伦东克!如此动人!从名字听来,仿佛她是死去多年的人了,像中世纪的人一样。”
“尊敬的先生,”塞塔布里尼答道,“这儿有许多人正像您说的那样富有中世纪的遗风,有‘中古时期的风味’。就我本人看来,我认为拉达曼提斯纯粹是在某种艺术灵感的驱使下,才让这个活化石般的女人来监护这座恐怖之城[1]的。您要知道,他确确实实是一个艺术家,他画过油画。可不是吗?谁都无法阻止这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阿德里亚蒂卡夫人总是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当然,不包括那些不愿意听的:在米伦东克家族中,有一位是十三世纪中叶莱茵河畔波恩一带一所修道院的女院长。她本人去世的时间就在那之后没多久吧……”
“哈哈!哎,塞塔布里尼先生,我发现您真幽默啊!”
“幽默?您这是说我不怀好意吗?唔,没错,兴许我是有一点儿不怀好意。”塞塔布里尼说,“最让我苦恼的是,我注定只能把这种恶意发泄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面。工程师,我希望您不反对这种恶意。在我心里,它是理智用来对抗黑暗与丑恶的最有力的武器。先生,恶意是批判的灵魂,而批判则是进步和启蒙的源泉。”他一下子又转到了彼特拉克[2]身上来,他称彼特拉克是“现代精神之父”。
“我想,”约阿希姆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该躺一会儿了。”
那位文学家说话时总是伴着优雅的手势,他现在又对着约阿希姆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咱们的少尉要赶任务去了,咱们走吧。我和你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一路向右走,通往那雄伟的宫殿’,啊,维吉尔[3],维吉尔!没有人能够超越他。当然了,先生们,我相信人类一直都在进步,但在修辞方面,近代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维吉尔……”在他们回去的路上,他开始用意大利腔背起拉丁语诗歌来,不过当他看到一个迎面而来的姑娘时,他停了下来。这看上去是一位农村姑娘,样貌不算出众。他谄媚地对着姑娘笑,一面暗送秋波,一边哼着“噢,来,来,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特尔,特尔,特尔’,他的嘴巴吱吱地叫,‘美丽的,美丽的,美丽的人儿!’你可愿走近,来亲吻我的脸庞,带着蜜意,带着柔情!”他不知道从哪里引用了这么一句,然后向着姑娘狼狈离去的背影抛了一个飞吻。
“他还真自以为是。”汉斯·卡斯托普想。在意大利人一时兴起地向少女献过殷勤,然后转而开始嘲笑别人时,他仍抱有这种想法。塞塔布里尼的矛头主要针对顾问大夫贝伦斯,他嘲笑贝伦斯的大脚,还嘲笑那个患脑结核的亲王赐给他的头衔。至于那位亲王生活上的丑闻,这里的人现在依旧议论纷纷,不过拉达曼提斯睁开眼睛后——当然,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却对此佯装看不见,举止之中果然不失顾问大人的本色。难道先生们不知道夏季疗养是顾问大人发明的吗?没错,正是他。他可是当之无愧的。以前的时候,只有最不开窍的人才在这个山谷里度过夏天。可是“咱们的幽默家”用他那准确无误的目光看出,这仅仅是偏见造成的结果。他还总结出这样一套论调:到目前为止,至少就他自己的疗养院而论,相比冬季疗养,夏季疗养不仅值得推荐,甚至特别有效,简直必不可少。他懂得如何去推广这一理论,还专门为此撰写文章,发表在报刊上。自那以后,疗养院在夏天的生意就跟冬天一样兴旺。
“天才!”塞塔布里尼说,“真是痴人说梦!”于是他批判起这一带高地上其他的疗养院来,用讽刺的语气称赞疗养院的主管们懂得生财之道。比如其中有一位卡夫卡教授……每年到了积雪初融的关键时刻,当许多病人纷纷要求离院时,卡夫卡教授就突然表示自己不得不外出一周,同时承诺一回来就答应他们的要求。接着他便在外边逗留六周,可怜的病人们就这样等着;结果,他们该付的账也越来越多了。有一次,人家请这位卡夫卡教授到阜姆[1]去会诊,但是在不能保证可以赚到五千瑞士法郎之前,他是不会动身的。就这样,两周的时间在讨价还价中过去了。最后他终于去了,不过等这位大人物到达后才一天光景,病人就死了。扎尔茨曼大夫曾指责卡夫卡教授,说他的注射针头不干净,导致病人相互感染。扎尔茨曼还说,他穿的是橡胶鞋,这样他走路的时候,他的病人就听不到了。卡夫卡又反过来指出扎尔茨曼给病人们饮用了过量的葡萄酒——当然也是为了多捞几个钱——导致病人们像苍蝇一样相继死去,他们并非死于肺结核,而是死于肝硬化。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对于他这些巧舌如簧的讽刺,汉斯·卡斯托普好脾气地笑着听下去。眼前这人正夸夸其谈,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发音准确,没有任何方言。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圆润清晰,好像都是他两片灵活的嘴唇创造的新产物;他对自己恰到好处、机灵且尖刻的用词颇为自得,一直沉浸在自我陶醉中;看起来,他头脑非常清晰,说话时一点儿错误都没有——德语的名词变格与动词变位比较复杂,外国人讲话时往往说错。
“您讲得可真幽默,塞塔布里尼先生,”汉斯·卡斯托普说,“又这样生动。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形象化,是吗?”意大利人回答。他用手帕往身上扇了几下,虽然天气压根没那么热。“这也许就是您想说的话。您是指,我说起话来很形象化,是这样吗?”他大声说,“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咱们的地狱判官在这儿呢!这是怎样一幅景象呀!”
