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全二册(2023全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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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秘的面纱

他本来担心自己会因为太过困倦睡过头,不料起得竟比平时还早。这便空出了许多时间来好好梳洗一番,这是他平日里的习惯。一只胶质洗脸盆,一只放着绿色薰衣草香皂的木皂盒,还有附带的一只小刷子——

这些都是梳洗时的主要工具。除了梳洗之外,他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行李打开,搬到屋里去。当他拿起镀银的安全剃刀,准备在涂满香皂泡沫的脸上起刮时,突然想起夜里做的那些叫他困惑的梦,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接着露出在阳光之下修理胡子的人的扬扬自得。他还没有完全安下心,只是因感觉到黎明的清新而愉悦。他脸上扑着粉,穿着苏格兰式衬裤和红色的软皮拖鞋,走到阳台上,把手晾干。阳台和屋子里相通,不透明的玻璃隔板把屋子里分成几个小间,这些玻璃隔板和栏杆间还留有一定的空间。

这个早晨凉爽多云。层层浓雾挂在两侧的高山前,远处的山峦上笼罩着低垂的白色及灰色的云层,间或露出一小块蓝天。阳光从云中倾泻下来,洒在山谷下面的村庄上,显出一片片银白色,和山坡上一片片暗黑色枞树林相映成趣。奏乐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出来,兴许是昨晚开音乐会的那个旅馆里发出的。那儿传来低沉柔和的赞美诗的和声,停了一会儿又奏起一支进行曲。汉斯·卡斯托普极度热爱音乐,音乐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就像早餐时饮的黑啤酒一样,那是一种强烈的镇静和麻醉作用,让他昏昏欲睡。他高兴地倾听着音乐,脑袋歪向一边,嘴巴微微张开,眼睛有些泛红。

他看到山下有一条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到疗养院,这正是他前一晚来时走的那条路。在山坡上滴着晨露的草丛里,长着短茎的龙胆,形状像星星。有处平坦的地方被篱笆围成了一个小园子,那儿有花坛和碎石小径;在一株庄严挺拔的白冷杉下,还有个人工开凿的山洞。这里有一个朝南的大厅,里面放着几把靠背椅,屋顶则盖着铁皮。大厅旁边竖着一根红褐色的旗杆,用绳索牵着的旗子时不时迎风招展。旗子绿白相间,极为鲜艳,中间有二蛇盘绕,这是医术的标志。

花园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神情有些郁郁寡欢,甚至是悲伤。她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蓬乱的银发上裹着一块黑色纱巾,面色焦虑,一双黑眼睛黯淡无神,皮肤松弛。她局促不安地在花园里踱着步子,膝盖有些弯曲,胳膊僵硬地向下垂着,两眼直勾勾望着前面。她有一张衰老的、南方人一般苍白的脸,变形的嘴巴垂向一边。这个女人让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以前曾经见过的一幅某个著名悲剧女演员的画像。她穿着一身黑衣服,缓缓地踏着阴郁的步子,步调竟与山下传来的进行曲的调子合上了,看上去有些诡异。

他若有所思,同情地看着楼下的那个女人,那个浑身散发着哀伤气息的幽灵般的女人似乎把这清晨的阳光也染上一层暗雾一样。但同时他又察觉到了另外一件事,那是他听到的——声音是从他左边那间房里传出来的;据约阿希姆说,这间房住着一对俄国夫妇。这种声音跟清晨明朗清新的气氛以及院子里那个阴郁的女人都不相符,甚至黏糊糊的,把这黎明的空气玷污了。这让他感到有些不适。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昨晚似乎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虽然因为自己当时太过疲劳,没有多加注意;这声音中带着挣扎声、喘气声,还有咯咯的笑声,对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虽然他出于好心,没有把这当成伤风败俗的声音,但它那令人作呕的本质将隐藏不了太久。对于这种好心,我们兴许可以用其他词来形容,比如心地纯洁,但这么说显然有些无聊;或者称之为圣洁,这个称呼既庄严又漂亮;也可以贬低为伪善或者不敢正视现实,甚至可以称之为神秘的敬畏及虔诚。汉斯·卡斯托普听到这种动静时,上述的各种心理活动或多或少都能从他的神态上显现出来。他脸色一本正经,看起来似乎不想知道他所听到的一切,仿佛在告诫自己不应该知道这些东西,或者说压根不愿意听到。他这种道貌岸然的神气并非天生的,只是他在某些场合下表现出来的而已。

他阴着脸离开阳台,回到屋里,不愿再听到下面的过程。但那隐隐约约的咯咯声还是传进了房里,他知道,这绝不是两人在讲笑话,而且这阵势简直让人怒不可遏。进了房间后,声音竟然更清晰了,他似乎听到两人在追逐,一把椅子倒了下来,两个人追着打打闹闹,其中一个捉住了对方;接着便是亲吻的声音。这个时候,远处的音乐变成了华尔兹舞曲,是一支过时而又婉转动听的曲子,似乎在为他们的这场欢爱伴奏。

汉斯·卡斯托普手里抓着一块毛巾,站在那里听着,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扑了粉的脸颊上突然火辣辣地红了起来,因为他早就看清的、料想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天啊!他一边想着,一边转头走到洗手间里,弄出很大的声响。目前来看,他们至少应该是一对夫妻,但光天化日之下,这未免也太厚脸皮了!我敢保证,昨天晚上他们肯定也不安分。但既然他们住在这里,那他们就是病人,或者至少其中的一个是,所以理应不该那么肆无忌惮。但更令人不齿的是,这房子的墙壁居然这么薄,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工人建这房子的时候肯定偷工减料了,而且居然偷工减料得这么可耻。要是以后他自己见到这两个人,或者有人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他的时候,该如何是好?总之他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汉斯·卡斯托普惊讶地发现,他扑了粉的脸上的红晕居然迟迟没有退去,热辣辣的感觉也没有消失。这种热辣的感觉似乎长在了脸上,同前一晚的感觉一模一样。本来睡了一觉已经退去,不曾想醒来后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本就看不惯隔壁这对夫妇,这下子更有些讨厌了。他噘着嘴,喃喃地数落了他们几句。然后他再次用冷水洗了洗脸,想让皮肤清凉些,殊不知反而热得更加厉害了。这让他有些抓狂,因此,当他表哥敲着墙壁叫他时,他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约阿希姆进门时,汉斯·卡斯托普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一觉醒来后精神焕发的人。