三人已走完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山路。不知是因为塞塔布里尼的自说自话,还是因为正在下山的缘故呢,再或是因为实际上这儿离疗养院并不像汉斯·卡斯托普想象的那么远——我们第一次走陌生的路时总是觉得很远,但在原路返回时又会感觉比去时近许多——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院里。塞塔布里尼说得对,在疗养院后面的空地上,两位大夫正在散步,走在前面的是穿白大褂的顾问大夫,他的脖子直直地向前伸,双手像船桨般摆动着,后面跟着的是穿黑衬衫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他看上去比之前更不自在——两人一起去查病房时,按照礼数,他应该跟在上司后面——这让他更加别扭起来。
“哎,克罗科夫斯基!”塞塔布里尼高声叫道,“他在那儿。这山上女人们的所有秘密,他全都知道。请注意他衣服上富含深意的象征。他穿的是黑衣服,表示他的研究领域是夜间。这个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而这个想法是肮脏淫秽的。工程师,为什么咱们刚才居然一点儿也没有谈到他?您认识他吗?”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认识。
“哦?我开始觉得您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我也说不好,塞塔布里尼先生。我也只是偶尔见到他罢了。再者,我也不善于很快就做出判断。我更喜欢观察别人,然后会暗自想:‘原来你是这样的啊?那不错。’”
“您态度也太冷淡了。”意大利人答道,“您应该评判一下。正是为了这个,我们才拥有眼睛和理解力。您或许感到我刚才说话不怀好意;假若真是如此,那也许是因为我原本就打算要说教。我们人文主义者都有些乐于说教。人文主义者和教师之间存在着历史性的关系,这主要表现在心理方面。从人文主义者那儿是享受不到教育的光辉的,没错,从他那儿压根得不到,因为那里只有人类传统的美和尊敬。那些曾在混乱且毫无人道的时代冒充青年人领袖的牧师,他们已经完全被推翻了。从那时起,先生们,就再也没出现过什么特别的教师了。人文主义学府——工程师,您大可说我反动,不过从理论上说,还需请您谅解,我依旧信奉人文主义……”在电梯里,他还是围绕着这一话题喋喋不休,直至到了三楼,这对表兄弟走出电梯时,他才停下来,自己又继续乘到了四楼。据约阿希姆说,他住在四楼角落的一个小房间里。
“我想,他大概是没什么钱吧?”汉斯·卡斯托普说,跟在约阿希姆后面走进了他的房间,这个房间跟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完全一样。
“嗯,我猜他没什么钱。”约阿希姆回答,“也许那些钱刚够支付住院费吧,他的父亲也是文人,没准他爷爷也是。”
“是,当然了。”汉斯·卡斯托普说道,“他病得严重吗?”
“据我所知,这种病不是很严重,算不上致命,不过非常顽固,常常复发。他得这病已经好几年了,时不时地会回家去住,但是过不久又不得不回来。”
“可怜的家伙!看起来他对工作倒是颇为尽心,而且非常健谈,能天南海北地侃上一通。至于对刚才的那个姑娘的态度,有点儿让人厌恶,当时我都觉得挺别扭。不过后来他谈到人类的尊严时,说得好极了,简直像一场演说。你经常跟他在一块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